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篇庄永明撰稿的传记里提到,当陈澄波嫁女儿的时候,需要一把深蓝色的洋伞来搭配。他找遍了台北市,找不到,听说有位朋友受人之托,才从日本带回一把这样的伞,居然登门拜访,请求割爱。
朋友看到陈澄波那么强烈的父爱,感动了,不得不把伞送给陈澄波。不久之后,接到陈从嘉义寄来的信、礼券和三盒嘉义名产。
收到一个女孩子的信。一开始就怨她的父母离异,从小,她不知道什么叫妈妈,只知道管父亲的“每个女人”叫阿姨。
但是跟着,她的语气一转,说父亲是“好父亲”,是“好听众”,也是一位“好母亲”。
有一次她住院,父亲半夜赶去,拿条毯子,躺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就睡了。她撑起身子,很不高兴地训老爸: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睡在我脚边,我很难睡。天这么冷,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她父亲没说话。隔天傍晚,又来了……
在信的结尾,女孩对我说:
你曾经讲“爱是比较往下,而不往上的。如果有一天发生灾变,父母跟自己的孩子,只能救一方,多半的人会救自己的孩子”,但是如果问我救谁,我会救我爸爸。因为孩子能再生,父亲却不能再有。
跟伊甸社会福利基金会的一位残障朋友吃饭。
他从小得了严重的小儿麻痹,父母为了救他,甚至倾家荡产。
他动过许多次手术,身体里植入了钢条,身体外也装了钢架。他的手臂因为长期操纵轮椅,粗壮得如同一般人的大腿,但是他能骑摩托车,也能开汽车。凭着他的毅力和智慧,他考上了大学,成为校内残障社团的社长,更进入“伊甸”,成为领导者。
用餐的中途,我推他去厕所。在推回座位的时候,他突然转头对我说:
“刘老师,你知道吗,我太太是我同学,也是学校的高才生,她长得很漂亮,居然嫁给我,要陪我一辈子。”停了一下,他笑起来,说,“你知道我们生了一个孩子吗?好可爱、好可爱哟!他会跑、会跳呢!”
我看过千千万万会跑会跳的孩子,也听过许多父母赞美自己的孩子跑得快、跳得高。
但我从没听过这么感人的一句话——
“他会跑、会跳呢!”从一个一生不曾跑过、不曾跳过的父亲嘴里说出来。
常听女人说“男人粗心,不会带孩子”,也常听中年一辈的朋友说“以前的父亲都不太疼小孩”。
我便想:其实男人真比女人差吗?如同好厨师、好裁缝多半是男人,男人除了不会怀胎,也许真带起孩子来,一点也不比女人差,还会比女人更细心。
父亲的感情常是内敛的,他偷偷地观察、暗暗地注意。他以孩子的未来为目标,趁着年轻,不断地拼、不断地冲。
父亲常比母亲短命,父亲也常比母亲不善于表达。但是当我们细细体味,从“汗水”而非从“口水”中去体味;或在最紧要的关头,在父亲的“血水”中,总会发现——
那心灵深处的父爱!
当我远行的时候
小丫头看着妈妈断气,
当外婆把她带离病房的时候,
她居然没哭,
还回头摇摇小手说拜拜,
只当妈妈是睡着了。
台湾的一个单亲爸爸,因为担任货车司机,工作忙碌,只能在中午和傍晚经过家门的时候,把食物从楼下用吊绳和滑轮送进屋内,给两岁的女儿吃。
那吊绳是他自己发明的,一头拴着玩具熊和铃铛,只要牵动,就会发出声音,告诉女儿有东西吃了。
据说单亲爸爸用这方法喂女儿,已经半年多,直到最近有一天女儿在屋里大哭不止,引起邻居注意,报了警,才曝光。
记者问,难道有这么赶吗?连跑几步上楼,给女儿送一包东西的时间都没有?
