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夏季潮湿而闷热,天空像是被一只硕大无比的铁桶罩住了一样,没有一丝轻风。吃晚饭时候赵军流了一身的汗,他于是和妻子商量起买空调的事。
这两天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空调大战”的消息,各家商场都推出了一些优惠措施,赵军不免心痒痒的,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妻子说:眼看夏天都过去一半了,明年再说吧。赵军想想也是,便起身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擦了擦汗身子。
不经意之间,赵军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略显臃肿的身体,他用手揪起胸前一大堆赘肉,放下再揪起,无声地笑了起来。结婚才三年,儿子刚两岁,照这样发展下去,情况不妙啊。赵军一边套了件T恤一边对妻子说:你有没有发现我胖了不少。妻子望了他一眼,说:还好,男人过了三十都这样吧。赵军说:看样子要锻炼锻炼了,我才三十二,不该这么早发福的。
妻子笑了起来,说:那你就带儿子到楼下散步吧,呆在家里又要长肉了。
夏日天长,一抹浅浅的灰色还没能够遮住闲散的白云。赵军牵着儿子的小手,在小区的水泥路上晃悠着。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广场,小区的文化中心就设在那里,吸引了三三两两的居民去游玩。
儿子喜欢热闹的地方,两只小脚开始欢腾起来,朝着广场方向,他一定是看到了广场上停着的车辆,眼下小家伙对各式汽车充满了好奇。为了跟上儿子的节奏,赵军不由加快了步伐。
这时候,一辆大客车从远处开过来,在广场上缓慢停了下来。儿子激动了,“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意思是想马上赶到汽车身旁。赵军以怀抱冲锋枪的姿势,端起儿子冲向大客车。
父子两人赶到时,车子正在下客。赵军将儿子坐在自己的肩头,好让他看到汽车里面。儿子很兴奋地挥动着两只浑圆的胳膊,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欢叫。
赵军好像听见有人叫他名字,声音细细的,被嘈杂的人流淹没了。他把儿子放下来,四处打量着,看见十米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女子,正望着他呢。赵军牵着儿子向前走了两步,认出了对方。
赵军说:石小华,怎么是你,你怎么会乘这车的?
石小华没回答赵军,而是弯下腰看了看小孩,说:是你儿子吧。
赵军想让儿子叫对方一声阿姨,儿子扭着头看后面,他的注意力被大客车牢牢吸引住了,对两个大人的交谈毫无兴趣。
赵军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石小华说:这是我们的厂车啊,我现在也搬到这个小区来了,在那边。她用手指了指小区新开辟的楼群。
你现在怎么样?还好吧?赵军问。
显然,他知道对方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石小华表现得十分大方,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她说:房子是单位分的,老公和我在同一个单位,我们刚结婚半年。
赵军“噢”了一声,手上一松,儿子挣脱开了,歪歪扭扭地向大客车跑去。
赵军转过身想捉住儿子,这边石小华说声“再见”就走开了,等赵军捉住儿子,发现石小华已经走远。赵军愣在那里,直到石小华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暮色中。
看着正在认真触摸客车车门的儿子,赵军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当初要是和石小华结婚的话,儿子大概应该有五岁了吧。
赵军和石小华是在六年前的一个书法培训班认识的。
当时,二十六岁的赵军刚刚从基层调到总公司工会当宣传干事,文字基础不错,就是毛笔拿不上手,一遇到写通知书和海报什么的就犯愁。于是就到文化宫的书法班报名学习书法。而比赵军小三岁的石小华,小时候学过几年书法,后来丢了,但基本功扎实,在厂里的书法比赛中拿过一等奖。她所在的单位是个部属企业,厂里为了拿她的字去参加部里比赛,特地为她在书法培训班报了名。
两个人认识的时候,赵军对石小华佩服得要命,他表示如果自己有石小华一手字的话,肯定不会再到这里来学习。按赵军当时的话说:石小华的字“够吃够用”。
但赵军会写文章,经常在市报上发表一些“豆腐块”。每到培训班开课,赵军就把最新的“豆腐块”拿给石小华看,还让她提“宝贵意见”。
石小华不会像赵军那样夸张地赞扬对方,眼睛里却掩不住流露出喜悦之色。
三个月的培训班结束之后,赵军就拿话试探石小华,赵军说:我的书法水平太差了,能不能拜你为师啊?石小华脸上红红的,并没有拒绝对方,她说:什么师不师的,不要说那么难听好不好。
“培训班”于是转移到了赵军家中,一周一次。两个人的关系好像进了蒸笼的馒头,不知不觉热乎起来。
相隔五年时间再次见到当初的恋人,赵军的心里突然间变得复杂微妙起来。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有一点他敢肯定,那就是他已经是个已婚男人,而且有儿子,他想知道,以他这样的身份对一个女人来说究竟还有多大的吸引力。这种感觉来得十分强烈,好像一直潜伏在内心,终于等来了机会似的,急匆匆地喷发出来,挡也挡不住。
第二天傍晚,赵军早早吃完饭,换了件崭新的T恤提前来到广场。他告诉妻子去见一位朋友,因此没有带儿子。
大客车准时到达。赵军看见石小华随着人群下车。他并没有急着叫对方,而是跟在石小华后面走了一小段路,直到人流稀疏,确认是石小华一个人时,他才在后面叫了一声。
石小华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见了赵军,脸上的表情多少有点惊讶。
赵军感到自己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但既然跟了人家一阵子,已经无退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赵军说:昨天见到你,话还没说完呢,所以今天特地来等着的……
石小华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儿子蛮可爱的,你们家还住在那里?
