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乱世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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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芥末沧桑(5)

平日里,使她忧郁不安的是她的工作。她牵挂进来前,自己手头正设计的那三幢楼房,图纸是否能通过审定,下面的工作是否能如期进行?当然,她更忐忑不安:劳教两年出去后,单位上的领导,将会怎样处置她?

见安怡的脸上痴痴地有些发呆,孟白鸽总说:“你又在拨弄那点破心事啊?怕什么呢,这世界上再缺什么,也不会缺人。是人就不能钻山洞,得要人盖房子。你还担心出去后找不着饭碗?!”

吃了几年面包,孟白鸽讲起话来,也像俄岁斯人一样奔放。这时,她多半领头侃起三人都曾看过的小说、电影,或者一起哼起某首歌曲。六十年代初期,出过一本《外国民歌二百首》,在青年人里风靡一时。这里面的歌曲,她和安怡大部分都会唱,郑荔也跟着哼起来,三人只能偷偷地唱。倘若发现了,孟白鸽这么个家庭背景,安怡“放着这么多中国人不爱,却要去爱一个外国人”,再添上点外国的什么东西,她们大抵会被视为拐跑了一个小小的郑荔,一块往思想上“叛国投敌”。

她们唱得最多的是一首墨西哥民歌:

黑色的眼睛,少女的眼睛,

墨黑的眼珠,明亮晶莹,

黑色的眉毛,美丽的头发,

是谁在梦里思念这样的人……

冤屈一旦有几个人比较了,冤屈便不那么躁动,孤独一旦被几个人瓜分了,孤独就不那么可恨。

而且,在公安干部们的谆谆教育下,安怡总算明白了劳教和劳改不同,劳改是对触犯了法律的人的处罚,而劳教只是人民内部矛盾里的最高行政处罚,她们还有公民权。安怡的心境日趋平和,觉得要打发掉这两年的时光,并不太难。

来北苑半年后的一天,队长突然宣布: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你们关在北苑一定觉得很沉闷,现在政府注意到了,将送你们去渤海边上的清河农场,搞一些园艺劳动……”

话还未说完,下面女劳教犯们“哦……”地一阵欢呼起来,仿佛将要去的是一次郊游。

当然队长不会公开政府真正的用心,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又向全党全国人民拉起了警钟:“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北京市的官员们,便几乎夜里也睁着一只眼睛睡觉,忙着要将首都抓成个水晶宫般的剔透通明。即便北苑的位置远在京郊,可在他们眼里,这也是水晶宫里一只令人不安的跳蚤……

当晚,在武装警察的押解下,她们登上了火车,去了一个她们从未听过的站名:茶淀。

清河农场,离北京一百七八十公里,位于天津市的宁和县境内。

清河靠近渤海湾,骑车去海边只要二十多分钟,原木除了一口口大苇塘,长着高可过人、密不透风的铁杆芦苇,就是一片寥廓的盐碱地。周围有72个自然村,不叫什么淀,就叫什么沽。解放前,这一带月黑风高,常有土匪海盗出没,绑架奸淫,杀人越货。解放后,犯人开始调集到这里进行劳役性的屯垦,是属于北京市公安局管辖的几个境外劳改农场之一,另一个著名的,便是位于东北北大荒的兴凯湖农场。

安怡她们来到清河时,农场已经发展得蔚为大观了。总场是首脑机关,设在茶淀,下辖五八一、五八二、五八三、五八四、五八五,共五个分场,此外还有一家造纸厂,一个机械大队,一个园林队。全场方圆30多里地,从茶淀火车站出来,沿这些分场和单位门口跑一遍,一路迤迤逦逦,开车得要半个多小时。

打1957年放出了一个据说是“阳谋”的口袋,让知识分子们钻,并想到得给钻进去的几十万右派分子一条出路,在这年九月十月间,国务院正式制定公布了劳动教养的条例后,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右派,不少先后走上了这条风尘路,清河农场便迎来了自己的鼎盛时期,干部、家属,连同劳改、劳教犯人,包括留场就业的,最多时达到了3万余人;同时,它也无意成了历史遗留在燕赵之地的一个黑匣子,多少年后,它还受到人们的关注……

