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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爱,无须理由(3)

“我屁股痒,起红疹子,不过你放心!不是传染病。”骂了一句脏话,他恨恨地说,“都是我太太害的。”突然笑了起来,“你别误会!我是说因为我太太刷马桶的时候,清洁剂喷太多,又没把坐垫上的擦干净,我跟着去上大号,没多久,屁股和大腿就起了两排红疹子,痒死了!”又骂了一声,“越南新娘啦!笨!什么都不会,刚来的时候还一天到晚哭,说想家,要回越南。我说:‘你回去啊!叫你家先把钱还我!’她就不敢吭气了,可是还一到夜里就哭,你说煞不煞风景?幸亏不久她怀孕了,不再哭,改成一天到晚说要给她妈妈寄钱。我猜啊,除了我帮她汇的,她偷偷找人带回去的不知有多少。”

“夫妻常会为这种事吵架。”我说。

“当然吵!我还揍她呢!但是看她肚子一天一天变大,就不敢揍了,搞不好揍伤了我的小孩,怎么办?”突然他笑起来,“幸亏她生了,居然从生的那天就不再吵着汇钱。去年过年,我问她要不要汇,她还想了半天,说意思意思就成了。”又大笑了起来,“所以啊,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有了孩子,心就跑了。她好像一点也不想越南的家,不想她妈妈了。”顿了顿,他又摇摇头,“奇怪耶,她家穷得连裤子都没的穿,她生小孩,她妈居然要从越南来看她,大概拿不到签证,就寄来好多中药补品,都很贵呢!还常常跑很远,去城里打电话来,一说就没完,听说把她女儿寄给她的钱都用在这上面了。”

当天晚上,看电视,就见到一个越南新娘的专访。

清清秀秀的小女人,一边说一边哭。说来台湾好苦,什么都不会,要给一大家人做饭打扫,去船上帮忙,还每天都被公公婆婆和丈夫骂。

节目里也访问了她的丈夫。跑船的,笑说他外籍新娘的家里有多穷:“那地方,本来就穷,她家更穷。我去过一次,只有两边木板墙,上面盖的是树叶。她嫁给我,我马上帮她家盖了座房子,她还不满意吗?”

镜头又回到越南新娘身上,低着头承认她是笨,连洗衣服都不会。

记者问:“你们那里不洗衣服吗?”

“洗!在河里洗,但是我妈妈不要我洗,叫我好好读书。”

在网上看到一则有关印度新娘的报道:

印度人嫁女儿,一定要有金饰陪嫁,有些年轻女孩谈恋爱,论及婚嫁的时候,只因为家里穷,拿不出金饰陪嫁而硬被拆散。为此失恋和由于嫁妆不够被夫家欺负自杀的女子,全印度一年有好几万人。不久前,旁遮普省还有一家三姐妹,怕父母拿不出嫁妆,一起上吊死了。

报道中还说,正因为这个陋习,那些穷人家的女孩宁愿“换婚”,就是当两家都有未婚的子女时,彼此交换,这家女儿换那家女儿,于是两家都有了媳妇,也都嫁了女儿。谁也不欠谁的,谁也别欺负谁的女儿!

“尽管如此,就算是贫民,女儿出嫁的时候,还是多多少少会戴一点金饰。”文章在结尾时说,“那多半是妈妈从脖子上摘下来的,虽然穷,也不能让女儿空手去,于是一代传给一代,以后女儿的女儿出嫁时,那金饰又传下去。”

四年前去贵阳,在秀水楼不远处逛“花市”和“鸟市”。

熙来攘往的人,简直是摩肩接踵,但是走到一处,人都往旁边闪躲,原来有个妇人跪在路中央。

戴着块蓝布头巾,身上穿着不知由几件组合成的臃肿的衣服,手上端个碗,妇人像机器人似的不断点头,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什么。

走近看,才发现那厚厚的衣服之间露出半个头,居然是个不到一岁的娃娃。

就在这时候,人群里一个小女孩跑过去,放了块点心在那乞妇的碗里,接着跑开了。

乞妇想必饿坏了,一把就将点心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但是突然,她脖子一伸,嘴一张,把嘴里的东西全吐回碗里。

接着一手托着背后的娃娃,一手解开胸前的带子,把娃娃揽在怀里,又掏出个勺子,一勺一勺地把她嚼碎的食物送进娃娃嘴里……

想起小时候,母亲叫我到邻近一家去讨债。

欠钱的那家人,丈夫酗酒赋闲,太太整天为人洗衣服。因为孩子多,据说背了不少债。

我才到他家门口,那洗衣妇就迎了出来,直鞠躬说对不起,只为穷得都没饭吃了。

可是我抬头,却见她的小女儿,正坐在屋里吃糖果。

我没吭气,跑回家,一进门就对母亲告状:“她说没钱还,可是我看得一清二楚,她小孩在吃糖,她怎么还有钱买糖?”

