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立马被揪了过来,街道干部拧出了满脸真挚的无产阶级义愤:“好啊,老子是资本家,没少喝工人阶级的血,女儿是洋妓,勾结外国人。家里还藏着蒋介石的像章,妄图青天白日,东山再起……”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当即一阵拳脚雨点般袭来,父亲赶快站去了前面,以身子护住妻子。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家里不可能有蒋介石的像章!”
“那你自己说说,这不是蒋介石,这是谁呢?”
母亲伸出手来,先接过去看。她眼睛里有少许的白内障,看不清楚。父亲接过来,他的眼睛只是老花,可也看不出来,“和毛主席、朱德的像章放一起,大概也是一位什么领袖人物……”
又是一阵纷飞的拳脚,那一下下噗噗的声音,像是发自精武馆。红卫兵们一边打,一边嚷:“你他妈的狗胆包天,竟敢称蒋介石为革命领袖?!”
“这老家伙是现行反革命,咱们送他去公安局”……
一行人扭着他,像押着个十恶不赦的囚犯,八面威风而去。走到半路,这威风便似瘪了气的车胎,父亲一下休克,滑瘫在地。众人怏怏地送去附近的一家医院。正赶上大夫下班,街道干部尚有些政策水平,她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了一位大夫给看了。不到两个小时,父亲因为脾脏破裂,大出血而死。
弟弟清楚,安怡更清楚,那枚像章上画的是鲁迅先生。
因为干的是民用建筑设计,她对工艺美术方面的作品也一向注意。那是她一次进王府井的工艺品商店时,见柜台里放着的这种像章,构图浑朴古拙,色彩简练分明,颇似先生白比孺子牛的情操及其有棱有角的个性。且售价只要8角钱,她当即就买下了……
此刻,安怡才真感到:中国疯狂了,北京疯狂了,像激怒的巨象一样在生命的森林里践踏,像发情的母猪一样在仇恨的泥淖里打滚!
在女儿眼里,没有谁比父亲,更像是这个社会的顺民了:
公私合营后,上面派来了一个厂长,要他任技术副厂长,他马上说:厂子交给了国家,就该由党一手管起来。他主动去工艺科当一名科员。每一个运动,党叫干嘛他就干嘛,大跃进时,他拆掉家里的铁门、铁窗,送到街道的土高炉里炼钢。1961年,国家经济困难,要精简机构,他劝说妻子在单位里第一个报名,一夜之间,母亲由中学教师变成了一个家庭妇女……
解放后,他做的唯一一件敢于相左的事情,便是女儿被抓进炮局后,公安局到单位找他,要他揭发女儿的问题,他说:我敢以自己的脑袋担保,我的女儿在政治上、生活作风上决不会有问题……
一个纽扣般大小的像章,似一个盘子大的死扣,结果了一个清清白白的生命。
如果这像章上面的是蒋介石,就应该去死吗?这样做,和当年国民党在苏区搞白色恐怖,在谁身上翻出点红布头来也要杀头,究竟有多大的区别呢?
这像章上的确画的是鲁迅先生,可父亲已经死去,这不白之冤,即使日后有人来昭雪平反,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她眼前,陡然浮现出许多张翟进似的面孔,呼啸而来,扬长而去,既像狂欢于真理与自己的节日,又像浑浑噩噩于真理与自己的末日。她不知道这些本该天使般纯洁的同龄人,身上已充分展露的兽性,究竟是在哪片原始森林里滋生繁殖起来的。
她也难以预料,当未来回首今天的这一切时,他们将给自己一副怎样的历史形象?
安怡已将前额上的头发梳下来一鬏,企图遮住那块正愈合的伤疤。可看弟弟几次宛如被烧红的烙铁烫得弹跳起来的眼神,他还是注意到了。可一个多小时的探视里,安怡没有说,弟弟也没有问。临走时,他似一个兄长,将哭成了泪人儿的安怡揽在怀里:
“姐姐,父亲走了,我们三个人可要好好活着!”
