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文静家父女达成共识的第二天晚上,甜杏家却闹翻了天。
平时,甜杏家的事一多半是甜杏娘作主,甜杏爹只是不吭不哈的闷头干活。不过,只要遇上甜杏爹实在不想或不愿意干的事,甜杏娘也并不勉强,一阵埋怨几声唠叨也就过去了。
但是,这天晚上却不同了。当甜杏娘提出来要填那张表格的时候,甜杏爹可就发脾气了。不但死活不让填,还差点儿把那张宝贵的表格给撕了。
甜杏娘说:“你敢撕?你撕了咱就不过了。”
甜杏爹这才把表格放回炕上。但是,还是倔头倔脑地强调说:“赶明儿把表还了去。就是不许填,你要是敢自己个儿填了,俺也不过了。”
甜杏娘一看甜杏爹较了真儿,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两个人僵在那里,一直到天黑,连晚饭都没有做。
甜杏让文静留在学校交代了半天,等别的学生走了之后,文静又把她留下来谈了一阵。所以,到家时已经是饿得前心贴后心,还没进门就嚷嚷开了:“娘哎,我都快饿死了!吃啥呀?”
“吃亏1屋里传出来甜杏娘没好气的声音。
甜杏莫名其妙地冲进堂屋,果然是冷锅冷灶,既没有饭也没有菜,连口热汤都没有。甜杏又站在板凳上去够房梁上挂着的那只篮子,没想到,里面也是空的。
“娘,咱家不过啦?”
“不过了!”
嘴里说着,甜杏娘就从东屋走了出来。看见甜杏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甜杏娘就心软了。赶紧点火做饭。甜杏爹也一声不吭地叼着烟斗从屋里出来,也不和甜杏打个招呼,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抽烟。
平时,甜杏在家里是任嘛不管,除了上学做作业,就是村里山上的满世界疯跑疯玩儿。可是今天,也觉出来家里有点儿不对劲儿了。
“娘,跟俺爹吵架啦?”
“哼,没见过这么不开窍的。人家文静爹不比你有文化?人家春儿爹不比你会算计?你充的那门子大头苍蝇?”
“咋啦?说谁呢?”
甜杏还是个摸不着头脑。
“还有谁,你爹呗。”
“为啥呀?”
“为你呗。”
甜杏聪明,歪着头想了想就说:“为填表的事,对不?”
“可不。你说那外国人上赶着要给咱钱,给咱拉电线、修公路,这可是八辈子也碰不上的大好事。他咋就不开窍呢。你说人家外国人想要咱家的甜杏,哪儿就恁容易呢?甜杏,你会跟那外国人走不?”
“我才不呢!”
“还说那表格是卖身契,那都解放了这么多年了,还能有杨白劳和喜儿?”
“谁是杨白劳?谁是喜儿?”
甜杏娘不睬甜杏,接着说下去:“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你不知道啊?那外国人敢跟共产党做对?敢把咱共产党的接班人给拐跑了?”
“你胡咧咧啥?”
甜杏爹闷声闷气地在院子里说。
“谁胡咧咧啦?甜杏,你给评评理。”
甜杏想了想说:“要叫我说呀,你们俩都有理。俺爹是为俺好,怕俺让外国人给骗了去受苦。俺娘呢,也是为俺好,怕俺让这回填表给落下了,得不着钱,享不着福。对不对?”
“那你说,该咋着?”甜杏娘问。
“无所谓。”
“死丫头。日后你看着人家文静和春儿有吃有喝有学上,你别眼红,也别跟我这儿找别扭。”
“那咱还是填表吧。”
“敢!”
院子里又传来甜杏爹闷声闷气的吆喝。
“就敢。”甜杏是家里唯一敢在甜杏爹生气时和他顶嘴的人。不过,她有她的方式。
甜杏跑到院子里,趴在她爹的背上,用两只胳臂搂住她爹的肩膀,撒娇地晃着说:“爹哎,您就填表吧.人家文静和春儿都填了。刚才,文静还把俺们六年级的学生都留在教室里,说清楚为啥不交表,俺们都交代了呢。二蛋子他们还说,都是您说的那些话把他们的家长给吓回去了呢。”
“可不咋的。自己个儿甘心受穷还不够,还要出去瞎说。赶明儿人家得不着钱都来跟你要,看你咋着?”
“胡咧咧啥?”甜杏爹还是那句话。
甜杏撒娇地晃着甜杏爹的肩膀说:“爹哎,刚才,别的学生走了,文静又跟我说了好半天呢。人家文静家都不怕,咱家怕啥呢。”
甜杏爹哼了一声,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然后,捏着那根树只做的烟斗使劲地往地上磕着。
“爹,你说话呀。”甜杏催促着.
“真说?”
“真说。”
甜杏爹不紧不慢地又装了一袋烟,搁在嘴上抽了一口,这才闷声闷气地说:“你知道你老爷爷是咋死的?”
“咋死的?”
“让日本鬼子给杀死的。”
“为啥?”
“还用为啥。”
“到底咋回事嘛?”
甜杏越是摸头不着脑的,甜杏爹越是闷不杵杵地不吭声。结果倒是堂屋里的甜杏娘憋不住了,说:“你老爷爷是抗日战争那会儿让日本鬼子的飞机给炸死的。那会儿不是国民党嘛.跟如今不是一码事了。”
甜杏爹嘴笨,自知说不过甜杏娘。就把烟斗叼在嘴上,用一双粗燥的手拍着甜杏的小手说:“甜杏,听爹的话,咱家不填那表,成不?”
甜杏不吭声,只是安安静静地趴在她爹的背上,停止了晃动。
“杏儿,爹真的是为你好呢。你还信不过爹麽?”
