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踽踽地推着自行车,出了豁口,下了坡来,路灯照在他金黄的头发上,打出一片金箔似的光亮,她看到他的脸上冷峻得吓人,一条长腿木然地跨过车架。一阵强烈的战栗,让她的心卷曲似正被火焰燎烤的一片叶子,仿佛再不喊出句什么,心儿就得化作一撮灰烬。她叫了一句“乔迪……”
自行车咣啷一声倒在了地上。他侧过头,看见了她。他就那么木雕般地站在原地。
“安怡,你为什么再叫住我?”
“没有什么为什么……”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为什么,否则我就在这里站到天亮。”
“我也……离不开你了……”
10月7日,乔迪去了沈阳。
一个星期至少三封信来,有时一天安怡能收到他两封信,张张信纸上,无不洒满了一个少女痴情的泪水。一学期结束了,上午刚考完,不顾留学生不能擅自离开所在城市的规定,下午他就登上到北京的快车。
没有温暖如春的房间等着他们,没有鲜花与醇酒簇拥着他们,依然是在“北京公园”,只是不见了秋日的花香叶影,有的只是千树萧索,朔风长吟。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打摆子似地颤抖不已,急切地诉说着彼此的思念,直到说得彼此的嗓门嘶哑。
有时,他们感觉自己很悲惨,宛如两条叭儿狗,命运的绳子牵在他人的手里;可在感觉到悲惨的同时,他们的心头,又会涌来自己正在向一个世界作出挑战的巨大激情。他们有无数个话题,但是都彼此心有灵犀地回避一个关于未来的话题。与其忧郁于这花,能不能在明天结果,不如沉醉于今日这抚慰如诗的花萼……
1965年夏天,大使馆安排乔迪回国探亲,他心里忐忑不安。不回去,能和安怡在一起呆一个暑假,显然是他所期待的,可这严重地违背了组织的旨意,而组织,在一切社会主义国家里都强大似如来佛,个人即便有孙猴子的能耐,也翻不出他的巴掌;回去,他又担心是个幌子,只要自己一登上了飞机,他就再没有走出祖国的可能……
权衡再三,他只有回国。他给安怡打了个电话,表示回国前要和她再见一面。
安怡的心里,也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这年夏天,她发现自己走到哪里,几乎都有人跟着。最明显的一次,是她进北新桥百货公司买东西,身后总见一个披军用雨衣的家伙在转悠,她一旦回过头看他,他的视线顿然落进了柜台里,像是也要买什么东西。她转去顾客多的一个柜台,埋下头去一会儿,趁他四处打量时赶紧出了大门。没跑几步,刚好有一辆公共汽车靠站,她上了车,车子随即开动。惊魂甫定,她掏出手帕揩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可一回头望去,见那家伙又骑了一辆白行车在后面追……
安怡只在反特电影里见过被盯梢的镜头,可在这时她已经感觉到了,现实生活中倘若只是盯特务,专政机关便得大大地裁员。
几个月前,外语学院里有消息传来,宋芸因为铁定主意要和伊里尔结婚,并到留学生宿舍住过,被抓起来了,被抓的当天在学院开了大会,宣布开除其学籍,并送劳动教养。此后,有一天她正在张自忠路搞测量,看见宋芸坐在13路电车上,她叫了后者一声,后者也转过头来看到了她,可就是不理她。她一下意识到了宋芸并非自由之身,不答应自己一定是不愿意牵连自己。后来待她自己也到了北苑化工厂,碰到宋芸一问,那天后者果真是被带去医院,做是否是处女的检查。
安怡估计准有人向公安局兜售了自己。倘若不是宋芸,剩下的可能,便只有一个叫小马的姑娘,和本单位的一个党员了。
一次,她和乔迪路过北京展览馆,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那里,像等什么人。头戴红色软帽,白色的纱手套长至胳膊肘子,身上是一件大红镶白纱皱边的连衣裙,好似哪出欧洲戏剧里的人物,突然出现在被蓝灰两色铺满了的中国大街上,令人咂舌不已。乔迪告诉她,这个姑娘叫小马,爱上了一个叫多维尔的阿尔巴尼亚留学生,还多次在后者的房间里过夜。可这个小子在中国制造爱情,并不比在肚皮里给中国的农田制造肥料更困难,他很快又和另一个女孩打得火热,小马只不过是在火热之余给多维尔“拾遗补缺”,她自己却痴情依旧,浑然不觉……
安怡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说不清楚是多数外国人本性如此,还是中国给了他们一个适宜的环境,让他们膨胀成这样——满世界的撒播“爱情”,像鱼儿在水里撒子一样漫不经心,没有半点责任感?
