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年又一年,家里的房子仍然只是地基,连最起码的木料与瓦块也无力备齐。转眼冯顺弟就 17岁了,17岁的姑娘在徽州算是大龄姑娘了,金灶想将她许配一个读书人家,一直没有机会——女儿的婚事就这样耽误了。冯顺弟有一点愁烦,也有一些伤心,无事时就在家照看两条水牛和小小的兄弟,听兄弟坐在牛背上快活地唱一些徽州民谣:“山里山,湾里湾,萝卜菜籽结牡丹……”
这一日冯金灶到邻村人家做衣裳,忽然有一个叫先生娘的女人来向他开冯顺弟的八字——徽州的风俗是给姑娘介绍对象首先要开她的生辰八字,如八字不合,这桩婚事提也不用提。一听到开八字,冯金灶就警觉起来,问道:“这是哪户人家?”先生娘吞吞吐吐地说:“是我侄子——”冯金灶当即吃了一惊:“是三先生?”先生娘说:“是的,三先生今年 47岁,妻子去世十多年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也都大了,他在外头做官,身边没个家眷,实在不方便,所以要我替他定下一门亲事。”金灶一口回绝:“我们种田人家,哪里配做官太太?这件事提也不用提。”先生娘说:“三先生指定要种田人家姑娘。”金灶说:“什么道理呢?”先生娘说:“他前妻玉环就是身体差,是个痨病鬼,他说种田人家身体好,知道为人处世要吃苦。 ”冯金灶仍然一口回绝:“这桩婚事不能成,一来我们配不上做官人家,二来我女人不会将女儿给人家做填房,三来三先生子女和我女儿一般大,我女儿去他家做晚娘没日子过,这个八字不用开了。”
先生娘仍不肯罢休:“我就是看重顺弟稳重、懂事,你莫怪我直言,她马上都 20了,想找个好人家也难,三先生说了,一成亲就带她到任上去,不去任上也会在上海住,他家子女多,可都是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顺弟成亲后也不会住在一起。再说了,顺弟真的不小了,你总不能留她一辈子。”
冯金灶一时无话,先生娘趁热打铁:“你也不用担心,只是开个八字,八字对不对,生肖合不合都不知道,开个八字总不妨事。”金灶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冯金灶心事重重回到家,在妻子的追问下,他说出实情。妻子一听很生气:“你如何能随便答应开八字?将女儿许配给一个快 50岁的老头子,你如何忍心这么做?他三先生家儿子女儿一大堆,我的女儿去了这日子如何过?一家老小联合起来欺负我女儿,谁来替她申冤?这个八字不能开。”冯金灶说:“我只是说回家商量商量,不过开八字给他家也不妨事,顺弟今年 17岁了,许个人家也不容易,三先生是个好人,绩溪县里谁不知道?”妻子哭了:“是怪我心眼高,想给女儿找个读书人家,把女儿光阴耽误了,可是再耽误也不能让她去做填房,女儿没人要,我养她一生一世。”妻子说着,抽抽搭搭地哭了。冯金灶心烦意乱,最后说:“这样好吧,不听你的,也不听我的,就听听顺弟她如何想的吧。”
外面又传来“山里山,湾里湾,萝卜菜籽结牡丹”的民谣,顺弟带着弟弟回来了,吃罢晚饭之后,顺弟在油灯下缝制布鞋,金灶迟疑了半天,才说出他要说的话。顺弟低下了头,她在太子会上见过三先生,那包公一样的黑脸膛,威严的目光以及上庄人说起他时那尊敬的口气,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金灶说:“顺弟,这桩事你自己拿主意。”
冯顺弟抬起头来,缓缓说道:“男人家 47岁也不算大。”她心里真实想法是,事情若能成,三先生送来的聘礼会比一般人家高,她嫁过去会帮父母和弟弟忙,起码父亲这幢房子可以顺利造成吧——冯金灶长叹一口气,金灶女人却气得跳起来,愤愤地说:“好啊,你想做官太太了,好罢,将来你受气受难可没人管你。”冯金灶和妻子商议,最后还是留了个心,怕这桩婚姻最终不成,人家嘲笑他们想高攀,次日到祠堂里请先生写庚帖时,故意错报生日,又错报一个时辰。
上庄村中的胡适故居
庚帖最终由先生娘拿到上庄祠堂给先生看,先生问是谁家女儿。先生娘说:“是中屯冯金灶的女儿。”先生马上说:“这个庚帖开错了,中屯的蒙馆先生是饭桶,开个庚帖也错了两处。那个姑娘叫顺弟,来上庄看过太子会,我见过的,生得不是很美,但是为人稳重。那一头长发像黑缎子,看起来爱死人,我算过她的八字,三五年不会忘记的。”他提笔改正了庚帖,在八仙桌上排了片刻,然后交给先生娘,说:“八字相配,天合之作,金灶家家风好,规矩好,三先生娶顺弟,是萝卜菜籽结牡丹的大好之事,让三先生下聘礼吧。”
冯金灶家很快就得到三先生家礼单,金灶大吃一惊,看着先生娘手里修改的庚帖,他目瞪口呆。妻子脸红了,将他悄悄拉到一旁,说:“这是前世注定的姻缘,我们做爹娘的只能顺水推舟成人之美。”
这一年的 3月 12日,桃花在上庄村外开疯了,一乘八人抬的大红花轿穿过金灿灿的油菜花和弯弯的挂满古藤的青石桥,进入乌墙黑瓦的上庄村。花轿里的新娘,就是胡适的母亲冯顺弟。走在花轿旁的,就是胡适父亲三先生,他一身长袍马褂,胸口佩戴着一朵红绸结成的牡丹花,就是徽州民谣中萝卜菜籽结成的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