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光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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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谈判

晚报报道了一则发生在一周前的一宗命案。案情的大致情况是这样的某工商所干部秦某怀疑妻子行为不轨,当晚与迟归的妻子发生了争执,丈夫指责妻子迷恋舞厅,妻子痛斥丈夫干涉其个人生活,于是双方互相厮打,愤怒的丈夫心态扭曲,随手操起厨房里的菜刀砍杀妻子。杀人的过程很短暂,发生的响动并不剧烈,甚至比他们以往吵架时砸锅掼盆还要平静。邻居们谁也没有被夜间的打斗吵醒。

杀妻的那个男人并没有逃亡,他连逃亡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当他断定妻子已经魂归阴府,便坐在饭桌旁给自己乡下的父母和正在乡下过暑假的女儿分别写了告别信。他在信中说:一件迟早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然后他就给死者的哥哥打了电话,他告诉对方自己杀了人,让对方马上过来。

……

这篇报道是我当记者的表姐夫写的,并没有引起我多大的兴趣。主要是案情太一般化了,在法律上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地方,更无探讨的价值。也许在道德范围,它会引起某些社会工作者的关注,但这跟我毫不相干。作为一名律师,我认为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可想而知,在庭审过程中,控辩双方的提问和陈述,将会是毫无新意的例行公事。也就是说:在这宗案件审理过程中,律师的作用客观上降到了最低点,他的形式大于了内容。因此,丢下报纸我很快就把这个案子忘掉了,我有很多比它重要得多的工作要做。

晚上回到家里,我接到了表姐打来的电话。表姐的口气略显慌张,她问我有没有读当天的晚报。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迫不及待地说:你一定看到你姐夫写的那篇报道了吧。

我说: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讲。

表姐说:你姐夫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不会有事,我总觉得不放心;今天下午,受害人的哥哥打电话找你姐夫,说要找他谈谈,这个人在电话里责备你姐夫,说报道有不实之处,损害了他妹妹的形象。

那姐夫怎么说的?我问。

你姐夫告诉我他采访了公安部门,还看了讯问笔录,应该不会违背事实。

我说:既然是这样你就用不着过分担心,让姐夫跟他们说清楚就是了。

表姐说:是啊,不过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担心,人家毕竟是受害人家属,悲痛的时候总会有些偏激、不讲理,可是你姐夫已经答应明天去见人家,搞不好人家拿他出气……

我太了解表姐了,马上领会了她的意图。谁叫我这个表弟是做律师的呢。

我毫不犹豫地说:你放心吧姐,明天我陪姐夫去一趟,不会有事的。

表姐在电话那头松了一口气,他转而再三关照我,你们明天说话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争强好胜,能让就尽量让着人家,人家是受害人嘛。

我说:这种事我经历多了,我知道怎么处理,再说姐夫也是个聪明人啊!

表姐听我这么说笑了起来。

第二天,我主动给表姐夫打电话,和他约定了见面时间。我顺便问了他一句,报道的真实性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表姐夫说:你还信不过我吗?当事人对这类报道有点看法很正常,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难免会有偏差,基本事实是不可动摇的,新闻就是这么回事。

我说:我当然相信你,报道在技术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我们对对方的情况可是一无所知……

表姐夫说:这个你放心,我什么人没见过,上到市长下到乞丐,看人兑汤、对症下药嘛,不会这两招还当什么记者?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就放松了几分,为了防止万一,我特意将律师资格证件放在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

晚上,我和表姐夫如约见面,他提议先找一处地方吃饭,然后再处理那件事。我们挑了一家小餐馆,表姐夫执意要陪我喝上点白酒,我心里多少有点放不下,表示改次再喝。表姐夫对我表现出的谨慎不屑一顾,他大声叫着服务员,询问对方有什么白酒,上最好的。说到底,我压根儿就不太喜欢坐在身边的这位表姐夫,只是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向他表达我的态度。这会儿我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我将脸冲着窗外。

我说:要喝你一个人喝,我可不陪你。

表姐夫觉察出了我的不愉快,他讪讪地打趣道,喝杯酒也好壮壮胆子嘛。

我没有理睬他。

我说不明白为什么不太喜欢眼前这个人。一直以来,觉得他爱说大话,吹牛不着边际,好像还挺自以为是的。也许我是带着某种观点去认识他的,因为他的介入,我和表姐的亲近关系退到了不重要的位置。这当然是很久前的事了。但根子仍然健在。

