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乱世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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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芥末沧桑(3)

初审安怡的是一个三十来岁、个头挺矮的女警察,不知是真有近视,还是因为右脑门上有道疤,得转移掉人们的注意力,她脸上架了副挺秀气的眼镜。倘若她干的是教师,或者是图书馆职员,这疤大约真可以忽略不计。她却干上了一份能够怒吼、容易撒气的职业,每每激动起来,这疤便涨红得似她脑袋上突然落下一片枫树叶子……

“乔迪对你说了些什么反华的话?”

“我们根本不谈政治。”

“你包庇外国人,这么多中国人不爱,却要去爱一个外国人……”

“我不是非要去爱外国人,而是两个人交往下来,感觉性格、兴趣都比较相投,就自然而然相爱了。”

“说得倒轻巧,你凭什么和外国人交往?”

“我凭什么不能和外国人交往?”

“中国的法律里,有哪条允许了一个中国人去和外国人谈朋友?”

“中国的法律里,有哪条写明了不允许中国人和外国人谈朋友?”

“我告诉你,除了外交人员和翻译,谁和外国人交往,谁就违法!”

“那你找出这条来看看。即便真有这条,毛主席教导说,具体问题得具体分析,也得看看对方是一个怎样的外国人。阿尔巴尼亚不是我们的兄弟国家吗?我又没有和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来往……”

“好,好,你嘴硬!那我问你,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光天化日之下跟外国人钻树林子,你也不嫌害臊?”

“我没有钻过树林子。”

“那你有没有和外国人搂搂抱抱?”

“那你和你爱人谈恋爱时,一个走马路这边,一个走马路那边?”

女警察显然不以为存在什么误会,面目狰狞的是安怡本人。

监狱从人类历史上设计出来,肯定有心理学大师的参与。你不是还有几分精气神儿吗,那就在号子里撂你一段,在苦不堪言的孤独与对未来不可测的惶恐之中,蒸发掉你的精气神儿,宛如烤馒头片,一层层地烤去你的辩说和侥幸心理,叫你的灵魂灼痛起来,痉挛起来,如果不赶快从这烧红了的铁片上跑下来,你的灵魂就要面对被烤成碳黑物质的危险……

这一撂便撂了十天,安怡没有一刻不在想,这件事出去了该怎样向领导和同事作出解释?自己手头被耽误了的工作,又该如何交代?是呕心沥血地坚持自己是个好人,让公安局终有一天耸然动容;还是只要公安局漫不经心地打个喷嚏,自己便得一辈子脱不了感冒……

安怡一遍遍要求提审自己,这要求在一天半夜满足了她。

经过院子时,秋夜的寒气将她冻得哆哆嗦嗦,她进炮局时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在颐和园原说要送她回家,后来又将她逮进来的一个男人,给她端来一杯热水,她赶紧将手捂在杯子上。

这人说了:“我们已经和你单位联系了,工作挺紧张的,想你赶快回去。我也去了你家里,拿到了你的日记,你爸、你妈也挺惦记你。年轻人嘛,有什么呢,无非就是和外国人交个朋友,说清楚不就行了。你好好说吧……”

安怡深入、细致地说了:

怎样认识的乔迪,在一起说过些什么话,扯到哪些关于中国的话题,还认识哪些留学生,和他们之中谁跳过舞,他们还接触了哪些中国姑娘……她脑子好使,人名、时间和地点还说得特清楚。如同一个从不需进百货公司的富人,一旦花起钱来有一种快感;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一旦卷进一桩莫名其妙的案子,大抵也会有一种倾吐的快感。

安怡不知道她讲出这些,将给又开始剑拔弩张起来的中国社会,增添多少火药味;她只知道,倘若一个魔鬼不松开扼住她命运口咽喉的手,哪怕要她在玻璃渣子上搂着魔鬼跳舞,她也会跳个兴意酣然,气贯长虹……

仿佛是她开始转变了态度,那男人也对她推心置腹起来。他告诉她:

“乔迪这家伙一贯敌视中国,他在东北还有两个女朋友。如果不是我们及时拉你一把,你还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混,想想将来你的下场,真是不寒而栗呀!”

