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主事的男人撒手人寰,一家老小艰窘难堪的日子可以想见。在胡适的记忆里,上庄老宅里的岁月黑暗幽寂,就像一坛又臭又浓的胡开文徽墨。
胡传去世那年,冯顺弟其实才 23岁,生活在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大家族里,小寡妇的日子十分难过。因为经济命脉都掌握在和她年龄相仿的胡适哥哥们手里,她又是非常要强的女人,自己不挣钱,凡事都看人脸色,这样的日子想起来让人揪心。胡适后来之所以对母亲百依百顺,甚至接受了他根本不爱的江冬秀,最根本的原因是出于对母亲的爱,不忍心让母亲失望,母亲这一辈子过得太不容易。当然,徽州的女人从来就不容易,她们之所以为世人称道,就是因为坚贞与忍耐,除了艰难地熬着漫长无涯的岁月,再没有别的办法。冯顺弟也是这样,她想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至少在后半生有所改观,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儿子胡适身上。这时候胡传的遗嘱就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徽州的传统在此时尚未崩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金口玉言,孝子贤孙即便心里不愿意,也不敢公开违抗,冯顺弟看着越来越大的胡适,她寻找着机会。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那一年正月十六,元宵节刚过,胡适三个哥哥在家过了年,正准备外出。突然一场大雪封住徽山,几个男子就在家多待了几日,正月无事,大家都守着炭火盆喝酒。那天看到几人喝了酒后面色平静,冯顺弟想趁着他们高兴说件事,就先做了些铺垫,一个劲地给他们添酒加菜,还烧了个徽州名菜一品锅。平常她们女眷在家都过着苦日子,从来不舍得吃一品锅。看看胡适的几个哥哥酒喝得差不多了,冯顺弟倚在木门前有点嗫嚅地开了口:
“有句话趁你们哥几个都在家,我想说说,也不知当讲不当讲。”胡适的几个哥哥当即停下筷子不说话,冯顺弟继续说:“你老子(父亲)在遗书上写了,说糜儿能读书,他今年都 11岁了,你老子叫他念书,你们看看他念书可念得出?”老大根本不听,他一向对家事百事不管。老二胡嗣秬没说话,他自己就是个读书人,知道读书的好处,可是现在家境不比从前,他确实也很为难。老三是过继给人家的,冷笑着说:“哼,念书!”然后起身就走了。胡嗣秬端坐在那里始终不发一言。冯顺弟有些难堪,忍着气站了一会儿,掉头回到房间。胡适过了半天悄悄来到母亲身边,发现母亲坐在那里默默掉泪,她只能默默伤心,从不敢放声痛哭。胡适外出读书之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他有些糊涂,也有些孤单地和母亲生活在这座逼仄幽暗的老宅子里,生活在老老小小十几口人之间,其间的艰难与磨折外人难以想象。男人们虽然狠心与无情,但他们长年在外,相处机会较少。而女人们则不同,日日相处在一起,一旦生出矛盾,实在是生不如死,这一点连小小的胡适也能看出来。他后来回忆说:
“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冯顺弟虽然和她们年纪一般大,论辈分她是长辈,理当得到晚辈孝敬与尊重,可是因为胡传去世,她孤儿寡母,吃受气饭是免不了的。某一天,胡适的大嫂不知因何又生起闷气,毫无来由地将她儿子拖到院子里来一顿毒打,边打边骂,指桑骂槐,句句冲着冯顺弟来。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胡适也早早懂得人情世故,他偷偷看着母亲,母亲知道胡适大嫂打的是自家孩子,骂的却是她,而且骂人的话是那么歹毒,她气得浑身发抖,但仍不和她们吵,因为吵的结果只能使将来的日子更加难过。她走到邻家去说闲话,好回避这里的争吵——没有人当看客,那院子里母子的“表演”也进行不下去。
胡适故居里的木雕兰草
可是胡适大嫂不会就此罢休,她一连十天半个月进进出出都板着一张脸,咬着嘴唇,间或还骂猪和鸡,或往地上狠狠跺一跺脚。冯顺弟实在气不过,就拿出自己的“绝招”:不吃晚饭,早早关上房门,放声痛哭一场,哭得像唱山歌一样,夜深人静时分,如此悠长的哭声左邻右舍全能听到。冯顺弟哭早逝的丈夫,哭年幼的孩子和自己的苦命,她越哭越伤心了,她是真的伤心绝望了,直哭得泪水滂沱,让众人揪心不已。那个肇事者也于心不忍,想到了早逝的父亲,也开始自责自己对晚娘有点过分,她也怕犯了众怒,穿衣起床,然后轻轻敲门。胡适像只小狗萎缩在妈妈身边,他不知道如何劝慰母亲,也不说话,只是在黑夜里睁着发亮的眼睛。听到敲门声,他下床打开门,只见大嫂一手执灯盏,一手端着一碗滚烫的炒米糖开水,慢慢走到床前,弯下腰来说:“别哭坏了身子,来,我泡了炒米糖开水,你起来喝一口吧,热的。”冯顺弟就不哭了,起来接过碗,慢慢喝下去。大嫂就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然后退出去。她们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也没有提到任何人,但是双方都心知肚明。
这一场哭泣之后,家里至少有两三个月太平的日子过,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板脸、闹气、哭泣——童年胡适和母亲在上庄的日子,就是这样轮回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