已经是四十八年前的往事,那一幕,我却永远不能忘。

只是画面没变,我的心情变了。

小时候,我愤怒,骂他们赖账。少年时,我还是不平,觉得他们应该先还钱,尤其应该还我们的。因为他家没失火,我当时却住在火灾后的废墟中。

现在,我不一样了。

我对自己说:每个爸爸妈妈都爱自己的孩子,就算穷,就算用骗的、用偷的,甚至用抢的,就算榨出自己的血,他们也要把那仅有的一点,先给他们的孩子。

换作是我,我也一样,所以碰到这种情况,把“理”放一边,用“情”去看吧!不必苛责,只有同情,同情他们的爱。

爱你在心口难开

“我爸爸根本没爱过我,他好像没有爱,也可以说没有能力爱,怪不得妈妈会跑掉。”

初中,我念台北大同中学的夜间部,每天都要去福利社吃晚餐。

福利社里的“热食”,是由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生掌勺,大大的锅子里煮着甜不辣、油豆腐、白萝卜和猪血糕,由于是手工制作,每块都不一样大。

奇怪的是,我付同样的钱,碗里盛的常比别人的小一号。观察了好一阵子,才得到个结论——

因为我没跟那小师傅“对骂”。

“×!油豆腐两块!”只见同学把钱递过去,再骂一句,“×!要大哟!”

便见那小师傅一边“×××”地骂回来,一边把勺子深深地探向锅中,捞出一块特大的扔进碗里,再连着×几个“三字经”,递出来。

我后来也学会了骂,果然愈骂愈熟,愈骂愈“哥们儿”,碗里的甜不辣也愈大块。

多年来,我常想:为什么要互相把对方或别人的娘骂了几遍之后,才表示亲近?

为什么当中国人骂“三字经”的时候,十之八九不是在骂人,而是表达一种豪情,抑或说——一种亲近?

何止对外人,连对孩子都一样。我的一个朋友说:“我小时候,远远看到爸爸回家了,就好像老鼠见到猫,赶快躲,一点都没觉得爸爸疼爱。”那朋友满脸不平地说,“连他疼我的时候也要骂,先骂一句,再拉过来狠狠拍一拍,再抓抓头、拨拨头发,就表示他疼爱我了。”

最近接到一位马来西亚女孩子的来信,提到她母亲的爱,也有一样的感叹:

妈妈从来不爱我,从小她就打我,用很恶毒的话骂我,她甚至诅咒我“去冲早凉”,意思是叫我“去死”。直到有一天,我得了颜面神经麻痹,才发现没多久,她就瘦了一大圈。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偷偷地关心我、爱我。

另一个女孩则对我说:

“我的父母早离婚了,是我妈妈跑掉了。我很恨我妈妈,从小恨到大,但是现在我不恨了,我同情她。因为这十几年来,我爸爸根本没爱过我,他好像没有爱,也可以说没有能力爱,怪不得妈妈会跑掉。有一天,我也要跑掉。”

“他不是不爱,只是不愿表现得太明显。”我安慰那女孩子,“这是许多中国父母的特性。可能他们小时候,你的祖父母就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对待他们,所以他们学到的是隐藏,不是表现。”

“我爸爸是很喜欢隐藏。”一个女学生最近对我说,“您那天为伊甸社会福利基金会义卖签名,我跑来台北。真不巧,我爸爸却跑去新竹找我。他不说没找到我很失望,只讲他是去新竹办事,顺道看看我。”女学生笑笑,“我爸爸就是这样,想我,也不打个电话,就自己跑来,每回都说是顺路,每回我问妈妈,都知道他是专程来……”

或许因为父母的含蓄,孩子们也变得习惯于隐藏了。我的一位老同学说得很传神——

“我和我老婆一天到晚两岸跑来跑去,只好把孩子放到寄宿学校,隔好几个月才能去看他一次。每次去,他都没什么话说,只笑笑、点头,说一切都好。”老同学苦笑了一下,“可是每次我公司的职员去看他,一见到那些叔叔、阿姨,孩子就抱着他们痛哭。”

