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衡怀疑你,她不知叶群、林立果这几天对你是否交底,而你的态度又是如何,她担心此刻你成了叶群、林立果的影子。回到57号楼,她和张清霖即去了百米开外的警卫部队队部,向中央再次报告:叶群、林立果马上要劫持首长。时间长了,她怕引起你的不安,她来到你的房里,用两片安眠药送你去了爪哇国……
林立衡此举,又实实在在保护了你。
你刚刚涉足爪哇国,57号楼前,一阵急刹车声。林立果跳下车来,提着手枪,跃上台阶,“咚咚”的脚步,似踩在炮仗捻子上。手枪在稀疏的月光下,发出蛇皮般冷冽的光泽……
这光泽或许意味着死亡。已经确证背叛了林家的林立衡,若不再跟随出逃,那就必须饮弹于枪下;
这光泽或许又意味着将对你使用的另一种语言,你得绝对服从这种语言。
林立果先到西边,打开了你外间的门,拉拉开关,灯不亮,他叫了一声“张宁,张宁!”死一般的寂静。他又赶去东楼,情景依然。他连跺两脚,踩出一个几乎炸了肺的“嘿”来……
一
林立果开车回了91号楼。旋即,一辆防弹“红旗”从另一条路下了大陡坡,风驰电掣,犹如从天而降。它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高速,超越了几分钟前奉命去机场阻拦飞机起飞的警卫部队的卡车,超越了警卫部队派去机场报信的吉普车,开进了山海关机场……
八
“九·一三”事件后,中央组织部部长郭玉峰对你说:
“姑娘,你是不幸中之万幸啊,如果时间来得及,温都尔汗将多一具女尸……”
你差一点去了的温都尔汗,是一个怎样的场景呢?
我国前驻蒙古大使许文益在《历史赋予我一项特殊使命》的回忆文章里,做了如下的记述——
—飞机失事现场位于温都尔汗西北七十公里的苏布拉嘎盆地。该盆地是沙质土壤,南北长三千多米,东西宽八百多米,地势开阔平坦,到处覆盖着三四十厘米的茅草。飞机是由北向南降落,着陆点正好是盆地的中央,坠毁在盆地的南半部。草地燃烧面积长八百米,宽度由北面的五寸米扩展至南面的二百米,呈梯子形。我环顾了一下现场,看到焦黑色的草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飞机残骸,覆盖着白布的尸体分外显眼,周围是一望无垠的荒原,蒙古哨兵在高坡上游动着,一片凄凉悲惨的景象……
飞机着陆点以南约三十米长的草皮被机腹擦光,西侧平行处,是右机翼划出的深约二十厘米的一道槽沟。再往南,擦地痕迹消失了,进入燃烧区,飞机碎片越来越多,越来越大,面越来越广。至二百米处有一段带舷窗的机身,其东南二十米左右有一段左机翼,上有‘……56’号码。至三百二十米左右有—扇舵门,门上钉有‘旅客止步’的塑料牌,门东南三十米处有一发动机。约四百米处有三个连装座位架和座垫,其东侧四十米处有一段右机翼的外展部分,上有‘中国’二字。机头在五百三十米处猛烈烧毁,只剩下镶嵌仪表的空架子和残碎机件,机壳都已化为灰烬。机头正东二十米处有一段右机翼的内展部分,上有‘民航’二字。‘航’字旁边有一个直径约40厘米的大洞。机头以南八十米处有一个起落架。再向南二百米,在未燃烧的草丛中躺着一个完好的轮胎。机头西北六十米处是斜卧着的机尾,它的正南和东面二十至四十米处各有一个发动机。机尾上的五星红旗和机号‘256’等标记清晰可见……
