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黄蝴蝶
1915年元月,美国女画家韦莲司在纽约哈德逊河畔的留学生公寓与胡适一见钟情,两个人“纵谈极欢”地谈了一个下午,一场旷日持久的柏拉图之恋由此开始,绵延一生。胡适也疯狂迷恋上这个比他大六岁的韦莲司小姐,徽州江村盛传他在美国娶了个洋女人,大概就是对此事的捕风捉影。胡适后来为此写了一首诗,形象地描述当时的恋爱情绪:
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那是个薄雾弥漫的午后,公寓窗口正面对着哈德逊河,对岸景物掩映在淡雾中,韦莲司与胡适相对而坐,面前摆放着中国人最爱喝的清茶。年轻英俊、满腹经纶的胡适在韦莲司眼里光彩照人,她微微有点害羞,胡适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茶水。韦莲司不停地续茶,最后两个人相视一乐。韦莲司站起来说:“来,欣赏我的画吧——”胡适跟随她进入内室,韦莲司打开一张又一张素描或速写,胡适一下子便被吸引住了。然而更吸引他的是韦莲司的谈吐,从美术说到建筑与诗歌,继而又谈到东西方的人文观念与艺术精神,胡适简直吃惊了。韦莲司在说到这些时,都是自然而然地发挥,并没有刻意在胡适面前卖弄,这就更加深了胡适对韦莲司的好感。最后两个人重回到客厅喝茶,韦莲司调皮地问:“对我的画感觉如何?”胡适双手捧住茶杯,沉思片刻,说:“要说我衷心钦佩,您肯定认为我言不由衷,韦莲司小姐见地之高,寻常女子望项其背,余所见女子多矣,其真能见思想、识力、魄力、热诚于一身者,惟韦小姐一人耳。”
听到胡适的赞美,韦莲司十分开心,那个残冬元月的下午,外面寒风凛冽,室内却温暖如春,韦莲司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衫,青春的身体散发无尽的魅力,让年轻的胡适心跳加速。韦莲司是个热情奔放的洋女郎,他也看出了胡适的羞色与骚动,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着。相坐无言又有点难堪,韦莲司说:“看看我们的赫贞江(哈德逊河原名)吧。”她走到窗前,薄雾消散了一些,纽约几幢高楼耸立着,哈德逊河水平静地流淌,隐约传来呜咽的汽笛声。胡适捧着一杯茶站在窗前痴痴眺望,从侧面看过来,胡适的轮廓英俊潇洒,韦莲司就站在胡适身旁,她情不自禁地依靠在胡适身上。那样一个女郎的热情勃发的柔软身体抵着他,他的热血仿佛在沸腾,呼吸也有点急促,紧抿住嘴唇,满身大汗淋漓。
后来胡适给韦莲司写信说:“因为那时我们是两个人独处,对你来说,这鄙夷世俗的规矩是完全正当的,因为你是超越世俗规矩的。跟你在一块儿,与你谈话,共同思考问题(你知道我是乐在其中的),你有了‘略显无礼’的举止。”但是胡适似乎不在乎韦莲司对他的“略显无礼”,他似乎很享受这位热情的大姐对他的“性骚扰”,与韦莲司更频繁地接触来往,从而让他们之间的绯闻传遍留学生之间,甚至传到了万里之外的偏僻深山——徽州。
韦莲司的父亲是康奈尔大学古生物教授,母亲是个喜爱社交的家庭主妇,她本人酷爱画画,虽然没受过高等教育,但是良好的家教以及自身的游历,让她的思想见解非同于一般的知识女性。在她与胡适的交往中,胡适始终认为,“自己一直是一个受益者”,与韦莲司的交谈总是启发他去思考。
哈德逊河畔相谈之后,韦莲司很快与胡适成为最亲密的朋友。每逢星期六,两个人避开众人结伴出游,他们总喜欢去郊外山野——那时候正是秋天,天气晴好,两个人就像胡适笔下的“两只黄蝴蝶”,追逐于色彩缤纷的秋山,从厄特娜村至林家村,行程好几里,从不觉得累。胡适的日记中对这一段郊游记载颇为详尽:“落叶遮径,落日在山,凉风拂人,秋意深矣,是日共行三小时之久,且行且谈,故不觉日之晚也……”有时候两人散步回来,韦莲司不忍心让胡适去留学生公寓食用那些便宜、简单的晚餐,便将胡适1926年,在国外留学的胡适带回家,好茶好饭招待。
韦莲司小姐是个个性独立、思想自由的知识女性,虽然生在富裕之家,却对衣着并不讲究,经常披头散发随意套件布裙就进入画室画画,父亲对她的行为并不干涉。有次她嫌弃头发长打理起来太麻烦,一气之下就将头发剪成男子式的寸头,家里人对此也毫无办法,而胡适却倍加赞赏,说:“是美德,不是缺点。”
