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胡适:徽州之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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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愁容满面的县太爷

胡传 52岁那年被调防台湾,这个浓眉大眼、愁容满面的汉子带着 17条火腿、90个皮蛋、40支毛笔,还有两坛绍兴酒就出发了。

胡传打心眼里讨厌这次台湾之行,他在江苏税务督察任上做得很好,与巡抚刚毅关系很好,这次调他去台湾,完全是台湾巡抚邵友濂搞的鬼,刚毅向皇帝上奏折,想留住胡传,皇上坚决不同意,他只好带着一肚子怨气来到台湾。他舍不得上海的爱妻与娇子,还有小东门内那个温暖的家,漂泊了十几年,一直没有续娶,就是因为生活不能安定。现在在江苏候补,生活稍稍安定,他就娶了农家姑娘冯顺弟,就是想过平常人的日子,结婚不久,就将她接到上海生活。那短暂的光阴是快乐的,也是幸福的,那时候胡适刚刚出生,正咿呀学语。胡传空闲时间居多,就教冯顺弟认字。他很有耐心,将红纸裁成一个一个方块,然后将字写在红方块纸上,写了一千多个。每天晚上,他就在灯下教她认字,那是这个小家最温暖宁静的时分。胡适学习生字,冯顺弟借机温习熟字,有时候胡传忙起来,她就做代理老师,一字一句教胡适。胡适是极其聪明的孩子,不长时间,他就认识了一千多字。胡适后来说:“这些方字都是我父亲亲手抄的楷字,我母亲终身保存着,因为这些方块红笺上都是我们三个人的最神圣的团居生活的记念。”

他们一家最好的日子其实是在台湾,那时候冯顺弟年轻温柔,胡传正值壮年,两个人常常如胶似漆。跟随着父母在椰风海韵之间穿行,小小的胡适非常快乐,但这份快乐像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马关条约》的签订将停泊在花港渔巷中的乌篷船一下推进惊涛骇浪之中。对胡传来说,他有过悔恨,有过难过,但他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死在亚热带有咸腥味的海风中。初到台湾时,他还是很积极,这是他做人的本分,他乘坐小火车开始了环岛之旅,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把那个小小的卵蛋一样的台湾岛跑了个遍。真是个积极分子,看到什么就上奏什么,结果弄得很多同僚被记大过、丢了官,他自己也累坏了身体,回家看到老婆孩子,他愁容满面。几个跟班的都得了瘴疠死了,他慌了神,怕拖累老婆孩子,赶紧让他们回老家徽州。他也向上级呈文,要求调回去,他很害怕,怕自己像那些随从那样,走着走着就倒毙在路旁。他是经历过无数次死里逃生的人,但是在台湾他却贪生怕死,他怕自己死在海上,无法还乡。但他的呈文均被驳回,不但不许他回大陆,还将他改任“台南盐务总局提调”——这是一份搜刮民脂民膏的官职。他痛苦得无以复加,提笔给老师毛大澄写信,恳求这位湖南巡抚出面帮忙,干脆放他“生还”大陆,他想“退归老乡里,仍读我书,庶不自失耳!”

时来运转的事发生在 1893年,他的顶头上司邵友濂顶替了他的老师毛大澄之职,唐景崧调任台湾巡抚,胡传如愿以偿去“代理”了台东直隶州知州,也就成了台东县的县太爷。胡传干得十分卖力,今朝“斋戒求雨”,明日查禁鸦片,转过年,甲午战败割让台湾,胡传绝望了。在日本兵攻陷宜兰那天,他写好遗书,一式五份,四个儿子一人一份,冯顺弟一份。冯顺弟的这一份很简单,说糜儿天资聪明,应该令他读书。旁边附了几句话给胡适,要他努力读书上进。他被允许离开台东那天,脚气病已经很严重了,偏偏在路上遇到两次土匪,千辛万苦到达安平,上吐下泻,身体彻底垮了,坐船三天到达厦门,胳臂完全不能动弹,三天后他死在厦门。

那年胡适不到四岁,他的记忆相当淡薄,那时候正值初秋新凉,他穿着短裤和背心,与母亲坐在老屋堂前剥毛豆。母亲心不在焉,常常将毛豆米与毛豆荚错放到一起。自打从台湾回到徽州,她牵挂着远在台湾的丈夫,一直恍恍惚惚,几个伯母婶娘在一旁劝慰着她,说三先生命大福大造化大,这一生经历过九劫九难,最后都平安过来了。冯顺弟只是听着,并不说话。就在毛豆快剥完时,有人拿来一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并非熟悉的胡传之字,冯顺弟起了疑心,心急火燎地拆开,送信人当即读起来,当读到胡传客死厦门时,冯顺弟身子往后一倒,连带坐着的小椅子也倒在房门槛上。珍伯母和婶娘也放声大哭,一屋子全是悲伤绝望的哭声,胡适小手里抓着几颗毛豆愣在那里,他后来回忆说:“一刹那间,我只觉得天地都翻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