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北京,已是天擦黑了。又换大卡车,华灯初上的京城,不见有什么异样。可一到往日繁华的西单,她一看,人影密密,却静如死湖。不是往来的市民们,而是密密匝匝的部队,从西单路口开始,到西四大街进毛家湾的那条胡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整个戒严了,胡同里也排满了荷枪实弹的战士,气氛肃杀,如临大敌……
由一扇小门鱼贯而人,通过工作人员的住宅区,到了毛家湾后面的一个小客厅,各人坐定。不一会儿,中央军委办公厅副主任王良恩进来,他一个个的握手,握到她时,旁边的一个“林办”秘书介绍道:
“这是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的张宁。”
曾长期担任南京军区政治部主任的王良恩,拍拍她的肩,笑道:
“我们认识……”
眼下,她不清楚他的底细。她无动于衷。
王良恩环顾了一圈:
“你们都还年轻嘛,以后还有前途嘛……”
他在中间的沙发上坐定后,掏出几页纸:
“我这次来,是受中央领导同志的委托,向你们宣读中共中央文件……”
她想:所有的迷埃都要落定了,所有的玄机都要亮相了。
她睁耳听着,未听几句话,她脑袋里一片轰隆隆地骤响,好似碾过来一列又一列的坦克车队。而王良恩的声音,则像是发白遥远的地心深处,细小得宛若游丝,她想极力捉住那游丝,她捉到手的却是:
林彪烧死了!
叶群摔死了!
林立果遭打伤逮捕了!
脑海里,亦梦,非梦:
一片广袤的荒原。不见人烟,难见树木,偶尔一两株无精打采的胡杨柳。只有骆驼草、趴根草、狗尾巴草……伏在一个又一个半沙半土的小丘上枯枯瑟瑟,默默叙说深秋的寥廓。
云是铅灰色的,草是铅灰色的,整个天地几乎全凝固在铅灰里。
一个丘陵间的大荒冢。
冢上茅草在西北风里抖抖哀号。
茅草深处,两行隐隐的绿色小隶字一
生于×年×月。
卒于×年×月。
她想看清楚究竟是何年何月。她拼命俯过身去,犹如站在一堆乱砖上,重心猛然一偏,乱砖哗哗倒了,她也一下栽倒在地……
在小客厅听王良恩传达中央文件的人里,其他人事前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了,唯有她一无所知。
两天里,分配和她住一间房的王淑媛老太太和小穆爱人,整日里轮流守护她。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说死了,鼻孔里还有进出的气;说活着,双眼直直的,目光散散的,对什么都没有反应……
她终于清醒了过来。如果说听传达时,一种巨大的打击,还只是猛的向情感世界袭来;那么现在它则有条不紊地深入到她的理性世界,犹如无影灯下一把手术刀在有条不紊地解剖一个人的肌体——
尽管自己是清白无辜的,可在一起震惊了中国、也震惊了世界的政治事件里,自己也在北戴河,与林立果、叶群有过频繁的接触,现在他们都死了,谁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呢?还有,在上面下面都影响不小的“选美”活动,自己又是林家最后选定的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中国人习惯于这样的思维。她觉得自己在政治上、在生活上、在名誉上、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为自己将要永远地咬去舌头,承担污名、苟延残喘地活在人世间,而感到不寒而栗!
她已经没有力量,没有意志,也没有生之欲望了。身体是软绵绵的,如同在太空里飘浮;灵魂里也整个儿空了,腐朽了,如同一种又白又网的蘑菇,只要捏一下,它就变成了粉末……
下午,放风时间。王老太太对她说:
“张宁,你好好躺着。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她坐起来,用手指抖抖索索地理了理自己乱麻般的头发。再环视房间,房间里什么硬东西都没有,连椅子、茶杯都收走了。唯有门把是金属件,四周有点棱角,中间稍凸出。她挣扎着下了床,一直退到墙边站着,泪水决堤般夺眶而出……
她想到了妈妈,小时将一个几乎遍体长满黑毛、小名叫“毛猴”的孩子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妈妈。自己未给过她什么安慰,却要给她和家里压上沉重的包袱了!然而,如果自己不死,那包袱就会有些许的轻微吗……
张宁轻轻地唤了一声“妈妈”,弯下腰,低下头,然后提起自己全部的力量,向门把撞去!