不久,她一个人经过展览馆,看见小马又站在那里,还像是一棵光怪陆离的圣诞树。一股几近义和团式的义愤,陡然充斥了她的胸间。她走过去,问:你是不是在等人?
对方的眼里一阵惊疑:你是谁呀?她说:你先别管我是谁,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在等多维尔?“多维尔”三个字,恍若一支美容霜,让小马的神色一下光彩、柔和起来,不迭地说:是啊是啊,多维尔是我的男朋友,我们约好……
她打断她:外国人不都是罗米欧,我听说多维尔又勾上了其他人,你可千万别再上他的当!
从此,小马认识了她,并羡慕她拥有一个外国的罗米欧。此外,就是那个党员了,此人似乎不知道她和乔迪的事,一副古道热肠,老拉着她说,要给她介绍对象。可一次为找一份急需的材料,人不在,她只好打开此人的抽屉,发现一张无头无尾的纸上,写了这样一段话:
“最近我多次和安怡聊天,想了解她一些情况,可她像是感觉到了我的意图,什么都没有透露……”
事情的逻辑似乎是小马也被逮了进去,并供出了自己,公安局不但盯上了她,还在她的单位,布下了一张只待她自己钻进去的网;还有一种可能,小马不会出卖她,她在“拾遗补缺”的屈辱里解放了小马,后者应该感激她。是单位上的“火眼金睛”们发现了她什么,并去公安局做了报告。
历史应该给“火眼金睛”们这样定义:他们的最大精神乐趣,便在于从好人堆里更多地开掘出坏人,或者至少也得让好人对自己是否是个好人好一阵恐惧……
安怡便处于这样的恐惧之中。若说自己没有问题,整天派个人跟在后面,公安局不嫌累得慌?若说自己有问题,和外国人接触就是大逆不道,可自己一没出卖国家情报,二也和宋芸、小马的情况不一样,既没进过留学生宿舍,也没接受过他们的财物,不过交个男朋友。如果说这是错误,可以批评教育,治病救人;如果说这便触犯了法律,一天到晚在叫喊“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的伟大祖国,她的神经不也太脆弱了?
乔迪到了北京,马上给安怡打来电话。她听出是他的声音,一下被巨大的幸福感推上了波峰,可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感给甩下了谷底,宛如她手里的话筒,是黑手党塞过来的一枚炸弹,她急急地告诉他,两人不能再见面,她已经被跟踪多时……
聪明的乔迪此时却不聪明了,在他眼里因为爱情会被跟踪,就如同打屁会导致上绞刑架一样,这显然出于安怡的胡诌。一向讲话文静的他,突然石破天惊了:
“本来我该直飞上海回国的,就因为想和你见上一面,才冒着被大使馆批评的危险赶到北京,你却不想见面,是不是你有了别的男朋友?我呀,一直搞不懂中国的男人,现在我才发现,我也搞不懂中国的女人!”