很快,韦夫人也看出一些眉目来,作为母亲,她最了解自己个性独立、崇尚自由的女儿,中产阶级家庭严格的家教让她不能保持沉默,于是,在橡树街 120号的家里与女儿进行了一次很慎重的谈话,她说:“你与胡适先生走得太近了,更何况他在中国老家有婚约,要是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可是大不以为然了。”韦莲司说:“这没什么,我们只是在一起散步,到郊野走走,看看,或者就是在一起喝喝茶,谈谈画,这有什么?”韦夫人说:
“爱情不就是这些么?”韦莲司耸耸肩,她很不以为然:“妈妈,您想得太多了,太宽了,我们都是成年了,根本没什么,就是谈得来而已,你不必操心。”韦夫人知道她说什么女儿也不会听,只得板起脸,说:“是的,你们都是成年人,我希望你们能好自为之!而且我亲自问过胡先生,他是下了决心要娶他那位中国太太。”韦莲司仍旧耸耸肩:“妈妈,这个不用您说,我当然明白。”
韦家母女俩的谈话有点不欢而散,而韦莲司与胡适,仿佛我行我素,走得越来越近了。
“差一点上床”的姐弟恋
从此,橡树街 120号俨然成了胡适在海外的家,他随时随地可以回家,不但韦莲司“老想着你,有时甚至觉得挥之不去”,甚至韦夫人也很喜欢这个腼腆的中国男生,胡适每次和她说再见,她都开口道:“欢迎你随时回家。”发展到后来,家中那个老管家伍尔特也对胡适依依不舍,每次他来,都得到伍尔特非常热情的照料——在胡适的指点下,他甚至能做出一手像模像样的中国菜来招待胡适,这让胡适非常感动,某次临离开时,他悄悄给伍尔特一笔小费。没想到此事最终被韦夫人知道,她十分生气地质问伍尔特:“你这么多年没做过一件错事,这一次怎么如此糊涂?你竟然收下胡先生的小费,你好意思吗?我真为你难为情。”伍尔特说:“可是,胡先生是真心诚意的,我不收他会不高兴。”韦夫人说:“你拒绝他只会更尊敬你——”她转身对韦莲司说:“啊呀,这个胡适先生,真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客人,一个基督式的君子,这世上怎么能有如此人格完美无缺的人?”韦夫人从此接受胡适成为家中一员,胡适在韦家甚至感受到一种“骨肉之亲”,韦莲司曾经写信给胡适:“我崇拜你超过所有的男人”,“在我一生之中,有一种苦行僧的倾向,对于我自己非常渴望的东西,我宁可全部放弃,也不愿意仅取其中的一小部分。”她后来曾大胆向胡适表白,第一句话就是火辣辣的爱情宣言:“胡适,我爱你,我是个很卑微的人,(但是),你应该爱我——有时,你的爱就像阳光中的空气团围绕着我的思想(见不到踪影,但我必须相信它的存在)……要是我们真能完全生活在一起,我们会像两条溪流,奔赴同一山谷……这次新的交会,也非不可能放出光芒来,当我看到你的嘴角,你那半闭的眼神,我是个温柔的女人……”
在胡适一生中,在美国求学出任大使,一共生活了 26年,在漫长的 26里,他与韦莲司有过无数的幽会与欢聚,但是 1933年的秋天之夜,却引发了她灵与肉的颤栗。那是这一年的 9月,胡适赴加拿大参加第五次太平洋国际学术会议,返程时顺道来到美国。韦莲司特地开车将胡适接到自己家中,这时候父母均已过世,两个人在一起是真正的“独处”。那一晚是他们的久别重逢,情投意合加上孤男寡女,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浪漫之夜,是应该发生一些暧昧的故事,这才是正常的,符合人性的,胡适也渴望着——但他太想做一个人格完美的君子,或者说是圣人,压抑身体里的叛逆是他长期以来的“内战”,这个与韦莲司独处的秋夜同样让他灵与肉之间发生激烈冲突,这样的冲突也同样发生在韦莲司身上。事实上那一夜她一直心不在焉地与胡适谈着别后种种,在谈话的间隙,她一直在设想着接下来她所要面对的情景:她与胡适是同床共枕还是分室而居?以往胡适来家中,有管家,有父母,尽管她内心有强烈的与胡适同居的渴望,但他们仍然在表面上流露出“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样子。而这次却不同,家中只有她与他,渴望了多少年,期待了多少年,现在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就在眼前,对于心中埋有炽烈情焰的一对男女来说,不燃烧一次更待何年?