王老太回来,推门推不动。来了几个人将门推开了。她的头枕在血泊之中,手脚冰冷,面孔冰冷,冷得像用冰块雕出来的,身上则筛糠似地抽抖。几个人匆匆忙忙将她抬到床上,血滴也小蝌蚪般匆匆忙忙,滑下来,在地板上、床单上、枕头上乱窜……
一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王老太在门口喊:
“快去喊医生来!你们快去喊医生来!”
已经浑浑茫茫、若有若无的意识,一下拧紧了,通过神经,传递到十指上。当8341部队的一个医生提着药械箱进来,要处理她头上的伤口时,她绷紧十指,用长长的指甲,凭最后一点气力,去抓他,不让他靠近。
“你冷静些,冷静些!”
一边的王老太,边说边想帮医生的忙,可一拉她的手,她的头晃动得更厉害,那些红色的小蝌蚪也蹦跳得更欢了……
林彪的保健医生闻讯赶来,喝了一声:
“你们都退出去,退出去!”
房间里一下静悄悄了。他走到她床前,轻声问:
“张宁,你还认识我吗?”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嗫嚅道:
“你相信我吗?”
“相……信……”
“那好,那就让我给你处理伤口,你看行不行?”
也许是她的气力已经完全耗尽,她无能再反抗了;也许是她想起了以前他对自己的健康无微不至的关心;抑或是在他温厚、从容的话里,蕴藏有某种深刻的情绪,而这情绪,因为他与她都面临着相似的境遇,便一下电弧般击中、照亮了她死灰般的意识:林家身边的人,并不都是坏人。林家是林家,我们是我们。我们不是为林家而生的,更不必和林家一起去死……
她吐出一个字:“嗯。”
医生开始处理了,伤口挺大,他先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头发剪掉,伤口消过毒,再打麻醉针,缝了三四针后,又让她服了几片镇静药。临走前,他嘱咐道:
“不管有什么心事,这几天你都不要去想了。也不要起床活动。你是严重的脑震荡,再不注意,将来会有后遗症的……”
她在床上躺了四五天。姜医生天天来给她看病、换药。
尽管毛家湾已进驻专案组,专案组有人断然道:“张宁自杀,表明了她甘心当林彪反党集团的殉葬品,”可原“林办”的人员,从秘书到内勤、外勤,都来看了她。有人告诉她,一个四十多岁的军级秘书在专案组面前仗义执言:“谁会甘心当林彪集团的殉葬品?何况她来林家就是被迫的。她想死是受刺激太大,一时想不开。不要说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姑娘,我们这些年纪大、还有过些阅历的人,碰到这事,也一下傻眼了!”
一天中午,李文甫进来了,背部佝偻,头发灰白。这个过去就是胃痛得痉挛也要鹰隼般盯在林彪身边的小老头,十几天里像苍老了十岁!