石小华说的“那里”曾经留下过他们两人爱的足迹,现在成了赵军的三口之家。
赵军没想到石小华会问起这个,颇为尴尬地答道,是的,还是那间屋子。你的新房什么时候带我参观参观?
石小华说:行啊,哪天去看看罢。
赵军说: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就今天吧。你老公在不在家?
石小华说:他在不在家倒没什么,不过他今天上晚班。他在家你是不是就不去了呢?
赵军不再说什么,和石小华并肩一道往前走。
快到石小华家时,她指着一幢楼说,那,你看就是那幢,三楼。
赵军说:噢,就这儿,离我家也就十来分钟的路嘛,咱们现在也算得上邻居了。
石小华笑笑说:想不到吧?我也没想到。
五年前,二十三四岁的石小华隔三差五总要到这个小区来一趟,尽管他们家离这儿挺远。现在呢,她也是每天都要来了,她把自己的小家安在了这里。难道这是宿命吗?
两个人进了屋子。
新婚的气息仍旧弥漫着,像一张网罩在赵军身上,带给他几分压抑感。客厅墙上挂着一幅36寸的仿油画结婚照,照片上穿着婚纱的新娘和眼前的石小华判若两人,新郎则是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伙子。
赵军指着照片,没话找话地说:你老公看上去蛮年轻的嘛。
唔,比我还小两岁呢。石小华说。
赵军笑了,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看不出来呀,你还挺有本事的嘛。
石小华也笑,不吱声,从卧室里捧出来一堆相册搁在茶几上给赵军看,自己坐在另一张沙发上,侧着身子。
赵军很随便地翻看着相册,时不时地问石小华一句两句,石小华就向他作些解释。
在翻看石小华婚前的个人相册时,赵军的手突然停在那里。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石小华,像陷入了沉思之中。石小华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斜着身子伸出头看他手中的相册。
石小华看出来了,那一页上的几张照片是在西山拍的,摄影者正是赵军。那是他们关系最融洽的一段岁月。
石小华记得,书法培训班的白老师在谈到书法创作的境界时,引用了老子“道法自然”这句话。白老师鼓励他的学生们经常到大自然中去走走,去领悟大自然的博大精深。白老师还说:书法之道当如行云流水,以收放自如为最高境界。
表面上看,西山之行是遵循白老师的教诲,去感受自然,实际上拉开了两人感情的序幕,说白了西山之行使他们成了一对恋人。
那天,他们一大早就踏上去西山的路程。因为天气很热,事先带上了不少干粮和饮料,打算在风景点野餐。在山上的一片小竹林里,石小华鲜嫩光洁的膀子被蚊虫叮了两个包,因此发出了少女常见的大惊小怪的叫声。赵军在帮她涂抹风油精时偷偷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石小华脸红红的,嘴上说着“别这样”,眼睛却放出异样的光彩,半是羞涩半是挑逗。赵军索性扔了手中的风油精,一把抱住石小华,在她的脸上吻起来……天公不作美,一阵乌云卷过,铜钱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下来。两个人嬉笑着找到一个僻静处躲雨,一边吃干粮喝饮料一边打打闹闹,说些闲话。
相册里有两张照片就是在小竹林外面拍的,石小华的头发上还挂几滴雨珠呢,脸上笑得灿烂无比。
赵军当然不会忘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三天后,石小华晚上下班后到他家里来玩,就是在这个晚上,他们上了床。石小华彻底被他俘获了……
愣了好大一会儿,赵军突然说道,石小华,你还记得我在西山跟你说过的一句话吗?