比安怡她们早来近三年,二十年后因写大墙内的生活,而驰誉中国文坛的著名作家从维熙,在《冬天的往事——背纤行》一文里,为历史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清河农场——

他最初的落脚点是五八三农场,卡车刚刚开进壕沟包围的院门,就看见衣衫褴褛的老号,在壕沟旁的垃圾山上扒拉着东西吃,他们抓起烂菜帮子和秫秸杆儿,在身上擦擦就往嘴里嚼。他们对这些新号来临,显得司空见惯毫无兴趣,头也不抬像公鸡刨食一般,在散发着臭气的杂物堆上扒来扒去。奔波了一天的我们,晚上领到了两个进口货,是两个鸭蛋般大小的“红色窝头”,它不是红高梁面捏成的,而是白薯面捏成的……两个小窝头下了肚子如同没吃一般,在营门铁矿不知饥饿滋味的我,头一天就受到了饥饿的威胁。我端起搪瓷缸子喝菜汤,里面有几条像蚯蚓一样的野麻曲菜,喝到最后缸子底部沉淀下一层厚厚的泥垢……

在这个当时约有百名右派的五八三分场,因饥饿导致的浮肿患者达到了1/2。严重者一旦倒下便再也站不起来,轻微些的只能在炕上挪动,或者虽能勉强下炕,两腿已虚空得似两团发酵的面粉,手指一按下去,就是一个洞儿。人人都关注着自个儿的生殖器,倘若它也肿得悚人,乃至周围皮肤破裂,流出了黄色的淋巴液,这给人繁衍生命的器官,便发出了生命濒临死亡的信号……

人们悠悠忽忽,走路轻飘飘的,说话轻飘飘的,丧失了思想,也失去了感觉,恍若是一群从昏瞑中走来,又向昏瞑中走去的幽灵。唯有在发现任何可填充进空瘪胃囊的东西时,那被肿成气球似的脸上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磷火般绿荧荧的亢奋一闪,才让你感觉到尚存有几丝生命的气息。此外,你还真难分辨眼前发生的,究竟是在“人”还拖着条尾巴的远古,还是在人已经站起了数万年的当今:

两个新来的右派,在大田干活时偷摘了两根黄瓜,为了逃避检查以带进监舍,夜里用来充饥,两人相互帮忙将黄瓜塞到各自的肛门里。一名工程师,在晚上集合站队时,捕捉扑向灯光的带翅蝼蛄,捉到一只便向嘴里塞一只,有滋有味地大嚼起来,如果不是腮边溢满带腥臭味的酱色汁液,真好像是在吃着美味的法国大菜……

曾经导演过影片《智取华山》的原北影导演巴鸿,在田地里经常抓蛇吃,剥掉蛇皮,找来几根柴火棍儿一烧,辘辘叫唤的肠胃等不得了,也怕管教干部突然出现,就这么半生半熟地吞咽进肚里。不是反右斗争1957年本应走上工作岗位的北京农机学院毕业生陆丰年,有一天将在野外抓到的一条蛇、一只青蛙、一只癞蛤蟆和一只老鼠,在一口残破的铝锅里一起煮来吃了,当时混了个肚子囫囵,可到了半夜,他开始上吐下泻,浑身抽风似的哆嗦,几个钟头过后,更是神智不清,满面钱纸似的蜡黄,亏得抢救及时,否则差一点丢了性命……

牙膏、牙粉、鞋底、棉絮,无所不吃,至于吞吃这些东西是否具有延长生命的作用,人们无心问津,只要让肚子里装进去东西,就能得到精神上的麻醉。

为了能够生存下去,饥饿迫使最底层的人,向原始生活回归。其他类型的囚徒自不必说,就拿知识分子来说,也逐渐蜕变掉那层清高的外衣,露出原始的形态……

从维熙先生还提到了一个犯人们称作五八六的坟场,它是苇塘沼泽中的一块高地,四周是层层密密的铁杆芦苇,每到秋风凋敝,一片片朝天而立的银白色芦花,像为这些至死不得归家的饿死鬼招魂扬幡——