彼此都黯然神伤,骨瘦如柴。
彼此都在心灵上、肉体上留有伤口。
她已经知道,那天夜里他也坐在防弹高级“红旗”轿车上。当见到路上有警卫部队拦截时,他命令司机停车,自己跳下车,厉声诘问林立果:“你们到底要把首长带到哪里?”林立果拔出手枪,向他开了两枪。
似乎什么都无需说,又似乎什么都在彼此莹然如泪的目光中道尽了。李文甫拿出一只好手,给她掖好被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踽踽地走了。
二
在“九·一三”事件发生之后,中国的报刊电视广播中,林彪集团如泥牛入海,黄鹤杳然,林彪出逃和摔死的消息并不为亿万老百姓所知,那年月听“美国之音”或台湾广播,是要拎着脑袋的。直到一九七一年十月一日国庆节前夕,各单位都传达了今后国庆不再举行大规模庆祝活动的通知,人们也只不过是为劳民伤财的游行活动的就此结束松了一口气而已,仍然没有几个人猜测到中国最高领导层的巨大变动……
这一事件,是从一九七一年十月上中旬之后,由党内到党外,由上层至下层,逐步传开的。
紧接着,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对林彪集团的大张旗鼓的揭批查运动。批判是需要精神武器的,中央文件适时地提供了武器。一时间,举国上下熟知了毛泽东主席的一系列最新指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他的一些提法,我总觉不安。我历来不相信,我那几本小书,有那样大的神通。现在经他一吹,全党全国都吹起来了,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是被他们逼上梁山的,看来不同意他们不行了,在重大问题上,违心地同意别人,在我一生还是第一次。叫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吧。
我猜他们的本意,为了打鬼,借助钟馗。我就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当了共产党的钟馗。事物总是要走向反面的,吹得越高,跌得越重,我是准备跌得粉碎的。那也没有什么要紧,物质不灭,不过粉碎罢了……
三
在江苏省,揭批查运动又多了一项内容,那便是“选美”,因为江苏是林家“选美”活动的重点地区,且又最终选上了你张宁。
相比之下,江苏省的四千多万人民,似乎既不雍容大度,又缺乏白知之明。没有谁提及当时的“巨大幸福”、“巨大光荣”,好像它们变成了一块奶油巧克力糖,被你一个人吃进了肚里……
大字报糊得满院满墙,还从你母亲任党委副书记的某学院,一直贴去了闹市区新街口。一时间,“张宁”,“田明”,在南京城里几乎家喻户晓,成了人人嚼在嘴里、嚼尽了汁水再吐出来的甘蔗屑。学院里,学生们将你母亲当成了个活靶子,她不敢去学院;进城坐公共汽车,“那老太太是林彪的亲家母”,被人认出来了,便遭围攻,她又不敢进城。回到家里,不是南京大学、南京工学院等院校的学生一拨拨地涌来,那份无产阶级义愤,像是参观了四川大地主刘文彩的庄园;脸上还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又好像是等待目睹好不容易出土的马王堆西汉女尸……就是省革委某领导派出三个来人,说是要她提供当时“选美”的情况。
此外,还有一个瘦似竹竿、戴副眼镜的记者,找上门来,他掏出新华社的记者证,又掏出一句同样硬梆梆的话来:
“我是江青同志派来的,无需经过省革委,直接向你了解以下情况……
她豁出去了:“我知道你们是喉舌,是吹牛的,你不要想在我这里捞到什么吹牛的材料。我也不管江青,你要写就去写她,我给你提供情况,你知道不?江青是个大流氓……”
你母亲知道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知道。当时上上下下将她塞进一个厚实的牛皮鼓里,如今又要拽她出来,为着实现斗争的需要,让她在这牛皮鼓上敲出惊天动地的一响……
她愤慨已极。她更担忧你的命运。
她多次去省革委,要省革委交出女儿来。那位副主任躲起来,其他头头们躲起来,她找到那位副主任家,双拳擂门,门纹丝不动……
一个孤零零的影子,落在偌大的一个省革委院子里,嘴泛白沫,目露凶光,好似幼崽被人打死了的一只母狼。她声嘶力竭,恨不能对那高楼里的每一扇窗口喊道:
