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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如果声音也忘记

闭上眼睛,那么多声音从耳边飘过了。夜静出一片遥远而湿润的星星,彼此握手时又有声音传出。即使被我听见,声音却听不见彼此,总是以异常孤独和寂静的形式存在于声音的世界里。

当夜晚降临,我感到周围一切的事物开始失去光明了,包括我自己的眼睛,每当从明亮的地方走进漆黑的小屋,都是一片黑暗。耳边却传来了比色彩更加浓郁的声音,有时我分辨不清它们究竟来自何方,却摸出每一层不同声音的层次。有些似乎是从某片我叫不出名字的叶子上滴落的,另一些或许来自某片梦境里剥开的声音吧。

我总是这样快乐地触摸着声音,在我听来,声音的表达,声音的喜怒哀乐胜过色彩,耳朵并不比眼睛盲目,它拥有最具理性的权威。

在清晨还蜷缩在很远的地方的时候,我最先听到来自梦境缝隙的露珠滴落的声音。似乎比月光本身的滴落更遥远,当我醒来的时候,一小束梦忽然收紧在枕边,手指却很分明地摸到一大片枕边的湿润了。我暗暗猜想着,或许是月亮的身影打湿在我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夜更深邃的黑暗中了。

夜的眼睛失明了,一只萤火虫染透脚边草尖一片快要滴落的荧光,身体比风更轻地离开它们,在黑夜中看不见任何的小草却瞬间感到身体的冰凉,它的耳边听见光落下,在心里突然摸出夜的温度,轻软却温馨的。

风的眼睛失明了,却依然听得见声音,那种听见比“看”字本身的意义更辽远,深邃。一切感受到风吹拂的生命伸出手,在半空中攥紧拳头却依然捕捉不到风,可惜的是他们自己并不能清楚地听见(那是因为他们的心灵不够宁静),耳边只是一些杂乱的“沙沙”声,确切地说,那并不是自然风的声音,而是另外的一些物体彼此触摸而发出的撞击声罢了。

我打开书桌前的小窗,耳边除了钟表规律的“滴答”声以外,似乎还有一些湿漉漉的语调,小雨淅淅沥沥地被扔下天空,在我小窗凸出的一小块台面上砸下一片模糊的雨痕,那是大自然所管束不了的声音。透过玻璃窗,一些雨划过夜空那种似乎要滴下来的紫色,每一滴过后,它们都沾满了浓郁的紫在身体,似乎我伸出手,就能在雨打湿过的天空捅出一个浅浅的洞口。它们大多数只能通过极为细微的声音透过月光,雨的思绪很细很细,而夜空最后一束月光的出口也不过是针尖的大小,它划破了雨滴,被切割的更小的雨,连表达声音的力气都失去了,纷纷祈求风粘贴自己,哪怕能在亮着小灯的玻璃窗上,只是砸下蝴蝶的脚步声。即使人们并不会看见,并不会注意到那种声音。

在冬天,我所听到的声音,似乎只能通过一根风细细的喉咙穿过,再次出来的时候,浑身都挂满了冰凌和雪花,让我分辨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在冬天,一些雪花真正拥有自由的时候(这种情况通常很少见,胆小的雪花并不敢冒犯地靠近人类),一切富有生命事物,被路边一丛矮矮的铃兰花丛整个抽出,从中飘出一串比风的喉咙更细的歌声。它们周身染透了雪白,遗憾的是几只麻雀听不见声音,有些鲁莽地穿过一串飘满铃兰香气的小风里,并不十分知道身后断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小声地歌唱。我这样遗憾地想着,即使什么声音落在他们的手臂上,翅膀上,也不会有所感觉的。

大自然将记忆保存在一切喜爱歌唱的声音手中。即使自己并不能留下更多的,但终究是想留下些什么的。时间匆匆更没有耐心,一些目光黯然了,一些注视消失了,一些看见离开了,亘古不变的只有游走在时光额头的声音。在冬天,我听到雪的飘落和融化,随意地被继续飞翔的某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叼在嘴里衔走了,没有一丝留给风的痕迹。我只要打开窗,用手指就可以听见了自然,这些声音知道,很多生命不知道的指纹的路途,那条路一直存在着,并且通向心灵的出口。

山谷在冬天依旧飘满整个小路的一层潺潺溪水声,某一棵树梢正有蝴蝶在抽丝,这些声音无一不被我的心灵听见。大自然存在永恒,那并非目光了解到的绚烂,当很多色彩掂在手指的时候,往往会压断最初的幻想,会让一根粗大的色彩拧成的绳子断裂。但声音比风更轻,却拥有比风更重的灵魂,风只会吹落叶子,但比风更立体的声音,却让叶子挨到大地的疼痛有了诉说。

我喜欢在很深很深的夜里,打开窗,在窗前摊开记录诗歌的本子收听夜色。当风吹过深厚的寂静,紫色顺着星星的弧度缓缓流下,打湿在萤火虫亲吻过的叶子上,夜流淌的弧度,没有因遇到叶片的吻痕而改变方向,那本身不是羁绊。

声音告诉我这么多,但我却一直害怕,如果声音也忘记诉说,那么我们将以何种姿态来理解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