更可悲的是,这种隐藏的情感也带入了夫妻之间,尤其那些中年夫妻。少年的激情冷却了,孩子一个个飞远了,两口子大眼瞪小眼,居然拾不回往日情怀。

“有一天看我老婆在炒菜,夏天,厨房小,油烟大,火还烤着,好心疼地走过去,站在门边看我老婆。她却对我吼,叫我别捣乱。我偷偷过去,从后面亲她一下,她又骂:‘一脸油、一脸汗,亲什么亲?’”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男生摊摊手,“这叫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又叹口气,“人过中年,想爱也爱不上了。”

不知为什么,最近我眼前常浮起一位女学生说的画面。

那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学生,已经年过四十,因为身体不好,没结婚。

她曾经幽幽地对我说:

“那时我住医院,爸爸也生病,住进医院,但在不同楼层。有一天,爸爸下楼来看我,他没说什么,只是牵着我的手,带我出去吃冰。过不久,爸爸就死了。”女学生说,“爸爸带我去吃冰啦!爸爸带我去吃冰啦!”

她说了许多次,隔两年还重复那句话——

“爸爸带我去吃冰啦。”

她说的时候,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让我仿佛见到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牵着中年女儿的手,去吃冰。

多么可爱的父亲,多么温馨的画面。中国人的爱又是多么含蓄,藏在这小小的动作之间。

心灵深处的父爱

他偷偷地观察、暗暗地注意。他以孩子的未来为目标,趁着年轻,不断地拼、不断地冲。

到餐馆吃饭。才进门,就听到娃娃的哭声,偏偏女侍者又把我的座位安排在那娃娃的旁边,哭声就更响了。

娃娃只有七八个月大,由一个男人抱着,大概是娃娃的爸爸。只见他先抱在怀里用勺子喂食,又换到肩上拍,再站起身摇来摇去、走来走去。可以说想尽办法,也不能止住娃娃的哭声。

那哭,真是号啕,尖着喉咙、扯着嗓子喊,使整个餐厅都不安了。

娃娃的妈妈显然不在,同桌另外两个人,都是身高一百八十多厘米的大汉,我看看你,你看看我,谁也没办法。邻桌一个女人起了恻隐之心,过去自荐,说由她试试看。只是接过娃娃,拍了半天,还是没办法,只好摇摇头,又递了回去。

哭声更大了,相信餐厅里每个人都心想“完了”。但是正想着,那娃娃居然不哭了。

餐厅里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安静,大家都转头。

只见那娃娃的爸爸,弯着腰、搂着娃娃,嘴对嘴地亲,一边亲,一边把嘴里的食物送到娃娃的口中。

看到报上一篇特稿,谈各国元首的“第一女儿”。法国前总统希拉克的女儿,担任总统府联络室主任;意大利前总统斯卡尔法罗的女儿,由于母亲早死,总是陪着父亲,担任各种重要场合的女主人;法国前总统密特朗的私生女,在父亲生前虽不敢曝光,在密特朗死后却成立一个特别的机构,保护父亲的“智慧财产”。

尤其令我感动的,是提到俄罗斯前总统叶利钦。有一次他独自带着小女儿坐火车。孩子还在襁褓中,又饿又累地号啕大哭。

叶利钦手上没有东西能喂孩子,居然当众解开衬衫,让女儿含着他的乳头,进入梦乡。

到曼哈顿的一家大书店买书。正翻着,听见电动扶梯上传来小孩子的尖叫,夹着妇人的呼喊。

赶过去,看到一个母亲拼命拉她孩子的脚,原来孩子的鞋带被绞进了电动扶梯。

扶梯继续移动,眼看要到尽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扶梯停了。

一个男人先跑到扶梯最下面按下了紧急停止钮,再冲到孩子身边,帮孩子弄断鞋带、抱离扶梯。

孩子不哭了,那母亲已经面无人色。听孩子抬头叫那男人“爹地”,好多顾客都面面相觑地说:

“多好的反应啊!真是个伟大的爸爸。”

读台湾画家陈澄波的传记。

这位在一九二六年,第一位以油画作品入选日本美展的台湾画家,不但是中国台湾艺坛的领导者、思想的开拓者,而且曾经作育英才多年。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结束后,陈澄波在文章里写道:

我们必须努力来提高我中华在世界上的国际地位。应该加倍努力,这是我们美术家的责任……

只是,跟着不久,他却在“2·28”事件中殉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