安怡不死不活地过着,白天照例出工下园,夜晚总是泪水洗面。孟白鸽不再哼什么歌了,工闲时就这么陪安怡坐着,她知道自己无论再唱什么,再说什么,也扯不断安怡心里那份对父亲的怀念与愧疚。郑荔心疼瘦得几乎脱了人形的安怡,除了吃饭、上厕所得靠自己外,安怡其他的活儿,从洗衣服,一直细小到在牙刷上挤好牙膏,她都给包了……
唯一能让安怡止水般沉滞的双眼,闪动出未谢青春的鲜活,是尚未沉滞的时间——
离她二年劳教期满的日子越来越近。对此,她想了很多,回到北京后,自己一定要撑持好这个家,承担起一切家务,调理好母亲的身体,尤其是弟弟的前途。“文革”闹得大学也不招生了,自己可以和弟弟一起自修大学的课程。如果单位不要自己了,她记起自己和几个施工队头头的人缘不错,他们亲亲热热地称自己作“闺女”,那就去工地上挑砖、拌灰浆,做临时工,可千万不能因生计无措而分了弟弟的心思……
一天,焦队长叫安怡到办公室去谈话。她去了,习惯性地站在门口,焦队长牵她进来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还迟迟疑疑,不见开口,又从抽屉里抓出一把糖来,塞到她手里:
“吃吧,这是我那口子出差去上海带来的大白兔奶糖……”
安怡顿感气氛有点不对,这不像是管教干部在和一个女犯谈话,倒像是两个异性男女间的第一次约会,一个正踌躇着找句什么话,从此将另一个人的命运和自己的系在一起……
焦队长终于说了:“安怡,这件事情,本来是明天开大会宣布的,我叫你来,是先让你有个精神准备。根据上级指示,你们这批人劳教期满后,不能再回北京了,因为‘洋妓’问题进来的,全部送去新疆安排就业,因其他问题进来的,则留在清河就业。你心里的想法,我也清楚,可你要明白,上级这样决定,也是为了你们好。眼下文化革命还没有结束,社会上还比较混乱,什么人没有?放你们回北京,很可能出个三长两短。再说,现在城里的中学生都要上山下乡了,你们若回到北京,谁给你们安排工作?”
当事后总场派人来调查焦队长到底给她说了些什么时,安怡其他的话都记不得了,她有印象的只是“去新疆”这几个字。
这几个字,从焦队长的嘴里一出来,她便痛彻在每一寸肌肤、每一处关节缝里,顿感自己的五脏六腑,像糊墙纸一样,被一层一层地剥了下来,最后被剥了个精光……
从办公室出来,走到号子门口,不过几十步路,安怡却像走了一个世纪!
她成了一个梦游患者,一会儿脑海里,雪花似的飘过她小时读过的唐宋边塞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还有“羌管悠悠霜满地”,“西出阳关无故人”……
一会儿,她看见自己在池里起灰浆,两个小桶装满了,正要挑上肩时,夹着一摞书本的弟弟赶了过来,他将书本小心地在旁边的砖垛上放好,抢过扁担挑起就走。一会儿,她又好像走到了一口塘边,一根绳子蛇似的从水下钻出来,缠在岸上的一棵树下,旁边是一点散乱的食品,好清楚地看见里面有蓝玻璃纸包着的大白兔奶糖……
安怡又走回了办公室,焦队长正要锁门:“安怡,你怎么了?”
“我好像……病了。”
焦队长摸摸她的额头:“哎呀,真有些烧,你可能是感冒了……”焦队长带她去了医院,已成了行尸走肉的安怡,居然在这时还会声东击西。
她告诉大夫,自己这段日子失眠得厉害,能不能给一点安眠药?女大夫像老鼠被铁夹夹住了尾巴,一下哇哇地叫起来:这年月,我敢给你安眠药,你是不是想让我也去蹲号子?弄得焦队长看她的目光,也有了几分警觉……
她接过大夫给的半瓶阿司匹林,由焦队长送回号子里。孟白鸽、郑荔一下围过来,问出了什么事?焦队长显然无法多说什么,她倒了一杯水,看着安怡服下两片阿司匹林后,才交代两人:“安怡病了,你们辛苦一下,一个值上半夜,一个值下半夜,好好照顾她。”
安怡躺在铺上,紧紧地闭住眼睛。她害怕稍一松懈,泪水夺眶而出,自己就得面对很快各自东西的孟白鸽、郑荔。
与此同时,她也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心窗,她已隐约地察觉出这心窗外的世界,它无论干什么,都是振振有词的,都是冠冕堂皇的,似乎都是为着全人类的长久进步和长远利益,可它所干下的一切,却常常是以粗暴地蹂躏现阶段人们的尊严、情感与性灵为代价……
她对这个国家不抱任何希望了。
她对在这个国家里维持一家人起码的生活,不抱一点幻想了。
如果命运对于她,就像迄今为止所展示的,只意味着深重的耻辱和无尽的痛苦,她有勇气将双手果敢地扼去命运的咽喉!
