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能跟人家比?春儿爹是村长,咱是老实巴脚的农民。人家跟乡里、县上的干部都说的上话。到时候,春儿和你卖一个就是你,人家可是吃不了亏的。那时候,爹就是想救你也是两眼一麻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不是要把爹急死吗?”
“那文静呢?文静爹又不是村长。”
“人家文静爹比你爹有文化,人家是老师,脑子好使,一看风头不对人家会变,不像你爹脑瓜子笨。万一有个好歹的,人家春儿和文静都没事儿,就你一个落到井里,你不恨死爹了?”
“那要是那个‘烫不熟’压根儿就没想卖我们,也没想把我们带到外国去,人家春儿和文静都得了外国人的钱,都能吃好的穿好的,还能去乡里上初中,就剩下我一个我可不愿意。到时候我还是要恨您。”
甜杏爹笑了说:“你再恨我还不是你爹?总比坑了你害了你强。”
甜杏一时没了主意,又一头扎回堂屋里,守着正在刷碗的甜杏娘。
“咋样?”甜杏娘小声问.
甜杏摇了摇头。
“哼。瞧着吧。天生的穷命。赶明儿人家春儿、文静,还有全村的孩子都吃香的喝辣的,就剩下咱家吃亏喝西北风。”
甜杏不吭声,嘴巴却噘了起来,鼻子也开始发酸。
“我爹说啥也不答应。”
“不答应就算了。你就等着吃亏喝西北风吧。”
甜杏娘说完就顾自进了东屋,把甜杏一个人甩在堂屋里。
甜杏站在黑洞洞的屋子中间,越想越委屈。她好象看见春儿正在一边美滋滋地吃着西点,一般嘲笑她说:“谁让你不填表的?”她又好象看见文静高高兴兴地背着新书包,一蹦一跳地去乡里上初中,经过她面前时,还叹了口气说:“谁让你爹不肯填表的。”她还好象看见全村的女孩子都穿着像舅妈那样漂亮的连衣裙,在她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的,还大声地喊着:“谁让你们家不填表的1
就这么想着想着,甜杏的泪水就忍不住地往下淌,最后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听见甜杏哭得这么伤心,甜杏爹先慌了。来不及把一袋烟抽完就来到堂屋里,把甜杏拉到院子里,坐到小板凳上哄着说:“杏儿,乖,告诉爹,咋的啦,谁欺负咱啦?”
甜杏不吭声,只是哭得更加伤心。
“乖,杏儿,跟爹说,谁敢欺负咱爹跟他没完。”
甜杏还是不吭声,还是越哭越伤心。
东屋的甜杏娘憋不住了,大声地冲着院子里喊道:“你是真憨还是假憨呐?咱杏儿是因为你才哭的。”
“为我?为我咋啦?”
“为你咋啦?为你不给她填表呗1
“杏儿,你娘说的是真的?”
甜杏点点头。
甜杏爹不吭声了,只是蹲在门槛上闷着头一口一口狠狠地抽烟。要答应甜杏填那张表格,他是万万不肯的。可要说服甜杏,他又感到十分为难。他本来就嘴笨,该说的,能说的,会说的,他都说了,你还能叫他怎么办呢?。
大家就这么僵持着。甜杏扯着嗓子痛哭,甜杏爹闷着头抽烟,甜杏娘则耐着性子憋在黑屋子里不出来,让他们爷儿俩去闹个四邻不安,去较个你高我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院子里想起了村长春儿爹的声音:“甜杏,你干啥呢?练嗓子呢?”
甜杏不吭声,只是把哭声放低了些。
春儿爹又说:“甜杏爹,你的宝贝闺女这么哭你也不哄哄?”
甜杏爹不吭声,闷着头抽他的旱烟。
春儿爹扫了一眼黑洞洞的屋子说:
“甜杏娘呢?又上谁家串老婆舌子去了?”
“你才串老婆舌子呢!”
甜杏娘终于在屋里憋不住了,一边说着一边就走了出来。
春儿爹知道甜杏娘的肚子里憋不住话,就故意激她说:“咱甜杏都哭成个苦杏了,你这当娘的就不心疼?就能在屋里呆得住?”
“还不是让她爹给闹的,我管得了吗?”
“甜杏爹最疼甜杏,这我可知道,还能打她不成。怕是你打咱闺女了吧?”
甜杏娘立刻急了说:“胡说。是她爹不让填那张‘烫不熟’的表,俺甜杏担心日后别的孩子都吃香的喝辣的,就剩下俺一家干看着这才哭的。”
春儿爹乐了,摸了摸甜杏的脑袋说:“甜杏,是这么回事吗?”
甜杏不知不觉就停止了哭泣,哽咽着说:“就是。”
春儿爹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才说:“甜杏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刚才还听春儿说,咱村还有好多家,就是听了你的说法,也不肯填表了。”
甜杏爹还是不吭声,把头埋得更低,把烟抽得更凶。
春儿爹又说:“你咋就肯定人家汤姆森是来买咱孩子呢?”
“那咋还要填表,还要按手印?”
“填表那是人家想了解咱们的情况。按手印也是为的表示大家伙儿是自愿的,不是我这个村长包办的。”
“那俺家就是不自愿,成不?”
甜杏爹把春儿爹噎了一跟斗,愣在那里,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说:“你呀你呀,叫我说你啥好?就算你家不自愿你也别尽去村里给我乱说呀!搞得大家伙儿都不肯填这表,你让我怎么跟县上交代?”
