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文静爹当年考上初中又中途辍学的事,莲花村已是尽人皆知的话,文静爹的这一段心事,却是只有死去的文静爷爷和病着的文静奶奶知道得最清楚。几十年了,文静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段往事。每当想起来时,心头都回一阵一阵地发痛。本来,他是准备把它永远埋在心底,带到坟墓里去的。但是现在,想不到文静又一次碰到了关系她前途命运的问题。一失足成千古恨,在别人也许只是一句话,还能够有机会弥补,而文静爹的教训却是血是泪是生命,是一辈子也无法弥补的。所以,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他记得好象在哪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格言: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的人是不可饶恕的罪人。所以,当刚才文静一个人跑到黑黢黢的院子里生闷气时,他就暗暗地下了决心,要向她合盘托出自己的经历和教训。
那还是文静爹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莲花村来了个省城的作家,是个男的,姓郑,四十多岁,说是要在山里体验生活写山区的长篇小说。郑作家在村子里住了好久,就住在村公所里。白天,村里的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他就呆在屋子里写啊写的,像是永远也写不完似的。晚上,村里的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乘凉,他又会这家那家地串门,和乡亲们聊啊聊的,像是永远也聊不完似的。听县上的干部说,郑作家是省城乃至全国都有名的作家,还去过外国.所以,村里的人都对他存着几分敬畏.不过,郑作家为人特别谦和,特别真诚,所以,村里的人也都对他十分关照,十分亲热。
说起来也是缘份.有一天,郑作家向村里的老师提出来,想找一个六年级的学生帮他抄一份手稿。最好是位聪明好学,字也写得工整、漂亮的学生。当时,读六年级的文静爹在学校里方方面面都是拔尖的,自然非他莫属。那时侯,文静爷爷还活着,正是身强力壮,文静奶奶也没生病,还是一把操持家务的好手。文静爹又是独生子,用不着照顾弟妹。所以,每天放了学,文静爹就会背着书包一蹦一跳,高高兴兴地先去郑作家的住处,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回家。
文静爹真是聪明,郑作家的手稿很草很乱,还有好多字他不没学过。但是,他肯问肯学肯用心,要不了多久,一份手稿抄下来,他不但学会了很多新的字词和新的知识,还赢得了大作家郑作家的赏识。于是,郑作家每天安排出一个小时的时间,给文静爹讲文学。从外国的《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盖达尔的小说,一直讲到中国的唐诗宋词。从中国的名山大川,一直讲到世界上的国家及其地理文化。
文静爹也真是好学。不但把郑作家的手稿抄写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一字不错。而且还把郑作家讲的那些文化知识反复咀嚼消化,最后,竟能够津津有味地开始阅读起郑作家写了一半的长篇小说了。文静爹的进步之快,确实让郑作家吃惊。而文静爹在阅读他的小说稿时提出的许多问题和看法,也常常使他感到新鲜有趣,甚至茅塞顿开。所以,有一天,郑作家才会问文静爹,想不想当作家,想不想到省城去读书。不过,当时文静爹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放在心上。
天长日久,郑作家也成了文静爹家的常客。每次去,都要给文静爹带去几支铅笔,几个练习本。给文静奶奶捎上两斤鸡蛋或一斤猪肉。而文静奶奶也就每次都会殷勤地沏茶倒水,借花献佛地炒上一盘鸡蛋或是一盘肉菜,招待贵客。文静爷爷则会兴致勃勃地把文静老爷爷的教私塾,莲花山的掌故,莲花村的奇闻逸事,不厌其烦地对郑作家细细地说道。要是两个人再喝上两盅二锅头,文静爷爷就讲得更加神采飞扬。郑作家也就听得更加兴趣盎然。
郑作家写完了他的长篇小说,决定离开莲花村时,专门和文静爹做过一次认真的谈话。他说,文静爹的聪明灵秀是城里人没法比的。文静爹的好学用功也是他未曾见过的。假如文静爹肯跟他到省城里去上初中、高中、大学,学到必须的文化知识,具备相应的文化素质,文静爹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比他更出色的作家。
文静爹一听就傻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吃上一顿肉,穿上一件新衣服就高兴死了,又哪里有钱到省城去读书呢?
