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因伊玖磨
由于从事作曲,我跟自来水笔结下了很深的缘分。与其说有很深的缘分,还不如说是个破坏自来水笔的专家更为恰当。音符跟文字不一样,有的地方需要格外地用力书写。要写大规模的乐曲——比如歌剧或者交响曲,——就用十几万个圈圈和无数根线来填成总谱,倘若用笔尖软而易弯的自来水笔,一首乐曲还没写成,笔就报销了。因此到今天为正我已经买过几十、几百支各式各样的自来水笔,买来用坏,用坏又买,不知不觉地对自来水笔有了自己的看法。对自来水笔来说,我简直是它们的大敌。自来水笔自以为是为写字而存在的,所以不管我怎么说自来水笔一写音符就不顶用,它们也毫不在乎,正如吃了胃病药后埋怨伤风感冒没有医好而提意见的病人再多,制药公司一点也无动于衷一样。
日本的自来水笔不论哪一种都很软,容易弯。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日本字用比较软的笔写起来更为合适。看来这与此种文字是在用柔软的毛笔书写的过程中形成有关。正因为如此,日本自来水笔不宜写乐谱,硬去写,马上就会坏了。我以上这些话丝毫没有责怪日本自来水笔之意。日本的自来水笔本来就是用来写日本字的,而不是制造出来写音符用的。
说起美国的自来水笔,谁都会马上想起派克钢笔。用它写乐谱完全不行。这种新型笔尖很硬,写下来的线条无法分别粗细,因此不适于写音符。请注意一下音符的形状。它的纵线细,横线和符尾的旗杆部分必须写得粗。因此笔尖最好是旧时那种样子,即庆应义塾校徽上所描摹的那种钢笔尖。与太硬的派克钢笔尖相比,沃特曼钢笔的笔尖就软些,但是与日本的钢笔一样过软,也不行。美国的自来水笔中,犀飞利牌坚固耐用,与我的使用目的合拍。不过犀飞利牌总有点令人感到不够味,这可能是笔尖弹力不足的缘故。
把各种钢笔都用过之后,我现在爱用的是德国勃朗峰牌和塘鹅牌两种。这两家公司都出产过许多不同种类的自来水笔,如果是那种旧型笔尖的上等品,就能够分别写出各种不同粗细的线条,很坚固,也够味儿,十分令人满意。用这两种自来水笔用力写上多达四十五页的大型乐曲总谱,从第一页第一个音符到最后一页最后一个音符的符头简直完全一样,实在令人惊叹。倘若用日本的自来水笔,大约从第三十页开始,音符的符头就逐渐变大了。那是由于笔尖磨损而开始弯曲。这是不足取的。
古时候欧洲都用鹅毛笔。所以作曲家也用鹅毛笔写音符。用鹅毛管削尖了制成的这种笔,由于柔软,笔尖很快就会磨损。每隔几页乐谱上就留下重新削尖书写的痕迹。我为了调查韩德尔、格卢克、贝多芬的亲笔原稿,曾到过欧洲的图书馆、纪念馆,在光线黯淡的阅览室里,发现了隐藏在名曲后面的种种有趣的事。在发出霉味的五线纸上,有的地方看得出作者一时乐思停滞,一面削着鹅毛笔一面在构思;有的地方相反,虽然笔迹已经太粗,必须重新削笔尖了,但是唯恐乐思中断,用粗得写起来变成一团一团的鹅毛笔继续写下了好几页。虽然不能与乐圣相提并论,但作为同样从事作曲的我来说,确实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有的原稿似乎是用铁笔书写的,当然也见到过用铅笔之类的笔写下的许多草稿。贝多芬后半生耳聋,为此日常会话采用笔谈方式,留下的谈话簿,用的是铅笔,那是像3B那样碳素量较多、彩色粉笔那样的铅笔。当时还没有吸墨水纸,即使有也很贵吧,因此他们把沙装进壶里,写下之后取出沙来撒在纸上吸墨水。在保存下来的舒柏特的原稿中,有一张显然是他误把墨水壶当作装沙的壶,竟把墨水撒到了乐谱上。书房中只有一点灰蒙蒙的烛光,就可能造成上述情形。在黯淡的烛光圈下书写细小的音符,对眼睛的危害肯定很大。巴赫、韩德尔给世界留下了出色的音乐,但是他们进入晚年后都失明了。舒柏特没有眼镜就什么都看不见,在他那个时代,这样的人是很少的。
我在电灯很亮的书房里,常常一边用自来水笔写乐谱一边想。我想起在黯淡而摇晃的蜡烛光下削着用起来很不方便的鹅毛笔、把壶中的沙撤到纸上进行工作的古时候的作曲家们。与此相比,我们今天是在多么亮而方便的环境中工作啊。不过我还这样想:许多名曲是在甚至要看不见东西的昏暗中产生,这是否说明独坐在这种昏暗中,更有利于进入声音这个看不见的世界中去呢?
倘若回答是肯定的,我也并不想把工作室弄暗,在蜡烛下作曲,过去是过去,现代是现代。
我生活在现代,但是并不希望变成完全习惯于现代的人。在现代明亮的书房出现以前,昏暗的书房已持续了几百年,近松也罢,歌德和莫扎特也罢,他们都曾在那种书房中工作过。我相信,只有把这一些时常记在心中,才能使我所独坐着的现代亮堂堂的书房具有意义,才会知道现代的好处和现代的弊病,才能创作出现代的音乐。
近来圆珠笔也很时行。举行演奏会时会遇到把彩色笔拿到面前来要求签名的事。我讨厌这些笔,感到为难。用这种东西甚至叫人无法区别究竟是在写字还是在描画,这对于以写作为生的我来说,是很为难的。我希望慎重地对待写作。因此我认为,所用的笔也应该是很重要的。
(罗传开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