机头以北五十米处散布着九具尸体,尸体中间有一炸坏的方形食品柜,旁边堆放着蒙方收集起来的死者遗物。尸体大都仰面朝天,四肢叉开,一头部多被烧焦,面部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我们把尸体由北向南编成一至九号,并从各个角度拍成照片,以便以后鉴别确认。根据事后查证,五号尸体是林彪,瘦削秃顶,头皮绽裂,头骨外露,眉毛烧光,眼睛成黑洞,鼻尖烧焦,牙齿摔掉,舌头烧黑,胫骨炸裂,肌肉外翻。八号尸体是林彪的老婆叶群,是唯一的女尸。烧灼较轻,头发基本完好,左胁部绽裂,肌肉外翻。二号尸体是林彪之子林立果,面部烧成焦麻状,表情痛苦,形状凶恶,死前似在烈火中挣扎过。现场遗物中有林立果空军大院0002号出入证。此外,一号尸体是林彪的座车司机杨振纲。三号尸体是刘沛丰。四号尸体是特设机械师邵起良,身穿皮夹克,九人中只有他的衣服未烧光。六号尸体是机械师张延奎。七号尸体是空勤机械师李平。九号尸体是驾驶员潘景寅。这些尸体和一般飞机失事的尸体不一样,并非个个焦骨残骸,而是躯干都完整,大多是皮肉挫裂,骨骼折断,肢体变形,烧伤严重,系飞机坠毁时摔撞燃烧所造成的。由于燃烧时伴有一氧化碳中毒,尸体皮下呈樱桃红色,加之停放时间过长,个个僵硬肿胀似蜡人。值得注意的是,每具尸体腕上都无手表,脚上没有鞋子,看来飞机紧急降落前,为避免冲撞扭伤,他们都做了准备……”
精神上决不再做乞丐
一
九月十三日。
不到六点钟,张宁醒了,许是安眠药的作用还未完全散去,头有点沉,她想去晨光下的松树林里散散步。
她走出57号楼,别墅前、马路上有不少荷枪实弹的战士。她想,警卫部队又在准备集结去机场了。上了山岗,进了松树林,不过安安静静地走了十几米,突然眼前闪出一个警卫战士来,横枪一拦:
“你去哪里?”
“我去海边。”
“你请回去,这里不安全,不要乱走动。”
话虽然客气,但却无异于命令。
她有点恼怒。翻过山岗就是海边了,这是一条捷径,这些天她去海边散步走的都是这条捷径。虽也发现有几个警卫战士,但他们一身的国防绿尽力与松枝融为一体,他们的足音尽量与风声、涛声融为一体。唯恐对她有丝毫的打扰。今天这是怎么的了?有8341部队——中国最精锐的王牌警卫部队站岗,怎么还不安全?她正想说什么,附近的松树下,又闪出七八个警卫战士来,人人手上荷枪实弹,个个脸上不容置疑。她只好掉头下山,一个人在房间里独坐许久……
到了七点半,没有电话来。按往日惯例,每天在这之前就来了电话,问是否可以送早餐来,若能送,不过几分钟就送来了房间。现在到了八点半,直至九点,仍没有送早餐来……
九点多钟,有人进来了,来人是杨森。神情挺严肃的,他问:
“张宁,你服用的药呢?”
“我的药全在床头柜里。”
“我看看……”
“要看就看呗。”
杨森打开床头柜,大瓶、小瓶、纸袋,拿一样,看一样,里面装的都是开胃消化、安眠定神、各种维生素及补血的药,全是林彪的保健医生给她开的。一一看完后,杨森旁若无人般将它们全装进自己兜里,两个衣兜塞得鼓鼓囊囊的……她惊讶了:
“你拿我药干什么?我要吃的。”
“这些个药,我给你保管。你什么时候要吃,我什么时候送来。”
许是要去大连,这些个零七碎八的东西,林立衡交代由杨森带上。她这么想。
杨森走了不久,她去林立衡那边看了看,人影没有,东西还在,情景与昨晚见的一模一样。她奇怪了,难道林立衡昨晚没有回来过夜?
熬到中午,她肚皮里气势汹汹地打开了珍宝岛之战。顾不得客人身份了,她步行去了91号楼,这些天,她和林立衡、张清霖都是吃的叶群的灶。只见厨师一个人坐在餐厅门口的台阶上,耷拉着脑袋懒洋洋地晒太阳……
“怎么今天不叫我吃饭啊?”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会儿,苦笑道:
“你还知道饿?”