郑作家还说,这一点,他早就想到了。他在省城的家里有三间一套的楼房,他和妻子没有孩子,也不可能再生。文静爹去了省城,就在他家吃穿祝就连文静爹的学费也都由他出。只要文静爹不嫌弃,他们夫妇就会把他当儿子一样爱护和培养,直到他学业有成,直到他自食其力,成为一个像他一样,甚至比他还强的作家。
郑作家讲得诚恳,文静爹听得认真,像是莲花山顶上升起来的太阳,越来越红,越来越明亮。像是莲花山顶上流下来的清泉,越来越宽,越来越响亮。文静爹在梦里想过的和没想过的一切,都突然神话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特别是像文静爹这样聪明好学的孩子来说,该有多大的诱惑!
可是,当满怀着兴奋和憧憬的文静爹一蹦一跳地回到家里,说出此事时,却被文静爷爷一口就拒绝了。
第二天,郑作家亲自登门拜访,认认真真,详详细细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和想法。他说,文静爹在山里长大,得天地之灵秀,有山川之胸魄,直觉敏感,自然淳朴,这都是一个成就大家而不是匠人的先决条件。他说,人类生活的社会离自然越来越远,城市里培养的作家创作的东西也越来越艰涩做作污浊。他虽有志为大自然状态中的生民们创作出更加质朴的作品,无奈力不从心。即使是像现在这样,到山区体验生活,在灵魂的深处还是有隔。但是,自从了解了文静爹,他就萌生了新的想法。他要把一个纯粹质地的灵性人才培养成真正的作家,去完成他力不从心的理想和抱负。他还说,他的妻子是个好脾气的女人,也很欢迎文静爹到他家去落户。
但是,文静爷爷却听不懂省城人的那些新鲜词儿,也理解不了大作家的远大抱负。他只知道,文静爹是自己的儿子,就得守着自己这个家;是山里长大的,就得靠山吃山。什么去省城,读大学,当作家,都是瞎掰。不沾亲不带故的,人家凭什么养着你供着你?山里人虽然穷,但不怨天尤人,山里人虽然苦,但不指望天上掉馅饼。有本事自己挣,没本事干扛着。
为这事儿,郑作家几乎天天来文静爹家做工作。直到最后,文静爷爷只说出两个字:“不行。”就不再理他了。
为这事,文静爹又是哭又是闹又是发脾气,到最后,也只换来文静爷爷的两个巴掌一声长叹。
郑作家终于离开莲花村的时候,文静爹一直把他送到莲花山脚下。临分手时,郑作家把一张写着他在省城的地址交给文静爹,嘱咐他,一定要设法上中学,一定要努力用功,将来有一天,文静爷爷想通了,就到省城去找他,别忘了经常给他写信。
郑作家走后,文静爹就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总是在叫着“我要上中学1直叫得文静爷爷心头发酸。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文静爷爷才下定决心咬紧牙关,让文静爹去乡里读了初中。
文静一声不吭地听着文静爹的讲述,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爹呀,要是你当初去了省城读书,这会儿早就成了大作家了。”
文静爹终于讲完了自己背负了几十年心事,反倒显得平静下来说:“谁知道呢。长大了我才知道,当初你爷爷也是因为我年纪小,怕我到省城去了受人欺负,给人家当苦工。”
文静说:“爹呀,您知道要是我会怎么做?”
“怎么做?”
“我要是您,我就偷偷地跟了那个作家去省城,等我上完学挣了钱,我再回来把爷爷奶奶接到省城去享福。”
“要是那个作家变了脸,不肯管你了怎么办?”
“这有啥了不起的。大不了在省城给人家打工卖苦力,自己挣了钱去上学。实在不行,我就找那个作家借点路费回山里来。活人还让尿憋死了?”
文静爹苦笑笑,心里酸溜溜的。如今,真的是时代变了,孩子们的胆子、性子都比当年的孩子大多了。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如今孩子们的命运才会有希望,才会和他不同?想到这里,文静爹的心里又泛起一阵回甜。无论如何,他就是冒一次险,也要让文静有机会去闯一闯,拼一拼。不要再像自己一样,试都没试就折了翅膀。
“文静,你真的什么都不怕?”
“爹呀,您还想让我也后悔一辈子?”
“文静,你真的敢冒险?”
“爹呀,您不想让我换个活法儿?”
“那好,爹也豁出去了。”
“真的?那咱家一定交表了?”
“交。”
“全村的人都不交咱也交?”
“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