有时收工迟了,便会在苍茫的暮色中,看见平板大车上装运着棺材,沿着农场道缓缓向五八六行进(各个农场都是夜间埋死人)。后来老号对我揭了谜底:哪有那么多木料给罪犯打棺材,你看见的只是一口无底活棺材,到五八六的穴坑前把棺材罩儿一抬。一扬车把人就顺到坑里去了。埋完死人,把棺材罩拉回来,再罩上其他死鬼。有时饿死的人多了,一个棺材罩不够使,就干脆裹上被褥,外边用席筒一卷,并排躺在大车上,拉往五八六……安怡们是幸运的。

她们到来时,清河农场已从灾难里站了起来,劳改犯和被称之为“二劳改”的劳教犯们,靠着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靠着青筋如刻的双手、骨肋如镂的身躯,像饱浸苦雨的山门蕨草一样,又从一片幽灵憧憧、磷火闪闪的荒芜之夜里活了过来,脸上刚刚有了一点红润之色。高墙、岗楼和铁丝网依然交错,可万顷稻田里阡陌如裁,碧浪如茵,桃林、梨树林、苹果林,一列列修修婷婷,还有大片的葡萄园,藤虬枝漫,肥硕葱茏,以各自的色彩抛洒开去,渲染得渤海边上的这块土地,常常是一片波诡云谲的灿烂……

她们这群女孩子,远比右派先生们头脑简单。

已经五六年的改造生涯,使后者精神上伤痕累累,肉体上饱受折磨,他们似屡屡惊枪的兔子,趟趟火燎的蜂群,也有了蜂群般的敏感,兔子般的多疑。他们大抵不会因这一片波诡云谲的灿烂而感到轻松起来。凭着他们在中国被迫获得的惨痛政治经验,他们中的多数人一定看出了,眼下只是一次狂暴的激情与另一次更狂暴的激情之问的蓝色时期。

而且,他们不像真正的劳改、劳教人员,他们没有刑期,因没有刑期而变得离自由遥遥无期。就凭这一点,除去判了无期徒刑的人外,在号子里谁都可以以为是他们的大爷!无论是对国家前途的思索,还是对个人命运的前瞻,他们都在无边的茫茫苦海里沉浮……

安怡不同,当1957年那场“阳谋”铺天盖地而来时,她还是站在这“阳谋”之外,玩跳绳、踢毽子的小女孩。而三年困难时期,靠着母亲的省俭和粗粮细做一类的操持,还有父亲厂里已退休回了东北农村老家的工人,几次给父亲捎来农副产品,以报答他当年当老板时的善待,她没有觉得肚子里闹过饥荒。即便多数没有接济的人家,她也从未听说有人被活活饿死。

北京在这点上,颇似乔迪所说的中国男人,它便是中国的面孔,中国不想笑了,可它还得调动满脸的肌理,挤出起码的笑意……

和右派们比起来,无论是经历,还是智力,安怡她们都是小巫见大巫。

如同她们还远看不出,对政治并不感到兴趣的她们,其实也是在中国政治的流水线上,批发下来的另一种产品;

对于自己的将来,她们也好像在一块危卵石上谈情说爱的蚂蚁,缺乏起码的智力……

乍站在清河的土地上,嗅一嗅那裹着海风的咸腥味,与果木、稻田成熟气息的空气,安怡的心都要醉了!

园林队所在地叫“五科”,五科即农场的供销科,后来搬去了总场,因叫习惯了,便给这地方留下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因开发最早,医院、商店、电影院……都设在这里,每到节假日,干部及其家属和留场就业人员,倘若不去远一点的塘沽、汉沽买东西,便都集中到这条街上来,倒也市井尘嚣,熙熙攘攘。俨然茶淀是华盛顿的话,那么五科便是清河的纽约……

园林队里全是女劳教人员,大约有一百五六十人,分成三个小队,每队三个班,“洋妓”们被编为了两个班,和在北苑一样,其他各班也都按错误性质划分。卖淫的和老鸨,自然和“洋妓”们一锅煮了,以便能泾渭分明,表现前者如来自四川的那位“土妓”一样高昂的“爱国主义”情操。小偷、诈骗者、流氓,大多编为一个班,再撒胡椒面似的在各班里撒进去几个右派,诸如从维熙的妻子、原《北京日报》资深记者张沪,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的混杂,前者一些本应失血的脸上便有了几斑野火般的红晕,而后者总尽量维持着的一点尊严,便不时成了扔满月经带的厕所……