号子里很静,只听见清河的土地上阵阵虫鸣骤然而起,好似一位灵感突发的诗人;又悄然滑落,如晶晶露水在晨光里湮人泥土……
安怡一点点地打开眼睛,郑荔腰靠着被盖,双膝枕头,也人梦了,脚下是焦队长留下来的一块手表。窗外正值十五月盈之时,天际浩淼,星繁似水,射进号子里的月光却有些冷,仿佛在触摸了因劳教即将结束而涌起的一个个好梦之后,它在为这些人,也在为这个世界的渺小无望而感到悲哀……
安怡敏捷得似一只猫。她找到几个钟头前只喝了一口的那杯水,又将半瓶阿司匹林全部倒在手里,就着水,分几次将药吞进肚里,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一直像一个著名的典故,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里:
她的原单位有一位工程师,上大学前家里给包办的婚姻,工作后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可妻子不答应离婚,每过一阵子,还到单位上来,状告他这个“陈世美”。组织上的苦口婆心,也未能让他回头是岸,他实在和那女人如胶似漆,两人好得分不开。一天夜里,他服下大量的阿司匹林后,死在了他心爱的女人怀里……
事情的结果是,几天后,病床边日夜陪着的郑荔,终于发现安怡微微地侧了一下身子,她蜡黄得似糊了一层黄裱纸的脸上,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时,一行西去的列车,在令人震颤的汽笛声中,和白茫茫的气浪里,徐徐驶过了嘉峪关。一方玻璃窗上,正贴着孟白鸽、姜英等人惊恐不安的面影……
三没有祖国
安怡留场就业了。
乍看生活环境有了些变化,除了去北京、天津得经过批准,行动上有了自由。每月发给二十四元钱的工资,农场的伙食便宜,每月能节余下十元钱,寄给弟弟。住处也由号子里搬去了六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劳动依然在园林队,但她常常被抽调上来,参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去总场和各个分场演出。
与封闭的号子相比,生存环境却变得有些恶劣起来——
人有时比大地上的万物贱,可人毕竟不是万物,春天糟了心的萝卜,再也无法恢复水灵灵的生气了,可糟了心的安怡,打从阴阳界上被拖回来后,无须多久,便恢复了往昔的面容。她无须打扮自己,就是穿件旧工作服下葡萄园,一头秀发找块纱巾或者随便什么布条,在脑后挽起来,给人的感觉也是蛾眉杏眼,腮红颈白,曲线生动似碧水扬波,步态款款如杨柳扶风。
农场里长年难见到女人的男犯人们,过去偶然地见上一次,十有八九,无不心酥腿软。现在,因留场就业有了行动自由,又随文艺宣传队经常去各处巡回演出,在清河的男人里,她的名声大噪。为荷尔蒙压抑所苦的人们,巴望她的青睐,巴望她的爱情,好似厨房案板上的一条鱼在巴望缸里的水……
一些人,自己摸到宿舍里来找她。不管她认识不认识,不管她是否厌烦,嘘寒问暖,鞍前马后,呵护备至,洗衣怕她闪了腰,吃饭恐她磕了牙。比孙子还孙子,比绅士还绅士。可只要一开口两个人建立某种关系,遭到了她的拒绝,便一下还了英雄本色:你是什么东西,不就是给外国人操的野鸡,丢尽了咱中国人脸的洋妓!