我和表姐自幼一块长大,她只比我大一岁,他的外婆也是我的奶奶,一手带大我们两个。我的童年记忆和成长经验,无不与表姐相关联。我们的感情既像亲姐弟,又有一分异性朋友的默契,它甚至直接影响了我后来对伴侣的选择。因此我对表姐选择这个人做丈夫充满了不解和疑惑,令我更为困惑的是,表姐居然对她的婚姻十分满意。在这一点上,我宁可相信是两性之间的差异造成了我们对同一个男人的不同看法和不同认识。

尽管如此,我从未对表姐夫流露过不满,也从未在表姐面前对她的丈夫说三道四,我所做的只是悄悄离他们远了点,这也很正常啊,毕竟人长大了,各人都有了各人的生活。表姐夫当然是知道我们姐弟感情的,他偶尔见着我总喜欢拍着我的肩膀和我称兄道弟,这让我更加讨厌他。或许,在他的眼里,我是个沉默寡言、毫无趣味的人,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我和我的表姐夫无话可说。

由于情绪不高,饭也吃得十分潦草。我催促表姐夫早点去办事。

明溪花园并不远,不一会儿我们就骑车到达了目的地。敲开当事人的家门,立即感到等待我们的是不友好的气氛。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吧,好赖总要把这件事处理掉。

屋里的三个人正在喝酒,客厅的桌子上杯盘狼藉。

我们说明了来意。留寸头的胖子神色严峻地给我们让了座。他自我介绍说他就是受害人的哥哥,昨天的电话是他打的。说完,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着我俩。

表姐夫作了自我介绍,不紧不慢的语气透出不卑不亢的态度,很有一番见过市面、经过风浪的派头。

陪着胖子喝酒的两个家伙长得很壮实,一个黑脸膛一个白面孔,看样子像是当事人特意请来压阵的。黑白二人用凶狠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来回瞅着,搜寻着他们想要的答案。

胖子开口了,面对着坐在那里矮他一头的表姐夫气势汹汹唾沫飞溅。

胖子说:你们记者好神气呦,谁见了你们都要怕三分是不是?你们牛逼嘛谁不知道。可是我并没有得罪你们呀,是你们找我的麻烦,这就不能怨我罗。我告诉你,我这个人不怕麻烦,我越是麻烦越向前你懂不懂?

表姐夫面露微笑,点点头,没作声。

胖子说:现在的麻烦事是你的报道有不实之处,污辱了我妹妹的人格,她人已经不在了,我就更有必要为她主持公道。

表姐夫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帮着凶手讲话了,他一个杀人犯我凭什么要帮他呢?这说得通吗?

你怎么知道我妹妹那天晚上出去跳舞的?你这么写不是为凶手开脱吗?

他们夫妻俩经常吵闹,为的就是你妹妹喜欢跳舞,这个有他们的邻居作证。至于你妹妹当天晚上是不是因为跳舞迟归,你能拿出其它证据吗?

白脸汉子不耐烦地插嘴道,大哥,你和他扯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做啥!

胖子顿了一下,说:这件事情丝毫没有我妹妹的责任,看了你的报道,事端好像是我妹妹引起的,你要对这个问题负责。

表姐夫说:如果你信不过我,我可以跟你到公安部门去核实。

胖子大惑不解,我跟你到公安局去?你弄出了毛病还让我陪着你去找证据,你他妈不是骂人吗?

黑脸汉子嚯一声站起来,吼道,大哥,跟这家伙费什么口舌废话罗嗦就抽他!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大有剑拔弩张之势。我感到一股血往头顶涌,忍不住站起身,眼睛瞪着黑脸汉子,说:谁敢动?

白脸汉子瞥了我一眼,你是干什么的,你插什么话?

我双手颤动着打开公文包,掏出律师资格证,扔在桌上,说:我是律师,是你们今天谈判的见证人。

胖子拿起我的律师资格证翻了一下,递给我说:兄弟,你把这东西包好收起来,别让它吓着我,现在我和记者先生讨公道,没你什么事你一边歇着。

表姐夫慢吞吞地掏出一盒香烟,很随意地撒了一圈,然后边替自己点烟边向胖子说:按你的意思这事情该怎么处理?

胖子说:按我的意思很简单,要么重写一篇报道,要么发表一个更正声明。

表姐夫说:怎么重写?

