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杉本秀太郎
竹皮的光泽
欧洲绘画缺少竹的题材。道理很简单,当地不产。
我知道在巴黎的布洛涅森林有一大片竹子。那是法国人凭中国趣味的构思种植的,作为人工庭园的点缀。我偶然从旁经过,发现巨大的槲树、欧洲七叶树环绕的池畔一隅,几丛瘦竹比肩而立,仿佛在度过流放岁月。日本到处遍布着生命力旺盛的天然竹林,对我来说,不产野生竹林的严酷自然环境难以想象。来日本的法国人,见到竹林和听到蝉声的时候,常发出夸张的惊叹,我以为这不单单是接触到新奇事物时喜悦之情的表达,可能更是一种不安的流露。或许这是我的误解?
竹皮从不令我们生厌,竹本身也从不给我们不自然的感觉。那滑爽、光泽、韧性对我们而言正是造化天成,极其自然。即使做成了扇骨、扫帚柄、笔杆、竹笛、尺八萧、竹枪、木展、香筒,竹仍旧是竹,不会觉得它所具有的自然天质发生了变形、走样。
这身边的天工造物深深影响着我们的情感结构。比如,我们喜爱漆器,不是因为它的光泽由特殊人工造就,而是通过这光泽感受到竹皮的光泽,我们把它当成自然的特殊产物寄以深情。众所周知,法国路易王朝的宫廷中漆器享有盛誉,甚至产生了仿制漆器的工艺。但是,法国人从未从大自然中发现与漆器光泽相仿的东西。幽暗中发出神秘光亮的漆器作为手工艺品受到珍爱。因此,在竹林不能天然生长的环境中生活的人们,从近处观察竹皮时,惊异于它的干爽而又润泽,觉得那精心擦拭过一般的表面似在模仿人工,甚至怀疑竹皮窃取了他们推崇的真漆艺术品的光泽。即便他们最后认可竹是一种特殊的自然产物。终究还得花一番功夫。
竹节
自然具有尺度,这我们从不怀疑。瓦莱里在评论达。芬奇的文章中说:“自然界中,具有规则构造的物体无规则地分布着。”由此可以举出晶体、毛皮、羽毛、贝壳、花、叶、砂丘的风纹。然而,假如我们联想到竹节,瓦莱里的思考尽管具有欧洲式的一贯性,对我们却似乎缺乏现实性。竹竿由单纯的物质、按单一原则的连结方式构成,在我们眼中是最单纯的单位构成的典型。它在自然界中离我们很近,使我们对自然的规则比不规则更加印象深刻。于是,我们模仿竹节,把相对独立的一部分称为一节。
因此,节是一种尺度,但不是严密的长短尺度。歌曲的一节并非小节的意思。歌曲起初是在大小祭祀仪式中演唱,歌唱的时间被看作封闭在日常生活以外世界中的特殊时间,每歌的分节是把歌唱持续的时间分隔成几小段。
在我们的比喻体系中,把分隔点命名为节,将物体纵向排成一列,分节,即使节的上下方物体排列秩序不同,节这个区分保证了物体间的联系,这种思维我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对我们来说,历史往往如同竹节一般来解释。节的设立成为用来加强联系的虚构。或许这样的虚构方式,从欧洲的自然认识来说缺乏根据吧。
甚至语言美学中也能见到节的连结方式。《猫和庄造和两个女人》中“和”的强调使用就相当于节的作用。当然节不是构成的关键,节不进行主动的力量平衡。
空心
空心是吸引、吞噬人们神秘化精神的自然形态。芦管、骨髓、贝壳、朽木各具空心,借助这些空心的物体发出的声音,其神秘就具有双重性。
芦苇赖以生长的水土孕育了芦苇的神话,以神话的思考阐释芦笛声,这样的尝试周而复始。即欧神话中,芦苇一再以不同面貌出现,可谓尽人皆知。
我们的土地上不但有芦苇,并且有更好的素材——竹。竹也具备出色的空心,促进了我们的神话思维,还与音乐、造型艺术相关。
对我们的祖先而言,空心是魂灵的归宿。而且,具有神性的人、物,尽管终将返回故里,却每每暂居空洞,幽闭其中。竹子姑娘是托身于竹节的天女。伐竹老翁也代以编箕为业,辛勤劳作。箕是中间凹陷的竹编农具,作为供奉农耕诸神的御座,地位不可轻视。说来,养育天女的合适人选非这位神圣的匠人莫属。
像竹子姑娘这样栖身空洞的还有蚕。在日本习称“蚕娘娘”,据说不是因为它提供了宝贵的丝绸,而是因为蛹化的蚕包在美丽的雪白或者淡黄色空心体——茧中,才产生了这个特别的敬称。
在我们身边,像竹子姑娘、“蚕娘娘”一样,与空洞相关,从而受到珍视的物品为数不少。江户时代,市民家庭的女眷以弹奏古筝为必备的教养,这一选择的理由很难简单归结为市民阶层对宫廷文化的向往。
《宇津保物语》中写到的古筝也不仅仅是小道具。这种乐器构造上具有一个很大的空洞,它使弹筝者、持筝者的精神化人民俗式的敬畏理念中,使他们悟出,托于弦上的不是音符,而是自己的魂灵。旧时小女孩有一种玩具——小布袋,不允许随便对待。小布袋同样属于包含空洞的物品,这一点从浦岛太郎的玉匣可以想象。只装了杂粮的小布袋切不断与空洞的联系,所以不能仅仅以玩具对待。
与物体的工具性不同,我们传授物体的意义的同时,把这意义作为物体使用方法的有关规则,这是我们精神的一大特征。茶道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它完整系统地从物体的使用规则阐发了物体的意义。
竹在茶道中代表洁净、轻巧之意,它通过竹制茶道器具获得另一种生命。譬如茶勺可以由象牙、银、木、漆器为材料,但竹制的茶勺最为清洁、纤巧,惹人喜爱。插花用的竹篮极受茶人青睐,因为它轻盈、朴实无华,又滋润有光泽。而且,点茶的整套礼法、器具的用法,构成茶道整体脉络的是竹的轻巧和洁净。作为补充还应当说到扇子。没有竹当然做不出灵巧合用、轻便结实的扇子来。
我一开头就讲过竹皮的光泽与漆器光泽的近似关系。从前,江户初期的京都有一位工匠,名叫飞来一闲。一闲是宽永时期来日定居的明人。一闲的手艺集中体现在用漆器的粘贴工艺制造比竹篮更轻巧、又不失竹皮光泽的纸漆器。人称“一闲贴”的这门手艺自然创造出茶人喜好的各种器物,轻巧程度惊人的枣形茶罐、茶器盒风靡一时。一闲贴给众多类似器物带来了机会。其中,文卷匣代替了竹筐,把需保存重要文件的空洞,不经意地从空间中分隔开来,成为空间艺术的精品。
不以竹为材料、却力图保持竹的特点,这门艺术的存在最有力地证明了竹文化风情的影响。
(曾峻梅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