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月光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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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归宿

1

我的父母自打退休以后,经常莫明其妙地斗嘴,为了避免我的干扰,他们在斗嘴时,使用的都是江西老家的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有一天,父亲正在看报纸,家里不知从哪里趁虚而入一只苍蝇,给平静的生活带来了一触即发的危机。我知道,母亲一向厌恶苍蝇,每当她晃动臃肿的身躯追杀苍蝇的时候,父亲的神情就会出现异常,仿佛他也变成一只苍蝇似的,随时着准备着一场精神保卫战。

但今天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父亲的神情非但毫无异常迹象,他连站起来的打算都没有,他甚至没有从老花镜片上瞥一眼母亲。母亲扑打了一会儿苍蝇,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她坐在床边调整着呼吸的节奏,通常,这是战斗前的片刻宁静。

没等母亲发作,父亲说话了,他的眼睛仍停在手中的报纸上。

父亲说:“咱们还是回江西老家去吧。”父亲这句话,显然不仅仅是说给母亲,也是说给我听的,他一反常态没有使用家乡土话。

母亲半张着嘴,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紧接着母亲把父亲拽进了卧室,这一回他们没有争吵,而是进行了通宵达旦的讨论。他们压低了嗓门,像当年谈恋爱时喋喋不休,其实,他们大可不必窃窃私语,我压根儿就听不懂家乡的土话。

熬了一宿的父母,到凌晨时才躺下休息,这使我多少对他们的健康有点担心。因此,早晨起床后,我尽量放轻了手脚,生怕吵醒了他们。我决定取消在家的早餐,而改为到街头摊子上吃面条。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却听到有人响亮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吓了我一跳。这时候,父母卧室的门打开了,老夫妻两个着装整齐地走出来。

我匪夷所思地打量着他们,父母的脸上虽然挂着一丝倦容,精神却格外饱满,尤其是母亲,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久违的神采,一点不错,在我童年时代,母亲就是用这种目光注视着我的。

父亲开口道:“我决定和你妈到江西老家住……”

我没弄明白父亲所说的“住”,是一个怎样的时间概念,我刚打算问,母亲就补充道:

“你爷爷、外公在老家都有些家产,我们打算回去养老。”

母亲使用了“回去”这个字眼,我顿时就明白了。这对当年从江西一个村寨里双双飞出的金凤凰,到了人生迟暮之年,打算双双回到旧巢去。

我表示晚上下班回来再听他们细说。

母亲不由分说地拒绝了我的态度。她说:“你打电话到单位请个假。”

我犹豫不决。我说:“哪里这么着急啊?”

母亲说:“我们当然着急啦,我们这一走,谁还管你啊,你都快30岁了,还是单身一人。”

父亲帮腔说:“是啊,我们回去和家里也没有个交待。”父亲的口吻充满了孩子气。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哭笑不得。

“你交上个女朋友,我们才能安心回去。”母亲从父亲头顶摘掉了一根线头,然后用关切的目光打量我。

我面带笑容答应了他们。我想让他们觉得“一个女朋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父母用欣慰的神态目送我下楼。

2

一周时间里,我约了三个女孩子到家里来畅谈未来人生。其中一个是我中学同学,小孩都三岁了,看上去仍像个纯情少女,也许是婚姻使她擅长与父母以外的长辈打交道,她居然在母亲眼中得了最高分。

另外两个女孩是搭伴来的,在这之前,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个。母亲竭力想从她们之间判断谁是主角,她的问话像暗器一样迫不及待地试探对方的虚实。于是我趁母亲在厨房削苹果的机会,在她面前大言不惭地说:妈,这两个女孩都对我有点意思,你看我追哪个呢?我还告诉她,那长头发、瓜子脸的叫章月,短头发大眼睛的叫郁红。

在我和女孩子频频约会的同时,父母也加快了他们整理行装的步伐。他们之间不再争吵,相互礼让,当着我的面交头结耳,还不失时机地在我耳边吹捧对方,多少显示出超出他们年龄的矫情成分。当然,我对父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心情十分理解,更对他们恩爱如初,夫妻双双把家还寄予了深深的祝福。我没有理由不为父母晚年的幸福生活感到欣慰。