她已经关去了心囚里的爱情,一不小心,又溜出来添乱:

“我一星期要接到乔迪三四封信,有时一天还收到过两封。再说,他上午考完试,下午就赶火车来北京,他怎么可能在我之外还有女朋友?”

那男人没有恼怒,只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喟叹一声道:

“你看看你自己,已经堕落到什么程度了,宁可相信外国人,也不相信中国人。这样吧,你写个材料来。看看你认识错误的程度,认识得深刻,就早放你出去。认识得不深刻,放你出去了,你还会犯错误。”

对安怡的再次提审又是放在半夜,除了那个矮个头的女警察,房间里还有几个男人。

她兜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写的交代,我们看过了,你回避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的男女关系问题。你今天就把这个问题给我讲清楚。”

这是一个颇有深长意味的反差:

在解放后生殖力与革命热情一样长盛不衰的中国,即便是在夫妻之间,男女关系问题,也是个只能干、不能说的问题。除非对方舌头变成了一块抹布,你想要中国人谈出自己的性意识、性行为,无异于想从他们的嘴里掏出一块象牙来。

这是一个暧昧不清的领域,以至于一些姑娘以为,只要和男人拉了拉手,便会生下孩子。一些新郎激动地来到了那片处女地,宛如饿汉见了满桌美味却不见筷子,竟挠耳抓腮,无从下手……这又是一个因暧昧不清而挺刺激人的领域:倘若想要搞倒谁了,在向他扔去的诸多块石头里,多半会有“男女关系”这块石头。倘若能处于合法审查者的地位,被审查者的问题里又有“男女关系”,这便像是注射了一针可卡因,一个个多半兴奋、燥热、穷追不舍、暗渡陈仓,俨然一次合法的意淫……

昔日见了“男女关系”这几个字,都像见了电弧光一样,唯恐躲闪不及的安怡,现在只能在这几个字里打滚。她交代了自己和乔迪有过几次搂抱,几次接吻,是他主动还是自己主动,她被迫去回忆他、或者自己什么时候,是否有过去穿越禁区的企图……

落在她身上的一道道目光,蚂蟥一样滑腻,梅雨之夜一样潮热,鞭子一般驱赶着可怜的她,要她去穿越仅仅存在于他们脑海里的那块禁区。她觉得这个晚上自己的衣服被扒光了,她决意自己不能在道德上也被扒光。

女警察盖棺论定道:“你不说上了床,我们就查不出来?你以为不承认上了床,你交代的这些,就不算男女关系问题,不算男女关系问题,我们还抓你干什么?”

安怡回到号子里继续写材料。宛如走进一家门口站了一条狼狗的帽子店,若空手出门便会被狼狗咬上一口,她依然不敢去要“男女关系”这顶帽子,却不能不给自己脑袋扣上其他的帽子:丧失立场,崇洋媚外,资产阶级思想严重……

这期间,她被两次带去公安医院妇科检查。第一次,是位女大夫检查的,检查完在屏风后穿衣服时,安怡听见她对什么人说:处女膜完整。

几天后,又被带去一次,这回换了一个男大夫,俨然他是个考古学家,而她则是具从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西汉女尸,琢磨了好一阵。这回检查完后,她被带出去了,不知道在里面,他对公安局的人说了些什么……

关进来的第十五天,那位女警察头一次走进了安怡的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那片枫叶不见了,神情颇为平静。既像过去在学校时班主任找同学谈思想,又像是一个老师傅,在鉴定某件半成品能不能够出车间:

“你自己瞧瞧,这么一点年纪,就穿上了皮鞋,你自己也承认了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既然这样,以后是不是通过劳动,好好改造改造自己的思想啊?”

安怡鸡啄米似地点头。从她一向挂满了阶级仇恨的脸上,安怡原以为她最终会给自己带来一张得劳改几年的法院判决书来,没有想到她带来的,竟是这句几乎在每个中国人耳朵里都打出了老茧的话。这时代,除了毛泽东,哪一个人不得改造思想,哪一次运动不冲着改造思想而来?再说自己带着图纸,扛着仪器,风吹日晒,这里画线,那里勘测,不也是劳动?

