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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目光

在我家的对面有一座低矮的楼房,墙壁像是光阴在上面留下强烈挣扎的离去。偶尔,我停下来,会在青灰色的墙壁的角落,捕捉到一种厚重的绿色青苔,在空气里生长着一股潮湿的腐朽气味。

它在这里大概有二十几年了,对于人类,这样的岁数正是开放的生命,然而,我们不能以同样的眼光去注视一座老旧的楼,它的老是比一种季节的离去更令人不知不觉的。同样的风会吹过年轻的新潮建筑,身上便贴上了不同于岁月能够轻易回答的问题。

它们把光阴的手指对准了它,向它询问对它残忍的问题。每一块砖石都无力地垂下了双臂,更加勉强地保持着嘴角必需的风度。是有些力不从心了,最终向人们展示的却是它苍老的叹息声,委屈地被风背着,留下微乎其微的存在。我听不见,或是我听得不怎么清晰,这关于苍老的疑问,是我没有资格回答的。

一天中午,我在老楼底下的小卖部打一个电话,那天正巧家中无人,也忘记了带手机。我路过一楼的一扇窗,那扇窗在平日里都像是一只永远沉睡的猫,双眼紧闭着。窗框的颜色已经与墙裙的斑驳了无区别,更像是一双失去神采的眼睛。

“吱呀”一声,憋在嗓子里多年的诉说的渴望,那扇窗被打开。一位年龄很大的老奶奶目光空洞地环视着外面的世界,她的发丝是很多个冬天积攒的雪花,还没有融化,它们拉住彼此的手站成一条复杂而困惑的线,银白色的光泽像是几滴月光的心情。这些并不多的头发挽成了一团髻子,她的目光对准了我,那意思似乎想让我帮什么忙。我靠近了那扇窗,她“咿咿呀呀”了好久,可这是多么可怜的事情,婴儿和老者是都要用这样的语言告诉世界,前者还有机会运用更明确的表达。两头的语言是两根拉紧了记忆的绳子,开始和结束,都是共同的模样和机会。

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找到地上的一根甘蔗,昨天刚下过雨,那根甘蔗已经被地面的泥土粘得很脏。我捡起来,并且递给她。老奶奶接过甘蔗的手在微微颤抖,含糊却努力地对我说了一声“谢谢”,我的心刹那像是被荆棘刺到,又无声地酸涩了好久。老奶奶拿了甘蔗,便像宠宝贝一样收在怀里,我愣了好久,却发觉自己似乎没有资格说那声“不用谢”。

它对她有多么重要,我无法在内心得到标准。我想起初生的婴儿,大都对于钟爱的事物具有惊人的执著,那是他们心灵纯粹明净的选择。我只清晰地记得他们的目光,像是一滴被阳光细细捏在掌心的露珠,从不同的角度都流淌着晶莹的诉说。我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哲人也无法表述的真理,最初对世界的好奇体现在两颗澄澈的眸子中。那里镶嵌着真理困惑的,规则费解的,等级背弃的,条约嗤之以鼻的剔透感。没有必要解释它存在的意义,人生最初的心灵选择就是一缕贴在叶子上的阳光,直到乌云的来临,赶走了它继续待下去的可能。

这时是开始的懂事和成长,不可避免地明白之前稚嫩却不该丢失的想法。我们被身边的大人牵引着去寻找生命中的正确,去一一击破那些幻想背后的天真,目光变得敏锐而坚硬,灵魂之间的对视都是一次凛冽的记忆。

第二次自由的开始已经是苍老的时刻,所拥有的仅仅只剩下思想上的自由。在选择自由的时候,记忆从一个端点行走到遥远的另一个端点,不犹豫也没有留恋的跨越中途的季节。只是一个脚步的抉择,那些哭泣和微笑,欢聚和离别的画面被一层细密的风压在身下,再也没有起身。

老奶奶目光的温度一直被我刻意地捏在捡起那根甘蔗的手心,连带那声羸弱的“谢谢”,可是在时光面前,一切都是那么有力气,是在用食指叩问着什么的改变,是什么?我得不到回答。

如果时光很慢,那就继续放慢速度;如果时光很快,那就飞快地向前行走,不要让我在中间过久地停留。目光的美丽只有两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