这下子事情复杂了。表姐夫不知为什么硬要朝他的套子里钻。虽然不在新闻单位工作,对媒体的游戏规则我还是略知一二的,若无重大线索出现,是不可能重复报道同一件新闻的;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更是媒体的大忌。胖子提出的要求表姐夫根本无法满足。

但表姐夫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正欲开口,表姐夫向我轻轻摆了摆手,他仍然关注地望着胖子。

胖子说:那小子杀我妹妹是有前因的,你们根本没有好好调查前因,就事论事,倒是帮凶手找到了杀人的理由,我妹妹死得可就冤啦。

表姐夫和我都被胖子的话吸引住了。

什么前因?我禁不住脱口而出。

我妹妹跟这小子结婚已经有10年了。胖子说:一开始两口子日子过得挺舒坦,有了女儿之后,一家三口叫什么来着,其乐融融吧,后来这小子迷上了麻将,不是朋友之间偶尔玩玩的那种,而是陷进了赌场,经常夜不归宿,两个人因此产生了矛盾。赢钱的时候倒也相安无事,一旦输了钱家里就开了锅,经常闹得一塌糊涂。赌到最后,家里的积蓄全输光了,日子也就没法再过了,我妹妹就提出了离婚。谁知这小子赖着我妹妹,死活不肯离,还跪在我妹妹面前表示要痛改前非。当时他们家里已经穷得一贫如洗,这小子每月的工资只顾着还债,连女儿的学费都拿不出来。

表姐夫说:真没想到发生过这些事。胖子继续说道,我妹妹铁了心要和这小子分手,怎么办?得让他死了心呀,我妹妹就开始一个人出去玩,玩久了就认识了几个舞搭子。你说这有什么呢?很正常的事嘛。这小子急眼了,警告我妹妹说再出去跳舞就要收拾她。我妹妹说:我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管我。这小子就跑来找我评理,我能说什么呢?我就劝他离了算了,两个人没了感情谈什么都是白搭。哪个想到这小子是个死脑筋!你说这件事情能怨我妹妹吗?

表姐夫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向胖子道,那天晚上行凶后,他打电话叫你去没和你说什么吗?

胖子说:那时候他的灵魂已经出了窍,说话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说得还算清楚,就是他们的女儿,他把女儿托付给了我。当时我也傻了眼,谁见过那个场面啊。他问我报警是不是有些太早了(当时是夜里两点钟)。我说早你妈个屁呀!他说那他去自首。我说你别动,你跑了咋办。他说要么你去报警。我想了想就拨了110。

这应该算自首。我自言自语道。

胖子说:是啊,他杀了人之后就后悔啦,他明白事情的根子在自己身上嘛。再看看你们的报道,好像错在我妹妹身上,这不是冤枉人?

表姐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很突兀,令在场的人有点猝不及防。

表姐夫扔掉手中的烟蒂,站起来将一只手搭在胖子肩头,说:老兄,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就这么点事?

胖子愣住了,不解地望着对方,不知如何作答。

表姐夫说:一句话,这小子是个傻逼!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们想啊,现在这个社会谁他妈还那么认真啊,各人玩各人的呗,老婆玩,你也玩嘛。就拿我来说:我也玩啊,玩得技巧点不就行了,何必上竿子要死要活的,再说他曾经也是个赌徒嘛,悠着点小玩玩也未尝不可,这回弄大发了,一辈子蹲大狱,他不是个傻逼是什么?

胖子张大嘴望着对方,黑白两个汉子也卡了壳。我更是吃惊不小,呆呆地望着眉飞色舞的表姐夫。

表姐夫看众人无言,继续说道,跳舞怎么啦?跳舞又不犯法!如果真的交了男朋友就算你妹妹聪明啦,你想想看,既然和丈夫闹翻了,凭什么还要为他守着,一棵树上吊死啊?现在的人没有一二个情人可就白活了。这件事嘛,算你妹妹命不好,碰上了个冤家对头,要不然,她不是过得挺快活的。你们说说是不是啊?

那这件事……胖子嗫嚅道。

表姐夫神色安然的说:老兄你放心吧,这件事我弄清楚了,我会给你个说法的。不过你们也不要死心眼,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可不能辛苦了自己,人生苦短啊,乘年轻时多潇洒潇洒。这样罢,改天我请诸位活动一下,怎么样?

场面仍然有点僵,却不是刚开始的那个味道了。黑白二个汉子的脸上甚至还挤出了点尴尬的笑容。我出门的时候好像还和胖子握了一下手,有点朋友之间告别的意思。

一场冲突匪夷所思地化为乌有。

对表姐夫的处理方法,我似乎仍然心存顾虑。过了好几天,我揣着不安的心情给表姐夫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他事情的最终结果。

表姐夫好像在电话那头正和什么人开着玩笑,他一边笑着一边轻松地告诉我,那件事啊,搞掂啦,小姐往他们身上一坐,他们啥事都忘掉了。不过,这事你可不能跟你姐说:说了可就麻烦啦……

我说:那当然那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