在父母临走的前一天,我给郁红打了个电话,我表示想请她第二天陪我送一下父母,以便他们踏实、安心地踏上旅程。

郁红问我章月去不去。

我说:“我没有叫她。火车站人多眼杂的,我担心她男朋友误解。”

郁红顿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老实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打电话给郁红,我不过是通过章月刚刚认识她,我有什么理由越过章月单独约她呢?再说我的理由也不充分,章月和我之间的朋友关系是公开的,连她的男朋友都知道,我没有必要加以隐瞒。而单身的郁红则不一样,我要求她陪我去送远行的父母,意味着什么呢?

对于当时的决定,我并没有认真考虑,后来想起来,似乎是暗含了某种取向,称其为“难得糊涂”未尝不可。

我的母亲在那个阳光耀眼的下午,把父亲和我扔在站台一边,她用松软厚实的双手捏住郁红纤细单薄的小手,轻轻搓揉着;我站在父亲身边抽烟,听不清两个女人的谈话,我有点心不在焉。

郁红好像用自己的手绢帮助母亲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跟着她又擦了自己的眼角。她们看上去很像一对依依不舍的母女,而我和父亲相对无语,如同两个陌生的旅客。

列车的隆隆声消失在天际,我的目光终于落在郁红亮丽而略显潮红的美目上。

3

现在,三居室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设想会有谁和我共同生活在这个空间。

我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是章月。

她今晚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带束腰带的那种款式,头发刚刚洗过,还是潮湿的,被一根橡皮筋束在脑后,她的背部因此湿了一块。

她说她散步路过我这儿,看见灯亮着就上来了。果然,她的脚上趿着双塑料拖鞋。她问我,你父母走了?我点点头。我问她大鼻子(她男朋友)怎么没跟她一起出来。我问得很随意。

章月突然不高兴了。

她说:“我到你这儿来玩,你跟我谈大鼻子干吗?你就不能和我谈点别的什么吗?”

我显得很尴尬,好像是我说错了话。

在我印象中,过去的章月是快活的,充满了青春活力,但谈了大鼻子以后,很快就在强烈的爱情阳光照射下枯萎了。

于是,我就只好跟她回忆过去。

我们是在市文化宫举办的摄影培训班相识的,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我们的交往始终没有中断。我灵机一动,拉住章月的手,把她带到一间空房间里,指着一角告诉她,我正打算将这里隔出一间暗室,如果有兴趣的话,欢迎她到这里来冲洗照片。

她的脸色比刚才温和了许多,她认为我这么做太浪费了。她提醒我只需蒙上一个阳台(家里有两个阳台)就可以了,她用了“绰绰有余”来强调自己的观点。

我说:“章月,看不出来你挺会过日子。”

章月说:“我啊,比不上郁红。”

我说是吗?我说我又不了解郁红,她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吗?

章月说:“她最近有没有来过?”

我说见过她一次。

章月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趣。

她换回了话题,说:“你最近有什么新作?给我看看。”

我说:哪里有啊,现在根本没时间出去跑,单位里忙死人,休息天就在家看看电视,哪里也不想去。我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两本相册递给她。

她翻着翻着,忽然对着一幅照片笑了起来。

她说:“这一幅是林老师照的吧?”

我侧过头去看,跟着她笑了。那是一次历险,也是我和章月友谊的基础和开端。

我故意说:“要不是这张照片,我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章月在我肩膀上捶了一下,说:“忘恩负义的家伙。”

我有必要解释一下这张照片。

培训班结束前,林老师带着我们这批学员到郊县去搞创作。当时虽然已是初秋天气,爬了一二座山头以后,我的脸上还是流了汗。我就到一个池塘边去洗脸,不知怎么回事,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掉下水去了。当时章月站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她扔下相机迅速奔跑过来,她伸给我两只手,想把我拉上岸来。

结果她反而被我拉下了池塘。我们牵着手浑身湿漉漉上岸的时候,林老师抓住这一瞬摁下了快门。

“美人救英雄,谁主沉浮。”我说:“给这幅照片起的名好不好?”