她以为自己可以出去了,她盘算着回单位后,要以更沛然的智慧与汗水,来洗刷这注定得进档案的半个月。

当晚,她被送到了北苑化工厂。

接受这件“半成品”的是王队长。只知道有劳改、不知有劳教的她,看着高墙上的电网、持枪站岗的战士,不禁茫然地问:“这是哪里呀?”

王队长忍俊不禁笑了,显然看她是件不合格的“半成品”。

“你呀,被判了两年劳动教养,还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二黑匣之内

初进北苑,乍一看像是进了“渣滓洞”。

一个号子睡十几个人,木板搭的通铺,面对面,中间只剩尺把宽的过道。

几乎每一个位置都有讲究,谁挨着门,谁打呼噜,谁身上可能有脏病,谁患了哮喘,夜里咳个不停……而为了摆脱某一个位置,转移去新的位置,总伴随一番折腾。每一寸空间都流布有隐形火药,谁要是不小心碰落了别人的物件,或是臀部似一艘船,泊在了别人的码头,多半接踵而来的也是一阵鹅争狗斗,一天三餐多是窝窝头,再加一碗菜汤,吃米饭和能闻到肉香的日子,一个月里就那么几次。每月家里人可来送一次日用品及少量食品,隔三岔五,便总有林林总总的“案件”发生。不是有人叫掉了肥皂、卫生纸,有人喊:我一支新的牙膏怎么就剩了半截?就是有人脸上涨红得似一块刚割下来的新鲜牛肉,猴急如整个国库被盗了的神情,可其实就是不见了一块桃酥……

开始的3个月里,每天和尚打座似地盘腿在铺上,除了读报学习,就是各自将自己的问题,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上一遍,此后相互把这“豆子”放进嘴里咬,谁将“豆子”咬得嘎崩生脆,咯咯作响,恍若狗啃骨头,谁便算批判深刻,表现积极。

安怡渐渐清楚了,北苑化工厂是个劳教工厂。女犯中多为小偷、诈骗和流氓团伙进来的。有一个绰号叫“东四小红”的女孩,被亲生父亲强奸后,拂袖而去,不再回家,先靠在外偷个仨瓜两枣为生,后来纠集几个家里管不了的弃学女孩,去同学家骗个七角八角,在街头巷尾砸几块玻璃,偷个电灯泡,或是和一帮野男孩,半懂半不懂地打情骂俏……能叫麻雀也就不算埋没她们了,她们却自称为“九鸟一凤”。每到放风时间,她们总和隔墙有关的男犯斗嘴解闷……

还有“思想反动”者。看批判她们的劲头,似乎个个家里藏了炸药包,想伺机去炸天安门,可自己交代的十有八九,不是自个脾气太大,就是领导心眼太小,头头看她们怎看怎别扭,于是一提拎,便像农贸市场上倒拎一只鸡一样,给拎来了这里……

还有妓女。一个三十出头、来自农村的四川女人,随做建筑工人的丈夫到了北京,离婚后操起了皮肉生涯,她大字不识一个,可倘若在她面前放个萝卜,她发言时水浪般波动的舌头,准能将这萝卜雕刻成一朵花来:

“我做这个,一是为生活所迫,要不我没有生活来源,二是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作出了贡献。来找我的,有工人、干部、军人、大学生,他们从这里走了以后,都特别兴奋,特别高兴,能够以充沛的精力,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上去。而你们呢,有吃有穿,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要不就是国家、父母供着念书,可还要去找外国人。进来了,你们一个个伶牙俐齿,说是在谈恋爱,谈恋爱又怎么了,难道就比我高尚?我告诉你们,我从来只出卖身体,不出卖感情……”

与其说她在迷途知返,不如说她在现身说法。

与其说她在交代自己,不如说她在批判他人。

四川女人的这番话,指向性非常明确,指的便是“洋妓”,这个可能会使人误以为是外国妓女的称谓,并不是她这个“土妓”创造出来的,而是教养单位创造出来的,用以赠给那些所谓和外国人胡搞鬼混的中国女人。

安恰当然算是“洋妓”,她的号子里“洋妓”也不少,她们有的是大学生、演员,有的是医生和工人。

开始,安怡吓呆了,自己怎么会和这些人走到一起来?

