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朋友
生于江苏武进县的才女陈衡哲,有一个美丽的英文名 Sophia,用中文读起来就是“莎菲”。她考取了清华庚子赔款第一批女子留美官费生,与任鸿隽谈起了恋爱。任鸿隽与胡适是好朋友,两人同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而陈衡哲就读于瓦沙女子大学。得知老同学的女友陈衡哲如此才华横溢,胡适十分兴奋,在任鸿隽介绍下,他与素未见面的陈衡哲也通起书信。
胡适的才情留美学生都知道,陈衡哲也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的大才子,就借着看任鸿隽的机会来到哥伦比亚大学。可是那天不凑巧,胡适正巧外出,回来后听到大家都在谈论陈衡哲的美貌与才情,不免生出向往之心。第二年春天他和陈衡哲才首次见面,这一次见面当然是任鸿隽陪同。这时候两人通信已有四十多封,轻松愉快地谈论文学,有时候还不忘互相幽默一下。有一封信谈论的是彼此称呼问题,胡适在信中有一首《寄陈衡哲书》:
你若“先生”我,我也“先生”你,不如两免了,省得多少事。陈衡哲在信中答:
所谓“先生”者, “密斯特”云也,不称你“先生”,又称你什么?下次寄信时,申明要何称?
这次见面的地点就在离哥伦比亚大学并不太远的普济布施村,活泼、俏丽的陈衡哲给胡适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陈衡哲很快创作出了短篇小说《一日》寄给胡适,胡适当即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而且是白话文,令当时正提倡白话写作的胡适激赏。更让胡适心仪的是,陈衡哲因为反抗家庭包办婚姻,才毅然走出旧式家庭,来到海外求学。相似的经历,共同的爱好,面对这难得一见的才女加美女,正值青春年少的胡适想不爱都难。他与陈衡哲、任鸿隽成为十分亲密的朋友,经常一同出游,谈时代变革与文学主张。胡适特地作诗《我们三个朋友》:我们三个朋友——赠任叔永(任鸿隽)与陈莎菲(陈衡哲)雪全消了,春将到了,只是寒威如旧。
冷风怒号,万松狂啸,伴着我们三个朋友。风稍歇了,人将别了,我们三个朋友。寒流秃树,溪桥人语,此会何时重有?
这首发表在《新青年》的新诗其实是胡适的想法,也是任鸿隽的想法,他们都一直珍视三人间的友谊——这友谊比友情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胡适是将爱情埋藏在心。据唐德刚教授考证,当年在留美学生中间,盛行着“朋友之友不可友”的传统,陈衡哲既为任鸿隽所爱,胡适又是任鸿隽的好友,自然不能去追求她。唐德刚教授又一言切中胡适本性:“适之先生是位发乎情、止乎礼的胆小君子,搞政治他不敢造反,谈恋爱他搞不出什么大胆作风。”胡适正是这样的“胆小君子”,从曹诚英到韦莲司再到陈衡哲,一直都是谨小慎微、似有还无或浅尝即止。
从美国回国后,胡适任北京大学教授,回江村与江冬秀结婚,成为新文化的掌舵人。陈衡哲与任鸿隽也双双回国结婚,胡适就像自己结婚一样兴奋。那天陈衡哲从南京到达北京后,一下车就看到胡适与任鸿隽一同到火车站来接她,当晚他们一起住在胡适家。第二天胡适陪同任鸿隽到陈衡哲家,拜见他的岳父岳母。婚礼当天胡适做赞礼,蔡元培为证婚人。他们采用的是新式婚礼,仪式简单,不讲排场,这符合胡适的一贯主张。结婚后,在胡适的帮助下,陈衡哲来到北大做教授,她写信给胡适:“他对于我们的结婚有两个大愿望。其一是因为他对于旧家庭实在不满意,所以愿自己组织一个小家庭,俾种种梦想可以实现。其二是因为他深信我尚有一点文学的天才,欲为我预备一个清静安闲的小家庭,俾我得一心一意地去发达我的天才。”
婚后陈衡哲在胡适帮助下,进入北大当教授,事情本来已安排妥当,可是她的麻烦不断,先是指定要教西洋史,课程安排后,她又觉得不妥,提笔就给胡适写信:“适之:我有两小事要和你商量。
陈衡哲、任鸿隽订婚当天,与胡适在一起合影
(1)我很希望星期六没有课。你和朱先生安排时间的时候,若做得到,极盼望你们给我这个 favor(恩宠)。(2)我一天大约有两三小时的课若能连在一起,便可省俭不少光阴,不知做得到吗?”陈衡哲提出的要求,胡适无论如何也得做到,何况北大的事一般来说,没有胡适做不到的。他再一次出面去找人,事情很快敲定。新学期开学不久,陈衡哲又怀孕了,胡适又找朱希祖帮她调休。虽然众人都给胡适面子,但胡适分明感到大家的不满,他后来对朋友不无幽默地说:“今后帮助女同胞来学校教书,真的要好好想一想,因为她们都要生孩子。”
因为经常出入陈衡哲家,甚至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最后不要说大人,连陈家孩子也对胡适产生了感情。胡适离开后,陈衡哲的女儿小都和书书看见妈妈下班回来,胡适伯伯却没有跟着她回来,很不高兴。书书失望极了,拉着妈妈的手说:“请胡伯伯再回来吧,请胡伯伯再回来住吧——我好想他,我要会写信,马上就会写信给他。”她第一次有了没有文化不会写信的痛苦。陈衡哲写信将这件事告诉胡适,然后说:“可见她爱你的深了,她们两人都盼望着胡伯伯回来住。”此事在朋友圈内传开后,有一个走得很近的朋友不无吃醋地对胡适说:“孩子那么小,哪里会有这种意思?分明是孩子他娘的意思。”