园林队住着两排长长的平房,后一排是宿舍,前一排是大门、食堂、浴室等地方,右侧被铁丝网给封住了,左侧一道砖墙,中间有一个小门,出去是队长们的值班室。两排房子之间的空地,便是她们的活动天地,大约只有半个篮球场大。可外面的天地,却非灰蒙蒙的北苑可比拟,虽出工、收工还得排队,干起活来却有足够的空间距离。园林队干的活,基本上就是在园林里,不是在桃林、梨树林、苹果林里打枝、喷药、锄草,就是去葡萄园里上架、打叉、培土、采摘,农忙时节才去稻田里帮着插秧。

对女性而言,劳动强度合适。无须加班,星期天休息。每月每人有二十多元的工资。吃饭买饭菜票,粮食定量多数人够了,主食多是白面、大米。有段时间,想起北京城里的居民,每月供应大米只有那么几斤,担心她们吃得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谁,便拿大米去周围的农村里换棒子面来。

虽然不能上街,可只要手里有钱,每月商店里会送货上门一次,手纸、肥皂、卷烟、糖果……晚上一般都安排学习,偶尔一个月也放上一回电影,不是表现祖国山河形势大好、越来越好的新闻纪录片,就是论证“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就不倒”的光辉真理的故事片,以催促她们改弦易辙,重新做人。

多数管教她们的干部,与安怡年纪相差无几。如果是学校里出来的,虽然身上穿了警服,差事又是在这岗楼、铁丝网满布的农场,脸上当然得挂上几分“对敌斗争”的意味;可是文明的力量总是无孔不入的,与这些被打成“洋妓”的同龄人相处下来,再认真推敲一下她们的案卷,文明便会稍稍脱离某种意识形态的禁锢,暗暗发问:

她们的学历与职业,她们的容貌与气度,无不似夏日里盛开芬芳的一树白槐花,即便这花瓣里爬有小虫,可就这样将花瓣顿然摇落,轻率得似扯一地纸屑,这合适吗?

当然,这文明是惊弓之鸟,不敢走出去太远,它很快又回到那身警服里来。但“洋妓”们能从这些干部的言行里感到,她们把本是人的自己当人看……

干部里,也有一二个,好像京剧里的生旦净丑,一亮相,一吆喝,便能知晓她不是来自李家淀的铁姑娘,就是原来做的是赵家沽的村干部……

到清河的当天,每个人照例要在一张表上,填写自己的“罪名”。已经有了大大觉悟的安怡,写的是“和留学生谈恋爱”。有一个姓李的队长,接过来一看,就说:那为什么判你劳教两年?

安怡说:我没有拿外国人东西,没有去他们宿舍里乱搞,或者泄露了什么国家情报,我也不知道错在哪儿。

对方接下来的话,活脱脱取之于那个四川“土妓”的知识产权:

你比卖淫的更严重,她们是为要钱、要东西干这事;而你呀,人家没给你钱,又没给你东西,你就这么贱,要去爱人家,要去和人家好,你的思想更坏!

李队长最大的嗜好是训话,几乎每逢训话必说:要没有你们这帮人,我们国家要干净多少,我们这些当队长的要省多少事。

一听这话,孟白鸽几次在安怡耳边嘀咕:要没有我们这些人,你还在脸朝黄土背朝天,这世界上有谁会拿你当个人物看?

1965年的夏天来临了……

这时,对于中国的广大的青少年来说,听着课堂窗外那隆隆的雷鸣,惊慑于天边一阵阵金蛇狂舞似的紫电,多少年来被一种理念、一种思维方式给灌输得浑身蓄满了胆质汁的他们,脸蛋绯红如旗,两眼炽热如火,额头和手心渗出了毛茸茸细汗,恍若一团充满正负电子、却被困在了课桌上的云团,腾腾欲跃,急于冲上天空,在那神圣而又威武的雷鸣声中集合起来,以一泄暴雨如鞭荡涤大地的欢畅和嘶鸣……

安怡她们浑然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