胡适最喜爱收集火柴
终于,月圆中天,两个人再也说不出话来,说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太累了也太疲倦了,胡适眯起眼睛微笑着注视韦莲司,韦莲司脸刷的一下立马像火在烧。如果胡适张开怀抱,她会像飞蛾扑火一样扑上去,哪怕燃烧成灰烬也在所不惜。可是胡适没有,传统的东西堆集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一直努力着做一个“圣人”,一切不合“圣人”规范的行为他竭力排斥。其实他内心也渴望着,矛盾着。他最后选择进入卫生间,把接下来的选择交给韦莲司,他甘愿接受她的安排。
胡适在卫生间磨蹭了许久,韦莲司其实已经安排好了,她将两条被子全铺在一张大床上,在女人的小心眼里,她将这张宽大的床铺当成她新娘的婚床。老姑娘独身太久了,太渴望一个年轻男性的爱抚,何况这是一个才华横溢、英俊洒脱的男子,他占有她的心灵已经多年,但她更渴望着他的身体,希望他在身体上占有她——她希望就在今夜,两个人的灵与肉和谐统一。可是胡适仍然不出来,她想他可能怕难堪,可能怕与她裸裎相对,她的害羞与自尊又让她抱起大床上的被子放回到她自己的小床,此时又有点后悔,想重新抱回到大床上去,女人的自尊又让她不能做这样的事。就在彷徨矛盾中,胡适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了大床上的一床被子,他明白了韦莲司的用心,此时他更不敢唐突冒犯。看着胡适脱衣上床,韦莲司如万箭穿心般的难受,盼望了多少年,总算等到了隔海相逢的这一天,这高天的明月之夜,难道就这样被无情地辜负了吗?她不甘心不忍心,就双手抱在胸前站在门外望着胡适,胡适也看着她,但是她不能总是这样一直站在房间门口?在伤心与绝望中,她点了点头道声“晚安!”她离开了,一转身,热情奔放的女郎忍不住哭了。
这一夜韦莲司耿耿难眠,一墙之隔的胡适也没有睡着。韦莲司几次欲起身来到胡适床上,最后她没有这么做,她起床为自己灌了热水袋,然后一头钻进被窝里,她就把那个热水袋当作胡适抱了一夜。后来她写信给胡适:“最难堪的时间是早晨六点的时候,我想念你的身体,我更想念你在此的点点滴滴,我中有你,这个我,渴望着你中有我。”被情欲折磨的一对男女,就这样度过了最后一个不眠之夜。
男女间经过提纯的爱情像雪雕一样冰清玉洁,韦莲司与胡适之间的友谊一直延续下来,延续到江冬秀甚至胡适的孩子们身上,胡适流亡美国那些年,他多次带着江冬秀去韦家小住。后来其子在美留学,也多次得到韦莲司的照料,而韦莲司对胡适的爱也始终未变。
知性女人——韦莲司
八十岁的老姑娘
韦莲司为了胡适,一辈子未曾结婚,其实在她 52岁的时候,有过两次婚姻机会,那是 1936年,一位名字缩写为 R。S的先生和邓肯先生先后向韦莲司求爱——其中邓肯先生还是胡适在康奈尔大学的同学,甚至他比胡适还早三年认识韦莲司,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爱上了韦莲司,邓肯更是爱到了疯狂的程度,流传的一个故事可以佐证他对韦莲司的真心。
那时韦莲司几乎整天待在楼上画室,极少出门,邓肯先生给韦莲司送来求爱信后,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她的回复。R。S先生也没有得到她的回复,他除了接连不断地给韦莲司寄情书外,没有任何办法。可是邓肯不同,他被炽热的爱情折磨得寝食难安,主动来到绮色佳韦莲司的家来找她。韦莲司不便拒绝,只好接待他。但是面对一个没有感情的人,韦莲司确实也比较难堪,她知道邓肯想说什么,就在画室里口若悬河地说话。她一向学识渊博口才很好,连胡适也佩服她,对付邓肯这种恋爱中的男子,大概绰绰有余,她一开口说话就没完没了,根本不给邓肯表白的机会,眼看着天色黑下来,韦莲司也不留他吃饭,邓肯只得落荒而逃。