“俺只管俺家,别人家填不填关俺屁事。”
春儿爹又被噎了一下。不过,他知道甜杏爹的倔脾气,也不跟他计较。又说道:“昨儿个,我和文静爹又商量了一回,既然大家伙儿都不放心,都不愿意按手印,明儿一大早我就到县上跑一躺,去跟周干部他们商量商量,咱就不按手印了。要是这样,你还不放心?”
“还不放心。”
看起来,甜杏爹真的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春儿爹也只好甩下一句:“那你就看着办吧。”说完,也不跟甜杏和甜杏娘打招呼就转身走了。
春儿爹走后,甜杏家的院子里一下子变得出奇地安静起来。甜杏娘傻了,这事情要是到了连春儿爹也说不动的时候,恐怕就没什么指望了。甜杏也呆了,原以为春儿爹是村长,给爹下个命令就行了,结果却成了泡影。
冷冷的一弯月亮挂在天上,凉凉的夜风吹在身上。甜杏不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甜杏娘平时在家风风火火的好做个主,但是,到了甜杏爹真的犯了倔脾气,九头牛也拉不动的时候,她也会见好就收,绝不会硬顶下去自讨没趣。
这会儿,甜杏娘见甜杏冻得直打颤,就用胳膊搂住甜杏的肩膀说:“杏儿,走,咱屋里去,洗把脸。”
甜杏拧着不肯动。
甜杏娘又把嘴贴在甜杏的耳朵上小声说:“娘有个好主意,咱娘俩进屋说。”
甜杏抬起婆娑的泪眼,看了看她娘,这才犹犹豫豫地跟着她娘进了屋。
甜杏家穷,平时,除了甜杏做作业时点一会儿煤油灯,整个晚上都是黑着。没月亮的时候,一家子就早早地上炕睡觉。有月亮的时候呢,就搬了板凳坐到院子里说说话。
甜杏娘进屋后,借着院子里那点月光,用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铝盆,从缺了一块边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又从横拉在炕沿的铁丝上扯下一条黑糊糊硬棒棒的毛巾来,在铝盆里浸湿了,一边给甜杏抹脸,一边小声说道:“待会儿,娘给你点上煤油灯,你给你舅写封信。今儿个夜里就给春儿爹送过去,让他赶明儿带到县城去。”
“写啥?”原本机灵的甜杏这会儿却哭傻了,没反应过来。
“让你舅打听打听这回让莲花村的孩子们填表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那个‘烫不熟’会不会真的把你们这些孩子弄到外国去卖了。”
“那又咋啦?”
“傻孩子,你舅是县上的干部,消息灵通,又有见识,又是咱家里人。要是他都说没有问题,咱不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那俺爹要还是不肯呢?”
“那咱娘俩就跟他干到底。”
甜杏歪着头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
甜杏娘在东屋的炕上放上小炕桌,点上一个用玻璃瓶子做成的煤油灯。甜杏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写字本,从背面撕下一页,铺在炕桌上说:“咋写呀?”
“哎哟我的乖乖,我咋知道咋写呢。你高小都快毕业了,你娘才是个初小生呢。你就照刚才娘说的那个意思写就是了。不过,得写清楚点儿,这可是你自己的大事呢。”
甜杏咬着铅笔头想了一会儿,就在纸的左上角写上。
亲爱的舅舅、舅妈:
您们好!
甜杏娘见甜杏开始专心地写上了,就悄悄地从屋里出来,坐到甜杏爹的身边小声说:“冷不冷?”
甜杏爹的面前已经磕了一大堆烟灰。平时,他很少跟甜杏娘斗嘴,更是从来不违拗甜杏的意愿。但是,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不但顶翻了甜杏娘,惹哭了甜杏,还把村长春儿爹也给噎得够戗。甜杏爹是厚道人,惹得别人不高兴,他自己的心里也不好受。可甜杏爹又是一根筋,他认准的事是九头牛也拉不动。这会儿,看见甜杏娘主动来和好,也就缓和了口气说:“不冷。”
甜杏娘看了看甜杏爹的脸色,又说:
“我也知道,你是疼咱杏儿,怕将来有个闪失没法儿交代。”
“恩哪。”
“可咱杏儿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还不是跟你一样牛她要是哭出个好歹的,你看着不心疼?”
“恩哪。”
“你看这么着成不。我呀,让咱杏儿给她舅写封信,明儿就让春儿爹给带了去。让她舅在县城里帮咱打听清楚了,要是这事儿真的有问题,咱杏儿也就死心了,不闹了。要是这事儿是板上钉钉的好事儿,又不用担风险,又可以得资助,咱又何必不填表呢?”
甜杏爹闷着头想了一会儿,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甜杏娘见甜杏爹的态度有了缓和,就又说道:“甜杏舅是我的亲兄弟,还有不向着咱的?你呀,就放上一百个心吧。”
甜杏爹倔是倔,但也不是一点心眼也没有。他心里琢磨着,今儿晚上已经闹腾半天了,甜杏也哭了,春儿爹也发气了,如今,甜杏娘给个台阶要是还不肯下的话,这局面才叫没法收拾呢。再说了,甜杏舅倒是县上的干部,让他先去打听打听再说有没什么不好的。反正那表格最后还是得他当爹的填了才作数,他又何必在今儿晚上死咬着不松口呢。
甜杏爹把烟斗里的烟丝抽完了,又在地上磕净了烟灰,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成啊,看她舅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