社会,在她的眼里原来单纯得像一杯白开水;现在,宛如走进了人体解剖室,社会在这里展示了自己红红绿绿的五脏六腑,展示了像石子一样硌在胃里令它不舒服的东西,它急于要在大肠里排泄出去的东西,而她竟也被肮脏地置于大肠里,可她究竟干了些什么呢?

起先一段日子,安怡总在心里后悔:在炮局,我干嘛要屎盆子尿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呢?不扣,进来了;扣了,也进来了。我怎么没有想到,他们用的就是一种诱供的方式:你说吧,说得越多,我们就越早点放你回家。似乎这是你在家里偷了几块糖,只要承认了错误,父母马上就会原谅你。

它还会制造一种氛围,深更半夜,一大屋子男人,就是要让你特别尴尬,特别害臊,让你糊里糊涂说。我怎么就不能学学《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呢,倘若真要是打起仗来,被敌人抓去了,不要动刑,我就当了叛徒……

六十年代,便是这样一个充满了感召力的时代:雷锋,王杰,欧阳海,李玉和……一个青年即便关进号子里,也蝉蜕不去自己的革命觉悟。

六十年代,又是一个变得荒唐起来的年代,无产阶级专政的号子里,不乏向往革命的青年。

渐渐地接触下来,安怡发现在自己这个号子里,“洋妓”真有一二个是那么回事的,比如一个是孤儿,和姐姐住在一起,后来姐姐谈恋爱了,就一间房子,来了男友老嫌她碍事,她不得不一个人去街上遛马路。一次,在东单公园附近转,被一个外国人盯上了,两人发生了性关系。随后,他给了她15元人民币,她用这钱买了一双红皮鞋。她就穿着这红皮鞋给逮进来了,问她,她还不知道这人是哪国人,叫什么名字……

但多数人和自己一样,所作所为,实在是大大辜负了“洋妓”这一称谓发明者的想象力一孟白鸽,原来是海淀区一所医院的医生。

一个在北京大学留学的苏联青年人,皮肤对花粉过敏,在国内没有治好。来北京后,每年三月间,像雪花一样撒满全城的杨树花絮,让他浑身搔痒,彻夜难眠。她用四处打听来的一个土方子给他治好了,他爱上了她,她随他去了苏联,生下一个儿子。

尽管她渐渐习惯了牛油、红肠和面包,也能讲一口流利的俄文,她却不愿放弃中国国籍。丈夫是书呆子,回国后在莫斯科大学读东方文化的博士,而她本人政治上的麻木,也一定不亚于她脚下的高跟鞋底。早不探亲,晚不探亲,她偏偏在中苏关系暗中开始交恶时回国探亲。上海、南京、成都,家人亲戚一一见下来,依依难舍,将签证日期给耽误了,她只得再去苏联驻华使馆办理签证。

许是苏方有些怀疑她,每次去使馆,都一再盘问她再度签证的理由,以及她在国内的行程,仿佛她不是在中国的地盘上活动,而是去了苏联奇形怪状的各种天线几乎布满天空的远东……

中方也未因她怀里揣着本国的护照而信任她,相反,她也被盯上了。最后一次,是她在北京饭店吃饭,过来两个人,似乎无意撞了她一下,旋即,其中一个嚷起来,他口袋里的一百元钱不翼而飞了。两个人认定是她偷的,不等她从一头雾水里回过神,就拖她去了公安局,一到公安局,她便被扣下……

这一天改变了她的一生,次日,她的赴苏签证就批下来了。

姜英,原来是一名演员。

她父亲是东北人,母亲是日本人,1945年日本人溃逃时,贫病一身,无处可去,被她父亲拣来做了媳妇,没几年,父母都病死了,她被送到一个杂技世家里学武功,没读过书,只是解放后,在扫盲班里认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