一次,在一个分场演出,她人还在台上轻歌曼舞,台下骤然像江湖上杀出一批邪派高手,几个人厮打得不亦乐乎,最后还动了刀子。一调查原由,开始是一个就业人员,赞叹顺口涎流下来:这女人长得真他妈的迷人,怎么早没看到?散了戏,我就要去找她,只要搞上她,即便闹了强奸罪再进号子,我也不白活了!
此话被后面一排坐着的一个劳改犯听见了,此人的绰号叫“东北虎”,长得武高武大,他一下冲过去,给那家伙后脑勺就是一拳:告诉你,老子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娶她,你若敢在她身上使什么坏水,老子杀过猪,一刀便能骟了你!
安怡正在后台卸装,李队长噔噔地走上来。打安怡自杀未遂后,焦队长便调去了总场教育科,不再直接和犯人打交道,园林队的管教工作,此后主要由李队长负责,她一脸炭黑,浑如包青天做了变性手术:
“一次好端端的演出,让你闹得鸡飞狗跳,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更让安怡防不胜防的是,几乎每天都有求爱信。
有的,文如其人,满篇蝌蚪般扭动不定的文字,其实就是一句话:安怡,我想死了你。有的,文多半不如其人,先是一掬同情之泪,再倾吐衷肠,最后海誓山盟,天下美好的语言,几乎在这里便一网打尽,俨然个个都是再生的梁山伯与岁密欧。可是只要安怡回信拒绝,或是干脆不回信,若再有第二封、第三封信来,梁山伯与岁密欧便被打发去了原籍,操练笔的便成了业余的黄色作家,透过那一页页黄水泛滥的信纸看去,安怡和笔者几乎在旧北平时代便有了地下联系,俩人更在一起干过多少狂蜂浪蝶的事情……
这些信,有的到了安怡手里,有的却到了李队长的抽屉里。解除教养后,在有了诸多自由的同时,仍限制着通信的自由,就业人员的往来信件,还得经过管教干部的检查。
恍若刚刚亲睹了一个伤风败俗的现场,好几回李队长一手捏着这类信,一脸的神惊色骇,来找她:“安怡呀安怡,你这个样子下去,可太危险了……”
安怡成了缠在蛛网上的一只可怜兮兮的小虫,进退两难,动辄得咎,她何尝不想结束这种生活?
她本是个有洁癖的女人,过去无论是在家里,还是住在学校,她每天都要换一次内衣,床单、被套一个星期就得洗一回,现在住集体宿舍,几间房共用一个水龙头,衣服得泡好几天才能洗上。冬天还好些。每到夏天,六个人收工回来,一脱衣服,便好像走进了一家临街肮脏的小饭馆,什么气味都有。其中还有一位患了滴虫病的,性格大大咧咧,一个像埋了定时炸弹的屁股,一下这张床上蹭蹭,一会儿又那张铺上坐坐,你说她,她没有脾气,过后依然如故……
自回北京断了念想之后,一股浓稠得几乎能化成汁水的惆怅,在女留场就业人员中蔓延开来。当残阳如血,一点点地跌人渤海湾,当秋风长吟,色彩斑斓的大地,为之一天天肃杀萧索……在果园深处,在那条走不完的沙石路上,往往只要有一个人哼起一支歌子,众人便会跟着唱起来,任其像一朵面积愈来愈大的忧郁的云,在一座座胸脯的峡谷里游荡。
这支歌名为《秋歌》,是大名鼎鼎的川岛芳子关在国民党监狱里写的,“文革”期间,她妹妹金默玉也在清河农场劳改,便被带来了这里——
桂风飘摇,
又来到这小小的院子里。
枯的心肠死的灵魂,也有沉醉矣。
自己做错怨不得别人,有罪就自己受。
你可知道吗,悠悠秋风又是一年过,
得过且过,对酒当歌,悲来悲再说。
谁的青春谁不吝惜,
苦恼有谁人知?
再心比天高的人,最终总得面对现实。
歌唱完了,还是会去琢磨,天下哪座青山不埋人,人间哪块地面不升烟火?不能龙攀龙,凤属凤,那就权当自己是只老鼠,去找个会打洞的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