不能不说这体现了安怡命运的某种荒诞性:
在她被公安机关视为“卖国行径”结束的这一天,在促使她走出家门,去和乔迪见面的诸种因素里,有一种因素绝对是滚烫于胸的爱国情操。她知道无论见与不见,她和乔迪曾有过的日子,都结束于一株痛苦的无花果,可她不愿他带着对自己的怀疑和愤懑而走,更不愿意日后在地球遥远的另一端,人们谈起中国的女人来,也和激烈地对待中国男人一样,像谈起一堆精神上的侏儒……
那天上午,安怡一走出胡同口,便见有三个男人,各自扶着自行车,像是在扎堆聊天。转去旁边的胡同,又发现后面有人跟。这胡同里有她一个同学的家,她从这家前门进去,后门出来,不要几步,就折去了另一个同学的家,家里的前门刚好朝着大街。
安怡对同学说:“今天我要去见一个朋友,可是有人老跟着我,我不得不提早出来。”这同学在学校里和她的关系挺铁,没有问一遍子丑寅卯,只是说:“那你就不要去见了。”她说:“不行,我要不见他,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同学没再说什么,一定要她吃了饭再走,吃饭时目光柳丝般依依拂动在她的身上,仿佛这是她“最后的晚餐”。
下午2点多钟,她坐车到了颐和园。进园前,她四下看了看,似乎没有发现除了游同还藏有别样动机的面孔。心境恍若一块擦去尘埃的镜子,顿然明朗起来,她匆匆地赶到谐趣园的后山,乔迪正等在写有“紫气东来”的廊门下。
以前他们来过几次,这里绿荫如盖,鸟鸣清幽,人迹远去,煞是放牧爱情的好去处。乔迪见到她,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倒在自己怀里,一个紧接一个的长吻,在她蠕动如一条干渴欲绝的小鱼的双唇上,放射出一串串呓语:
安怡,我不能没有你!
安怡,我不能离开你!
长吻衬着他那亢奋不已的满头金发,好像一道道的闪电,划过她墨玉般晶莹的眸子。她恍若一团带雨的云,被这闪电催开得通体情汁滚滚而下,她抚摩着他的金发,抚摩着他的脸颊,双臂又似蛇一样扭曲滚动在他宽厚的后背。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像蓄满了阳光和水分的大团春叶,膨胀着,舒展着,渴望去追逐初夏的诗意。
可她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又都像一根根银针,在锐利地挑破春叶的初夏之梦。在这份刻骨无边的刺痛里,她双眼微闭,噙着泪水,泪水里顿然飘来莫泊桑的小说《在春天里》的一段话:
您可要当心爱情!它比伤风感冒、支气管炎、胸膜炎都要危险得多!它是毫不留情的,它会使所有的人干出不可_挽回的蠢事。是的,先生,我想政府应该每年在墙上贴出这样的大布告:“春天来了,法兰西公民们,要当心爱情呀!”如同在房屋的门口.上写着:“当心油漆!”……
最需要贴出这份告示的,该是中国政府。可它没有贴,政府似乎只想在爱情如同早产的历史事件一样发生时,抓他个人赃俱获。
不到十米远的一棵香栌树下,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说不是情侣,他们也在那里挽肩勾腰,喁喁私语;说是情侣,给人的感觉却矫情、生硬,仿佛是一对武林高手,被硬拉上台去演一出言情戏。安怡和乔迪走开了,这对情侣也随之走开,不近不远地在后面跟着,悠悠的耐性,好似咬一口就得咬出满嘴丝来的糖饼。安怡看了一下手表,快七点了,两人干脆往大门方向走去。
到了排云殿,那对情侣像突然出现似的突然消失了。安怡一颗紧悬在喉咙口的心,刚刚物归原处,左侧插出了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边啃一块月饼边挨近她,胳膊撞了她一下。她没有吱声,以为他是不经心的,可他又转到右边,胳膊还撞她一下:“喂,姑娘,咱们玩玩去!”
她说:“我不认识你。”
乔迪推了那男人一把:“你想干什么?”
两人随即加快步子,走到了颐和园大门。刚过门口,那男人竟冲过来,一把抓起她的胳膊,嗓门大得像他在救人于水火:“走,别不好意思,跟我玩玩去!”
立马围过来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安怡的脸上气得红一道,白一道:“我根本不认识他,他耍流氓,要我跟他玩玩去……”
一个女的脸上也顿时挂满了无产阶级义愤:“这男人是流氓,我好几次见他在颐和园捣乱!”