“我老头子活着,看你们谁敢欺负到我女儿头上?她父亲死了,可母亲还在,你们要搞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要搞得你们家破人亡!不信,就试试,谁敢为此事在我田明的档案上添一笔,我马上就要找他做个替死鬼……”
你母亲神经已经有些错乱了。那段时间,她天天半夜里起来,赤着双脚,去院子里将花园的地翻了一遍又一遍,边翻边哽哽咽咽地喊着你的小名,仿佛你就在地底里藏着,非将你翻出来不可。你哥哥弟弟们都不敢惊动她,怕吓着她,可又担心她有什么闪失,只能躲在一边,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早上起来,她见脚上有泥,才明白昨夜里自己梦游了,但当天夜里,她依然梦游……这梦游症,直到一九七五年,你回到家里后,她还发了两次。
你大弟弟,一九七三年在坦克某团技术营任代理连长,还不是党员,党支部要发展他人党。真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身份,不知经过多少张水浪般波动的嘴,竞千里迢迢传去了黄土高原上的青铜峡那边,他的入党志愿书被营党委压下了。此后,总参谋部要调该团的技术骨干去装甲兵学院进修。你大弟弟是团里数一数二的技术尖子,可一调档,一边是老红军的儿子,一边有你这么个姐姐,正符合一个数学口诀:“正负得负”,此事又吹了……
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十日,原“林办”人员从毛家湾转移到位于北京西山的亚洲青年疗养院,开始了“学习班”的生涯。张宁的三〇一医院医训班的学籍从此被一笔勾销了,在这个“学习班”里做了“学员”。
亚洲青年疗养院的主楼是幢工字楼,此外还有三幢老式灰色的砖瓦楼。原“林彪办公室”、“黄永胜办公室”、“吴法宪办公室”、“李作鹏办公室”的全体人员,包括早已调离了的,还有空军34师的专机组成员、“联合舰队”在京成员以及其他有关人员,全住在这三栋楼里。
她不知道其他楼的情况怎样,不是来此疗养的,互相间不能串楼。她只知道她住的这幢楼,原“林办”人员多,住满了二层楼的十五个房间。三层楼住的是中央专案组负责原“林办”的人员,一层楼则住着警卫部队。二楼楼口有两名武装警卫,不到放风时间不得下楼。每天晚饭后放风半小时,再就是早晨可以下来锻炼二十分钟。一个星期还放一次电影。此外,上午、下午、晚上,全部用来写揭发材料,要求从九月七日起,排出林彪、叶群、林立果等人的日程,时间、地点、说了什么、干了什么,以及自己在哪个位置,得写得清清楚楚。再就是开批判会,专案组找去谈话……一边帮着审查林彪集团的罪行,一边又接受别人的审查。
审查张宁,似乎有点特别。
一天,她被专案组的一个人找去谈话:
“张宁,你还年轻,家庭出身又好,对未来不必悲观。今后组织上不但会关心你的政治前途,也会帮你解决你的个人问题……”
像是被蛇咬了,她仓皇应道:
“我已经被组织‘关心’成这副样子了,还要组织上关心我的个人问题?不要了,我这一辈子不结婚!”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一天夜里九点多,她已经上床了,那人传她上了三楼。房间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和一个瘦瘦高高、被这女人称作“秘书”的男人。女人向她提了几个关于林彪的问题,问题都难上“路线斗争”的纲,诸如林彪吃什么,穿什么,有无什么嗜好……不像是来搞专案的,倒像是一位女作家来搜集林彪生活素材的。而且,每个问题不等她讲完,就又岔去另一个问题,神情漫不经心,唯有两道目光不倦地在她的脸上、身上跳着“芭蕾”,仿佛这女人生命的元气几乎都用来了滋润那双滴溜溜转的小小豆荚眼……
又过了几天,放映电影。她身体不舒服,不想去,那人同意了。过了片刻,他又转回来:
“你还是去吧,一个人在房里呆着不好。”
无奈,她去了。一看,原“林办”的人员还在院子里站着,尚未进小礼堂。按惯例,放电影前,总是原“黄办”,“吴办”、“李办”等人员先进场,原“林办”人员最后进场,放映完了,原“林办”人员先走。其他人后出场,于是,她站进了原“林办”人员的队伍里,等着进场。那人过来,说道:
“张宁,你不舒服,不要等了,你先进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