单亲爸爸说,因为车上有助手在等,女儿又黏人,只要看到爸爸,就抱着大哭,不放爸爸离开。一回家就走不了,所以不敢上楼,宁愿用吊笼把食物送进去。
只是隔天,当社工找了个寄养的家庭,把小女孩带走的时候,她非但没哭,还笑着跟爸爸说拜拜。
别人看这新闻,或许会觉得前后矛盾,甚至说那单亲爸爸撒谎。
但我不一样,它让我想起许多往事,有了深深的同情。
女儿小时候,我最头痛的就是每次离家的“那一刻”。小娃娃先挂在我的脖子上,不让我走。我硬挣脱了,她又会抱着妈妈哭,眼泪汪汪地盯着我的车子驶离。有时候转过路口,还好像能听见她的哭声。
妙的是,有一次她在学校有表演,没办法留在家里送我出门,反而是我站在门前,看她坐上妈妈的车。那天,她虽然还是抱抱我、亲亲我,说舍不得爹地,却没哭,还笑眯眯地跳进车,对我挥挥手,说拜拜。
隔年,我又一次离家,心想,小丫头已经克服了离愁,应该走得轻松些了吧?没想到她站在晚风里送我,又哭成了个小泪人儿。
我终于懂了,小娃娃可以自己离开我,但不能看我离开她。
因为她走,主动权在她,是她有事,不得不对我说抱歉。而我走,主动不在她,是我弃她而去,是我对不起她。
想起二十年前在台湾,一个老朋友的妻子得了绝症,离岛求医,她三岁的女儿在机场声嘶力竭地哭喊,好像妈妈会一去不返。她的哭声,使四周忍着泪的亲友,都一下子溃了堤。
但时隔不久,那妈妈回来了,又不久,住进加护病房。
“走”的那一天,小丫头看着妈妈断气,当外婆把她带离病房的时候,她居然没哭,还回头摇摇小手说拜拜,只当妈妈是睡着了。
年轻时翻译过一本美国心理学家瑞蒙·莫迪的《死后的世界》(Life after Life)。作者分析那些曾被医生宣布为死亡,却又复生的人,所有的“死后的经历”。
几乎每个人都说死并不可怕,只觉得一下子灵魂离开了躯体,病痛全消失了,变得好轻松。多半的人感觉先是飞速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看见隧道另外一边的“神光”,接着面对神光,接受神光的指引。也有人发现置身一片美丽的草原,好多已死的亲友走过来迎接……
一位受访者说,当神光说他人世间的情缘未了,叫他“回来”的时候,他甚至有点愤怒,不愿意回到自己的躯壳。
年过半百,我常想起这些情节,和那一次女儿比我先离开家的画面。猜想当有一天,我死了,一下子穿过隧道,面对神光、面对一堆死去的亲友,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令我目不暇接的“另一个世界”。
那时候,我虽然死了,但可能已经没有时间悲伤,反而有些“发现者”的兴奋和“新来者”的喜悦。
可是如果我回头看,我世间的妻、我的子女,尤其我的女儿,会不会在我离家外出时,在晚风中抱着我的脖子不放,正对着我哭喊:“爸爸不要走!”
可不是嘛!走的那一天,是我要走,是我要离开她。我面对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她面对的却是我的背影。
我走了,她没走,还在人世间。如果我死后无知,当她伤痛欲绝的时候,我已没有感觉;如果我死后有知,则可以随时回去,看到她。
但是她,只见我消逝了,再也抓不住。她没走,眼前见到的、摸到的,都有我的影子。她要留我,但我负了她,弃她而去……
比较起来,她的伤痛远比我深。
总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幕,她学校有音乐会,先离开家,高高兴兴地去演奏。那天晚上,我走得多么轻松!
真正“大去”的那一天,我希望她也有约,于是我躺在床上,看她离开,就像新闻中,那单亲爸爸的女儿去寄养家庭,她对我挥挥手,道声拜拜。我看着她美丽的背影、飘逸的长发,一跳一跳地出门,该是多么完美的道别。
让爱在那里显现
当医生宣布她已经聋了的时候,她转身,看她妈妈。
她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她,张开双臂。
今天下午,我们去机场送陈彦君。
当爸爸带她进入机场大厦,你在车上对她挥手的时候,我看到你眼睛里闪着泪光。
正如你回程时说的——陈姐姐来,真是太好了。
她教你找出存在电脑里的资料,教你折纸鹤,教你用她的傻瓜相机拍照,还跟你玩了许多台湾小朋友玩的游戏。
最重要的是,她教你怎么和残障人相处。
记得吗?一个礼拜前,当我说有个“听障”的大姐姐要来我们家的时候,你紧张兮兮地问:“我要怎么跟她说话?她会不会好奇怪?”