两个男人将他的胳膊往后一扭:“走,跟我们到派出所去!”
乔迪牵起安怡的手就要走,那女人却拽住她的衣襟:“你不要走,你得去派出所作证……”
乔迪这时多半意识到了什么:“我们还有事,我们得走……”
女人的手越拽越紧:“外国人自私自利,咱们中国人可不能这样。你不去作证,让派出所将这个流氓逮起来,过几天,他还会在这儿捣乱!”
一句“咱们中国人”,让安怡本该如刺猬的警觉,一下蜷缩了回去。她想:当着这许多中国人的面,一个外国人叫你不去,你就不去了?
她随众人去了,乔迪只能跟在她后面。到了派出所,戴鸭舌帽的男人被送进了后面的一间房,一个警察将她和乔迪留在了前面的办公室,问了一遍两人的姓名、年龄及住址,便将他们搁在了一边,自个儿看起了报纸。她站起来:“你这就算取证了?那我们走……”
对方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取证?取证的人还没来,你给我坐下,老老实实等着!”
这一等,等到了十点多钟,终于开来一辆北京吉普,车上下来三个男人。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将乔迪带去了另一个房间。剩下的两个留在了这间,开始问起她来。真的是取证,不过取的证与下午的事无关,他们问她,什么时候认识的乔迪,两人到过哪些地方,干过哪些事情,她是否得过乔迪的什么钱物……几近像两名推挡旋削配合极好的乒乓球选手,他们怎么问,她就怎么答,她只求能早点放自己回去。
“你们快点问吧,一会儿,就没有末班车了!”
“不要紧,呆会儿我们送你回去。”
院子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乔迪像叫了一句什么,但很快被喝住了,随即吉普车发动,她估计他们送走了乔迪。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吉普车回来了,安怡被带上了车,车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塞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脸的惊恐,恍若刚刚从哪个犯罪现场逃了出来。车子走到新街口,安怡的家住南边,本该往南拐,却往东跑去。
“你们不是说送回家的吗?”
“都十二点多了,这么晚回去叫门,影响多不好,你还是先在我们那儿住一夜,明天早上再走。”
她一听,心想这也行,明早直接去单位上班。车子在一片黑憧憧的高墙下停了下来,一行人下了车,一个人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
一扇大铁门咣当一声开了,像寂寞的夜空上陡然滚过的一道雷电,令人心悚!
走进门去,影壁上的两行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宛如浮动在冰水里,让人周身一阵透骨的寒彻。安怡和那女孩,被锁进了一个四面被铁丝网住、浑如笼子的号子,女孩哇地哭喊起来:“你们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
安怡尽力使自己觉得一只脚虽泡在冰水里,可另一只脚还在岸上,她劝女孩:“他们不是说了,明早就让我们走吗,你不要叫了。”
女孩哽咽着告诉她,这地方是位于北新桥炮局胡同的北京市拘留所,老百姓都简称为炮局。安怡仍在冰水不断涌上来的心海里徒自挣扎,除了拘留所,难道公安局还会请我们去宾馆、饭店里过一夜?
次日一早,她叫住一个经过的警察:“请你开门,我要去上班,办公室的钥匙还在我这里……”
她手头正负责三幢房屋的设计,过些日子就得审查方案,工作挺紧张。
那警察过来怪怪地打量了她一遍,仿佛她是全聚德厨房里一只扒光了毛、已架上火却还想飞的鸭子,笑道:“你还想去上班?老老实实地呆着吧!”
她颓然坐下。万千思绪,思绪万千……
她想着自己绝对爱党爱祖国爱人民,无论如何是个好人的种种理由;她从电影、报纸、小说里,回忆我公安机关绝对料事如神、不枉不纵、保护人民、打击敌人的种种功绩。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过是暂时掉进了一条小沟里,自己该赶快爬起来,配合公安人员去找出一个总藏在哪里的狰狞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