章月突然低低地哭出声来。

我从章月手中拿过相册。我说:“是不是大鼻子对你不好。”

章月摇摇头。

我扶住章月的双肩,轻轻地将她流满泪水的脸靠在我的肩头。

4

我打电话给郁红,约她出来吃饭,她这次没问我有没有约章月。

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真有点赴约会的意思。我还带给她一件母亲从江西老家寄过来的纪念品。是一块玉坠。

郁红表示她不能接受母亲的馈赠。她说:你母亲误解了我,你怎么也跟着瞎起劲。

我说:“我就不能送你一件礼物吗?你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不是瞧不起我。”

郁红的脸红红的,捏着玉坠的手不知所措。她说:你母亲有没有说起我啊。

我说:“她让我陪你到江西去玩。”

郁红说:送她那天,她就这么说的,恨不得我立即就跟她走。你也是的,这么哄她也不是个办法啊。

我说:“看样子你挺有同情心,怪不得章月夸你呢。”

郁红对章月的看法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是,她对章月夸奖她表示怀疑。

在谈到章月的时候,郁红的态度令我大吃一惊。

郁红说:“章月走的是一条死胡同,大鼻子和她在一起是个错误。”

我说何以见得呢。

郁红说:“章月爱一个人,总想按照自己的意图去改造对方,改造得差不多了,突然又想朝他身上找一些个性出来,一时找不着,她就发急了。他们俩最近闹得挺厉害,章月甚至威胁对方要自杀。”

我建议郁红去找大鼻子谈谈,郁红认为他们的事谁也管不了,除非他们分手。

郁红勉强收下了玉坠,并且含而不露地说是先帮我保管着,随时准备完璧归赵,我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分手前,我约郁红到我家中坐坐,被她委婉谢绝掉了。

我说:“那好,过一天我上你家去玩。”

我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我指的是对郁红的好感,但她的言行举止却令我毫无把握,我决定坚持下去,我被自己的自作多情深深地打动了。

5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单位委派我出了一趟远差,旅程有1000多公里。我在异地分别给郁红和章月打过一个电话,我告诉她们,我在某个隐秘的地方藏匿了房门钥匙,我希望在她们空闲的时候,能够帮助我整理一下房间。然后,我就消失了,我为自己设置了一个谜,这个谜将在我30天后回到家里才能揭晓。

到了最后一天,我上了返程的列车,突然想起来,我为什么不给自己家里打个电话呢?我怀着莫名的紧张,用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我开始烦躁起来,一遍遍重拨那个号码,一直到我迷迷糊糊地在颠簸中进入梦乡。

6

我在深夜回到了家里,却怎么也打不开门。手机的电池没电了,我只好敲门,开门的会是谁呢?

是章月。

奇怪的是章月剪去了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她把自己的发型弄得和郁红一模一样。我在黑暗中凑近章月的脸,我发现她趁我不在家这段时间,做了眼皮切割手术,她的眼睛显得很生动,神采不亚于郁红的那双大眼睛。

她诡秘地笑着对我说:你看我这样是不是比原来……

我说:你这样真会让我把你和郁红弄混了。

章月说:大鼻子就把我和郁红弄混了,昨天晚上他就在这屋里把郁红给干了,他干得很气派,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我现在已经决定了,我打算下个月就和他结婚,大鼻子是个挺不错的男人。

我说:那你晚上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你不回到他身边去吗?

章月说:你以为我在这儿是等你的吗?我根本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我是在这儿等大鼻子的,我要和大鼻子在这儿共度良宵,你懂吗?

我说:你别做梦了,大鼻子不会来了,今天晚上我就是大鼻子,我一定比他强,你信不信。

不知道为什么,我进屋后就一直没打开过灯,我穿过客厅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我掀开被子,却发现郁红赤身裸体躺在我的被子里。我很生气,我说郁红你怎么睡在我床上,你快走开。

她说我是章月啊,你真是眼花了,你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啦!

我正准备上床,床突然猛烈晃动起来。

我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我发觉自己躺在列车的卧铺上,再过两个站,我就要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