这时,甜杏娘在堂屋里叫吃饭了,甜杏才忽然发现狗子不在家。
“上你姥姥家去了。”甜杏娘一边盛着稀汤汤的棒茬子粥,一边叹了口气说。“人家汤姆森说的不错。城里的人连白面都吃腻了,咱可倒好,还吃不起呢。”
甜杏爹不吭声,低下头去,大口大口地喝着棒茬粥,大口大口地咬着玉米面馍。
甜杏也不接她娘的话茬儿,只是心不在焉地喝一口粥,就发一会儿愣,咬一口馍,又发一会儿愣.
从小到大,甜杏家虽说穷,甜杏倒也没觉着有多苦。家里有一个馍,她和狗子一人一半。有一口稀汤,也是她和狗子一人半口。爹和娘都把她和狗子当成两颗眼珠子似的宝贵着。不过,这回可跟以往不同。以往是全村的人家都穷,好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回呢,是跟莲花村八竿子也够不着的外国人要点着小学生的人头给钱,要是将来全学校的学生家里都有了钱,都穿好的,吃好的,玩好的,就剩下她甜杏一个仍然吃苦受穷,她亏不亏、冤不冤呐?
甜杏也像她娘一样好美。她还记得,那次她舅妈来莲花村时,穿了一件走起路来就像仙女下凡一样的连衣裙,比她的那件人造棉裙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她还记得,那次她舅妈的脖子上还戴了一串亮晶晶的珍珠项链,雪白雪白的,在阳光下直晃眼睛,舅妈还特意摘下来让她戴了一会儿,她顿时觉得脖子上凉沁沁的,心里美滋滋的,直到现在还羡慕得要死呢。
甜杏也像她娘一样好吃。前回甜杏舅家来做客时,曾经给她家捎来一盒洋点心,还有一包洋糖。舅舅说,那点心叫西点,是奶油鸡蛋做的,搁嘴里就化。不像莲花村的点心,硬得能把牙都硌掉了。舅妈又说,那糖叫巧克力,乍一吃有点儿苦味儿,可在嘴里含着,就越品越有味道。不像县城里普通的水果糖,又粘牙又糇嗓子。那盒西点,甜杏爹只吃了一点渣儿,甜杏娘也只尝了一块。那包巧克力糖,甜杏爹一口没沾,甜杏娘也只尝了两颗。剩下的全部平均分成了两份:狗子一份,由甜杏娘保管,每天给他一块点心一块糖;甜杏一份,则让她自己收着,吃多吃少由她自己,反正吃完就没了。
甜杏至今还记得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大枣树下吃点心的情景。吃第一块时,不知道怎么就跑到肚子里去了.吃第二块时,她心里想着慢点儿吃,慢点儿吃,结果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又没了。紧接着是第三块、第四块,一直到快吃饱了时,甜杏才觉得,嘴里有一股甜甜的香香的滋味,无穷无尽;心里有一阵痒痒的酥酥的滋味,越来越浓。这种感觉搞得她浑身暖洋洋的,好舒服,好高兴,忍不住就跑到后山上去乱跑傻笑了好一阵。打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吃东西不但可以饱肚子,还可以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享受。
甜杏跟她娘说过好多次,想到县城里去看看,去玩玩,甜杏娘都没答应。甜杏娘说,去县城还得花钱坐班车,有那钱还不如买点儿好吃的。再说县城有啥好看的?兜儿里没钱,看见啥都是白扯。甜杏又问过她娘好多回,县上的舅舅一家还来不来莲花村,还爬不爬莲花山了?甜杏娘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谁知道呢?咱这莲花村这么穷,来一回还不够?咱这莲花山这么高,爬一回还不累?城里人就喜欢图个新鲜,这会儿又不知琢磨着上哪儿去玩儿了呢。
那时侯,甜杏真是羡慕死城里人了。吃的那么好,穿的那么好,还能想上哪儿就上哪儿,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人家兜里有钱?不过现在,只要填上这张表,自己家也会有钱了,也可以有好吃的好喝的了,为什么爹就不肯答应呢?甜杏想不通。
甜杏家的饭菜简单,一盘素炒豆角,一盘凉拌咸疙瘩头丝,一锅棒茬子粥,几个棒子面贴饼子。所以,吃起来就快,三下五除二就都把肚子填饱了。
甜杏爹闷着头又蹲到院子里去抽烟。甜杏娘就小声问甜杏?
“杏儿,你还想吃你舅送的那号城里的西点不?”
“咋不想?”
“你还想穿你舅妈穿的那种连衣裙不?”
“咋不想?”
“跟你爹说去。”甜杏娘朝院子里努努嘴。
甜杏鬼机灵,立刻就明白了她娘的意思。
甜杏从屋里拿了一个小板凳,来到院子里,塞到她爹的屁股底下说:“爹哎,您坐着。”
“你坐吧,爹蹲着得劲儿。”甜杏爹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甜杏的脑袋。
“爹哎,您吃饱了?”甜杏在她爹身边坐下来,没话找话地说。
“恩哪。”甜杏爹往夜空中喷吐着烟雾。
“爹哎,您还疼我不?”甜杏拉着她爹的胳膊说。
“谁说不疼了?”
“爹哎,您还想让我吃好的穿好的不?”
“谁说不想了?”
“那您咋不让填表呢?”
“杏儿,你咋不明白呢?爹就是疼你才不填那张外国人的表呢。”
“我就是不明白嘛。”
“你想跟着那个‘烫不熟’走?”
“不想。”
“你不怕那个‘烫不熟’把你给卖了?”
“怕。”
“还是的。”
“那咋人家春儿家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