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这位后母的,是一群小字辈:胡传长子胡嗣稼,只比她大两岁。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父亲一走,按说现在顶立门户的就是长兄。可是这个长子是最没本领最会花钱的无能之辈。二子胡嗣秬是清末国学生,候选知县,他继承了胡传吃苦耐劳的品性,有文化,肚量大,而且也会经商,长年来往于汉口、上海和徽州之间,虽说本小利微,但是整个大家庭的吃穿用度全靠他一人支撑。三子嗣秠送给五房作继子。长女大菊早就嫁人,二女儿从小就送给人家。一间老宅居住着数房子孙,姑嫂难处兄弟反目,一年到头矛盾不断。胡嗣秬还想尽量维持着不分家,在上庄保持一个贾儒之家子孙和睦的兴旺。可是几年下来,他一人实在无法维持。特别是大哥胡嗣稼,抽大烟,又嗜赌,在外面到处以胡家名义借钱赊账,让胡家颜面扫地。
在胡适记忆中,每年过春节家中堂屋都点满了红灯笼,那不是为过年增添喜庆,而是为讨债人照路的。堂屋有两排靠墙摆放的长板凳,上面坐满了来讨债的债主——徽州的民间规矩是,要债只能在年到岁逼的时分,过了除夕夜,这个债就要再拖一年。这些债主也是很守规矩,尽管明知希望渺茫,心里又气又恨,面子上还是很和气,不吵不闹,只是亮着灯笼在堂屋里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那份无声的力量给欠债人家一份很大的心理压力。胡嗣稼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每年除夕夜他都要东躲西藏。冯顺弟对除夕夜家中的红灯笼已经见怪不怪,这七八年里几乎年年如此。老爷在世时就对胡嗣稼恨之入骨,那时候他还小,不会去借债,只是变卖古董,看见了精致的烛台、香炉,趁人不注意就塞在怀里,然后拿出去变卖。甚至喝酒时看到一只祖传的锡酒壶也动了心思,夜晚溜到厨房将酒壶藏在衣袖里,然后出门就抵押给店家,得了钱去赌。有一次胡传一方古砚不见了,所有的人都认定是胡嗣稼偷了去,他却赖得一干二净。胡传也无奈,最后胡乱翻找,果然在嗣稼床头枕头里找着,他一时气疯了,这样的败家子留着他何用?晚上嗣稼一进门,胡传举着一把剑就冲过来,要砍下他的头。冯顺弟慌了,冲上前死死拉住胡传:“使不得的,老爷,千万不能杀他,饶他这一回吧,不然人家会说是我这个后娘吹了枕边风,容不得他。”全家老小一拥而上,夺下他高高举起的剑,而胡嗣稼早一溜烟跑不见了。对于这样一个败家子,冯顺弟想恨也恨不起来,多少年不和他说一句话。
当然这都是发生在胡嗣稼身上的前尘往事,而现在依然如此,随着午夜来临,债主越聚越多,堂屋里黑压压的一片。冯顺弟也只当没看见,进进出出料理过年的琐事,准备年夜饭,给各房孩子换新衣服、包押岁钱,再送走灶王爷。眼看着就要“封门守岁”了,她才走到一户本家亲戚家,请德高望重的本家过来,向众多债主致歉。这样的事这位本家年年要做,债主们听完他道歉的话,也不说话,冯顺弟就拿出家中早已准备好的“份子钱”——钱是不多的,只是意思意思。冯顺弟将“份子钱”一份份递到各位债主手里,点头弯腰请他们原谅,并承诺只要家里能周转过来,马上就会还清欠债。都是本地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徽州人又大都本分厚道,大家排队依次接过“份子钱”,脸上还带着点讪讪的表情,仿佛是他们做得不对,让胡家没有过好这个年。红灯笼一盏盏进来,又一盏盏出去,最后整个堂屋空空如也。这时候除夕的鞭炮刚好在各户人家响起,胡嗣稼贼头贼脑地回来,探探头说:“人都走啦?”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骂他,冯顺弟照样将除夕夜的年夜饭给他留着,他一吃一喝,然后倒头便睡。对他来说,一年又挨过去了,明天是大年初一,即便在村街上迎面与那帮债主相遇,他只会点头笑一笑,或者装作视而不见。而债主是不能向他逼债的,这是徽州的规矩,不能当着众人面讨债,也不能在一年开头时讨要旧债。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多年,再也无法维持下去,分家是唯一的选择。分家只是各户各自开伙做饭,住还都住在这座三开间的老宅里。生活是现实的,也是琐碎的,尽管屋梁正中高高悬挂着“诰命三品夫人”的牌匾,可是牌匾也无法改变这老宅里的幽暗岁月——分家的结果是厅堂东侧楼上楼下归胡嗣秬,西侧楼上楼下归冯顺弟和四子胡适。三子已出嗣,不再继承家产。胡嗣稼分得一处单独的老屋,考虑到他没读过书,坐吃山空,就将汉口的店面分给了他。另外老宅子附属的厨房、厕所、猪栏等一处平房,归长子与四子共同使用。为了力求公平,冯顺弟请人计算、协商,彻夜不眠,最后累得吐血。
秋天,上庄村外农田里布满稻草
§§第三辑 徽骆驼
“努力做徽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