若有似无的恋情
多年来,胡适与陈衡哲的恋情传得沸沸扬扬,胡适对此一直持否认态度。但是一不小心,他还是留下授人以柄的证据:女儿取名素斐——素斐,即 SOPHIA,亦即莎菲,莎菲正是陈衡哲的笔名与英文名。
友情的延续源自于双方的付出。从 1923年起,胡适的家人不断遭到病魔的侵袭,这让陈衡哲十分担忧,她致书胡适说:“适之,你如觉得精神上的负担时,请随时到这里来休养。”这时她已在南京东南大学任教,又担心胡适经济上的困窘,主动拿出自己的积蓄资助他。
作为五四时期两位重要的作家、学者,陈衡哲与胡适的友谊长期以来成为报刊的花边新闻。早在 1934年,《十日谈》就发表了象恭写的《陈衡哲与胡适》一文,散布了许多猜测和诬陷之词,说什么陈衡哲又撒娇又发嗲,哭着闹着要与胡适在一起,胡适摇头拒绝,然后把她介绍给任鸿隽,并答应与她暗中来往。陈衡哲没办法,只得无奈接受,婚后对任鸿隽感情一直淡淡的。短文发表后,一时轰动文坛。陈衡哲看到后气哭了,与任鸿隽带着杂志来找胡适。胡适认为这是恶意的造谣和诽谤,马上写信寄到编辑部,要求他们赔礼道歉。在胡适的一再要求下,《十日谈》最后只得登出胡适的来信,同时拒绝公开作者真名,也否认作者是造谣,事情最终以胡适息事宁人而平息。
不久,胡适爱女素斐不幸染病夭折后,陈衡哲与任鸿隽专程来到胡适家安慰。胡适公差来南京,见到了陈衡哲的小女儿任以书,任以书长得非常酷似陈衡哲,两个眼睛闪着灵慧的光亮,不用说,长大了又是一个才女陈衡哲。胡适抱着她爱不释手,连吃饭也将她放在膝盖上坐着。陈衡哲说:“给我。”而以书竟然不要妈妈,她天生对胡伯伯有一份亲近,这让胡适分外高兴,认定他与这孩子有缘。陈衡哲说:“得知素斐夭折,我从心底为你感到痛,如果你喜欢以书,我就送她给你做干女儿好了。”胡适大吃一惊:“这可不行,我不能夺人所爱,更何况这是你们的女儿。”陈衡哲说:“这不要紧,女儿不是送给别人,送给你们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知道你最疼爱女儿。”胡适说:“这是我说的,我一定认为女儿比儿子贴心。”陈衡哲说:“我和鸿隽私下也说过这种想法,其实我还有一个绝妙的办法。”她颇为兴奋地看看胡适与任鸿隽。胡适说:“什么办法,说出来听听?”陈衡哲说:“说出来也无妨,我们将以书送给你,将来你再生个儿子送给我们。”胡适一听哈哈大笑:“好啊,这主意不错,冬秀必定也喜欢,就这么说定啦,以书,你是我们家的女儿了。”
饭桌上的谈笑让陈衡哲当了真,胡适办完公务,临离开南京时,向陈衡哲告别,陈衡哲指着以书说:“你的女儿,你带走吗?”胡适一惊,这才发现陈衡哲所说的并非玩笑,他弯下腰来抱起以书,他确实很喜欢这个女儿,再说,就算是抱养好朋友的女儿,也不能如此随便吧,应该有个仪式,或者双方夫妇均在场,现在江冬秀一无所知,蓦然将以书抱回家,是不是太突然?再说他极少抱孩子,孩子生下来他从来不管不问,现在要将这个女儿从南京抱到北平,也是够他受的。他思忖再三,决定回去和江冬秀商量再抱养不迟,陈衡哲也同意。
很快因为战事,京沪线全线告停,而此时陈衡哲又添了一个孩子,全职母亲的操劳让她与胡适的联系有所减少。1949年胡适赴美陈衡哲与任鸿隽
后,与留在大陆的陈衡哲再无联系。不过,陈衡哲有两个孩子在美国,成为双方友情的中转人。胡适逝世前的一年,还通过陈衡哲的女儿赠送了一套新版的《胡适留学日记》,里面记载了许多他与陈衡哲、任鸿隽交往的点点滴滴。胡适逝世时,陈衡哲也正为丈夫的病逝而伤悲,所以以书致信给母亲的朋友:一定瞒着她,因为胡伯伯是娘和爸爸生平最好的朋友。
没想到他们的故事在过去了四十年之后,又出现了新的“余波”,“风波”与“余波”不同,“风波”是捏造事实,而“余波”则是根据所谓事实,伤害他人。手段不同,目标一致,就是要搞臭胡适——他们所谓的证据,无非就是给女儿取名素斐是怀念莎菲。这一点连胡适的学生唐德刚先生也这么认为:“素斐者,SOPHIA,‘莎菲’也,‘为念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苏雪林看不过去,站出来说:“胡博士替女儿取名‘素斐’,与衡哲洋名‘莎菲(SOPHIA) ’字体与发音相去均远……属无稽之谈。”比较起来,美籍学者夏志清说得更客观一些:“任氏夫妇一直是胡适的至交,也是他事业上最亲信的左右手,他对任太太是不存一丝罗曼蒂克的幻想的。但任、陈婚姻如此美满,胡适自己家里有个病中不准他看书、写诗的老婆——相形之下,他免不了艳羡他们的幸福。他骗过江冬秀,给自己的女儿取名素斐,虽不能说纪念他同陈衡哲那段旧情,至少也希望女儿长得像瓦莎学院优秀女生莎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