但是邓肯确实痴迷地爱着韦莲司,几次上门碰了一鼻子灰之后,邓肯也不好再厚着脸皮求见,再这样下去估计韦莲司不接待他了,但他确实又想见韦莲司,怎么办呢?只好趁夜色偷偷来到楼窗下,除了眺望纱窗内那个女郎身影,还捡拾韦莲司丢弃的画作废稿。此事终于被老管家发现,他还以为是小偷欲行窃。韦莲司得知后不知所措——这个邓肯并不会因为她的冷处理而善罢甘休,就在这时候,R。S先生的求爱信也越写越多,韦莲司无奈,写信征求胡适意见,胡适当即回信力促她在两位疯狂爱着她的男士中选择一位做她的先生。韦莲司反复翻看胡适的来信,她犹豫着矛盾着。而邓肯似乎也窥到了老姑娘心底的彷徨,发起新一轮爱情攻击,甚至欲为她自杀——但是韦莲司仍不为所动,几十年来,在她的心目中,胡适才是她的爱人,她的全部心灵都属于胡适,这个心灵的位置容不得任何一个男人来占领,哪怕他同样优秀。韦莲司后来写信给胡适:“问题的关键是我应不应该出卖自己——把自己当一个妻子或帮手卖给一个对我全无吸引力的人,去过一种我极度厌恶的生活。”韦莲司最终作出决定:不婚!
胡适与韦莲司漫长的柏拉图之恋横跨长长的一生,1960年 9月,胡适在华盛顿参加“中美学术合作会议”,与韦莲司再度相会。这时候韦莲司已经卖掉房子,前往巴贝多岛安度晚年——那是浩渺太平洋中一个很小的小岛。这一年她 75岁,两个老人此时在华盛顿生离,其实就是永别。那时候在美国的胡适正处在一种内外交困的境地中,但是为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他还是决定去港口送别——一路上他紧握着韦莲司的手,50年前两个人在纽约郊外散步,在漫山遍野的秋林中穿行,他亦是这样握着韦莲司的手。那时候两人正青春年少,几乎是在转眼之间,白发已如雪覆盖了两个人的头顶,苍老的面容,蹒跚的脚步让人顿生无限感伤。可是,两个人的心始终不变,一如 50年前在哈德逊河畔初次相识一样,当初在留学生公寓惊鸿一瞥,像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照亮了两个相爱的人长长的一生。
海边一别之后,两个人就再没有相见,不久,胡适到达纽约,在这里他收到韦莲司从巴贝多岛写来的一封信,这也是韦莲司给写胡适的最后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你来送行是一个珍贵的礼物,我哪怕花费不赀,言语是无法表达的我感激的……这幅人间关爱的图像将悬挂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我到何处,都将带给我喜悦……面对着浩瀚的太平洋和无边的天际,看惊涛拍岸,不知道围绕着台湾的海水是否也如此碧绿中带着紫色?不久,你也将回到一个海岛上去……”
回到海岛上的胡适又生活了两年,因突发心脏病去世,77岁的韦莲司不能来台湾送行,她委托胡祖望替她送了一只花篮。她只身一人在太平洋小岛上又生活了 10年,最后以 86岁高龄无疾而终。
才女陈衡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