然后她进门了,送你一只在加拿大买的玩具熊。掀开她的头发,给你看她那长长的伤疤,告诉你有个电脑感应器藏在她的头皮下。
接着她又从胸前挂的口袋里掏出小机器,上面亮着红灯,说她可以选择二十个频道,听外面的声音,好像电影里的“机器战警”的时候,你们都笑了。
你发现原来只要让她看着你的嘴,慢慢说话,她都能听得到。虽然有时候会把话“听拧了”,但是她能马上用幽默化解。
像她说,有一次高中同学对她讲“佩珍每年发情一次”,她吓一跳,说:“佩珍那么端庄,怎么会像动物一样每年发情呢?”
同学笑死了,说:“你听错了,我是说佩珍每天反省一次。”
也就因为她先用幽默的方法,把她的“问题”告诉了我们,所以大家格外小心地说话,一发现她听错了,就赶快换个方式说。
渐渐地,我们找出了最好的沟通方法,几乎样样都能跟她讨论了。
当爸爸听到你们在楼上有说有笑,还一起唱歌的时候,真是感慨万千。因为爸爸想到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摇头,说没听清楚,要我再说一遍。
隔一阵,她再来,我得把声音放得非常大而低沉,她才能听得到。
再过不久,我们已经不得不改为“笔谈”。
爸爸永远不会忘记,那时她坐在我对面擦眼泪的情景。
一个青春年少、正念高中的女孩,在短短的时间里,突然听不见了,她怎能不伤心?
爸爸也永远不会忘记,她说,当她对同学讲因为听不见、跟不上,而不得不休学的时候,她班上的同学立刻都哭了出来。
我的眼前浮起一个画面——一群天真的女孩子,围着她掉眼泪。
这世上有什么友情,比那泪水更真的呢?
我也记得彦君在给我看的一篇作文里说,当医生宣布她已经聋了的时候,她转身,看她妈妈。
她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她,张开双臂。
于是,她扑进妈妈的怀里,母女相拥而泣。
我还记得当她错过残障生甄选时的沮丧,以及后来在中山女高的奔走下,终于得到又一次甄选机会,而且考取辅大时的快乐。
所以当我听见你们嬉笑的声音时,心中想到的竟然是彦君姐姐的父母、师长及同学。
是他们的爱,帮助她度过最艰苦的岁月。
在台湾有位残障的刘侠阿姨说得好——
上帝创造了有缺陷的人,让人间的爱能在那里显现。
爸爸也曾经在书里说过——
上帝的不公平,让我们用人间的爱来填平。
看看!彦君姐姐不是活在大家的爱里面吗?
她在互联网上认识了加拿大的一个学生,那人就邀请她去加拿大玩。
于是,她上了飞机,去了多伦多、去了魁北克、去了尼亚加拉瀑布,再应我们邀请,来纽约,看了大都会美术馆、世贸大楼、自由女神,还上了帝国大厦的顶楼……
她的世界不但没有因为残障而变小,反而变得更大了。
相同地,她的内心世界也非常宽广。
自从听不见,她的观察变得更敏锐,文笔也更为深入。她写一家人去阳明山喝茶,才一下子时间,从屋里走出来,觉得山边的小草又变高了;她写夕阳下的云,怎么流、怎么滚,好像能滚出一种云的声音。
高三那年,她的两千字文章,已经在《联合报》上发表,而且写得生动感人,我特别告诉她:“你写得比我好。”
所以,当她度过那段突然失聪的痛苦之后,甚至拒绝接受“电子耳”的手术,她说:“这个世界的声音我都听过了,我把爸爸妈妈以及所有深爱我的人的声音藏在心中,现在我不懂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要重新听到。”
直到有一位护士对她说:
“彦君,你还没听过自己小孩叫妈妈吧?如果不开刀,你可能永远都无法了解那份感动与喜悦。”
她才决定接受手术!
爸爸今天在机场,为她办了报到手续,航空公司特别在登机证上注明她是“听障”,又给我一个通行证,使爸爸能送她到登机门。
一路上,每一关,知道彦君姐姐是听障,都给她特别的礼遇,对她露出最温馨的笑。
她真是让爸爸妈妈见到好多好多:见到一个积极快乐的她,见到一个充满爱的世界;也见到总是要大人牵的你,居然懂得照顾彦君姐姐,拉着她,过马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