什么话?石小华声音低低地问。
赵军推开搁在腿上的相册,猛地一把抓住石小华左手手腕,用力将她向自己身边拉。
石小华站起来,另一只手抵住赵军的手臂试图挣脱对方,但没能做到。
赵军不理她,手上再一使劲,石小华就踉跄着跌到了赵军的怀里。赵军却没有碰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当时说你很漂亮,你不记得了?说完就松开了石小华的手。
你说过吗?不记得了。石小华站起身子,用右手摩挲着左手腕,眉头皱得老高。
赵军笑了,头往沙发背靠过去,仰脸朝着天花板。
赵军自言自语道,西山之后我们就好上了,后来我们为什么分的手呢?
炉上的水壶叫了起来,石小华赶忙去了厨房。
赵军重新开始翻相册,但相册里并没有答案。
赵军想起了与现任妻子的相识过程,那可真是再简单不过了。先是由单位里的一位老大姐牵线,两人见了面,印象不错,然后就是单独见面,一星期一次。看电影。打保龄球。最后就带回家见父母。再去她家见她父母。商定结婚日期。结婚。生孩子……
一切平淡如水,好像从来就没有过,甚至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波澜。
而石小华呢?当初和自己好了,两人也闹过一些小意见,后来又好了,但最后究竟是为什么分手的呢?赵军百思不得其解。
石小华从厨房出来,站在客厅窗口朝外望了望,说:外面下雨了。
赵军走到窗口向外望。雨下得不算大,因此刚才一点声音也没听见,站在窗口便听见了淅淅沥沥的声音。
赵军说:我一直想不起来,你一定记得的吧。
石小华说:记得什么?
我们分手的原因啊。赵军说着想搂住石小华的肩膀,后者躲开了。
石小华说:现在说这些干吗?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了。
赵军说:你说得不对。这种事情是必须弄个水落石出的,你难道不想弄清楚吗?
我不想。石小华简洁地说。
赵军说:一定是你抛弃了我,所以你不肯说:是吧?
随你怎么说好了。石小华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赵军像一只狼似的,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仍然不得要领。
石小华说:时候不早了,别让你老婆小孩在家等急了。
赵军说:我们都好好想想,好吗?你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吧。
石小华从客厅的壁橱里拿出一把折叠小花伞递给赵军。赵军接过伞,要了石小华家的电话号码,转身出了门。
赵军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做了一件事,他把自己和石小华有关的每一件事写在一张纸上,搜肠刮肚一共写了二十几张纸,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事。他想从中推断出他们分手的原因。
没有结果。
赵军原来是想再一次到广场去等石小华的,又觉得那样太过分了,况且石小华好像也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在广场上讨论的话不免有点滑稽。但这毕竟是个事呢……
赵军想到了雨伞,或许这是个不错的借口,去还雨伞给她,不是可以和她好好讨论一番了吗?
赵军来了兴致。那天傍晚,他提出由妻子带儿子下楼散步。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他便拨通了石小华家的电话。
电话是石小华接的,赵军问石小华老公在不在家。石小华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赵军说:我马上过去一趟。石小华问他是不是有事。赵军说:你的伞在我这儿呢,我把它还给你。
不必还了,那把伞本来就是你的。石小华的话像一口热鸡汤烫到了赵军的喉咙,他一时吐不出话来。
过了半天赵军才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伞是我的,伞怎么会是我的呢?
这把伞是你在西山买的,石小华说:你难道也忘了吗?后来你把它送给了我。
赵军愣在那里。他想起来了,当时在西山的确买过一把伞。赵军看了看搁在桌上的那把略显破旧的小花折叠伞心里紧紧缩缩的,隐隐约约地有点痛。
那么,后来我们为什么分手的呢?赵军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哀求。
石小华叹了一口气说:过去的事,还提他干什么呢?我们现在不是都挺好的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赵军憋足劲叫了一声,却似强弩之末。
好吧,那就告诉你吧,石小华说:有一天晚上,你强行要留我过夜,我没肯,你让我走了就别再来。我就再没去找过你,你也再没找过我。大概是缘分尽了吧……
赵军拿着听筒的手颤动了一下,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编的,怎么样?
赵军说:究竟真的假的。
石小华说:你相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
…………
妻子晚上回来的时候,发现赵军一个人黑灯瞎火地躺在床上,以为他病了。赵军说:没事,我只是有点累了。
妻子看见桌上的那把小花伞,问赵军伞是谁的。赵军说:整理东西时翻出来的,没用了,把它扔到垃圾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