这个白白胖胖的老头站起来,又懒洋洋地进了厨房,给她煎了两个荷包蛋,切了两片面包,拿了一碟果酱,她就在厨房里吃。她边吃边问:
“林立衡、张清霖吃过了吗?”
“没吃,就你一个人有心思吃。”
“那他们去了哪里?”
“你问我,我问谁去?”
师傅的回话里,像有一股气在里面窜着。
饭后回房睡觉,一睡睡到傍晚时分。有人来送晚餐,来人从未见过,来北戴河也是头一回见,如此饭菜:一碗米饭,一盘豆腐烧大白莱,一碗青菜汤。正吃着,值班护士小王进来,她问:
“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
“吃的什么?”
小王看看她的盘里:
“跟你一样。”
她一听,心里明白了:这伙食来自工作人员和警卫战士们吃的大灶食堂。她也一下子有股气从胸间窜上来,倒不是这样的饭菜咽不下去,而是这股气咽不下去;不是我要来北戴河的,是林立衡硬要我来北戴河做客的。现在既然你林立衡有事,就该让我回北京,不该回避不见我,让我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晾在这偌大的57号楼……真是难以捉摸的千金小姐脾气!
九月十五日。
两天里,未见到林家任何人,杨森也没有露面。
她对小王说:
“你去哪里借根绳子来,好吗?”
小王听后掉头就走。过了一会儿,杨森来了,后面跟着8341部队的一个姓蒋的大队长。杨森脸上客客气气地:
“小张,你要绳子干什么?”
她犯起了小孩子脾气:
“你要给就给,不给就别问。”
“找根绳子还不容易,可你得讲明白干啥用?”
“要讲也不对你讲。你把我的药拿走了,还说吃时就给我送过来,可这两天根本见不到你的鬼影!”
杨森双手一摊,脸上又是那种胖厨师出现过的苦笑:
“唉,张宁,你不要向我讨药了吧,你的药,我都拿不到了……”
“你把它们交给谁了?”
“你先忍着点吧……”
到底怎么回事,这几天别人讲话都含山露水似的,她不由得急了:
“你告诉我,姐姐去了哪里?”
“你姐姐就在前面住着。这两天她正忙,有空了会过来看你……”
两人走了。小王却像个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后。阳台上,两人一起听潮涨潮落,看云聚云散,正恬淡间,小王突然问道:
“张宁,你要绳子干什么?”
她指指门前两棵枝叶交汇一处的松树:
“我想搞根绳子绑在两头,咱们荡秋千玩。一天到晚闷在屋里,你不觉得难受?”
九月十八日。
秋天渐渐在驱赶夏日,在夜里,夏日溃散得也十分仓皇。床上只有一床薄薄的丝棉被子,她冷得抖抖嗦嗦,小王匀了一床毯子给她,她还是冷得睡不着觉。
“小王,请你去叫杨森来!”
来的是8341部队的师长张××。
“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回北京去,医训班马上要开学了,迟到了影响不好。还有,被子太薄,我冷得睡不着觉,能不能增加床被子?”
“被子我想法给你匀一条。你要离开北戴河,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带的衣服不够,也想走,可我也只有忍耐……”
张××约六十岁,未取消军衔前是少将。他这个少将可不同于一般的少将,他是“御林军”的军头。现在竟连他也要忍耐,她愣住了……
既然让他如此为难,那回北京的事就不提了。可张师长走后,她一直在心里琢磨,风景撩人、现在神秘也同样撩人的北戴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自从不让走山岗之后,也就在院子里散步了。进出的两个门设有岗哨,林彪、叶群的专车库都斜对着57号楼的院子,仿佛那神秘的谜底就在车库里装着,离自己距离不过五十米左右。人总是爱吃禁果的。借着一排冬青树的遮掩。她绕到车库前,将门推开一条缝,一看,林彪、叶群的两辆专车都在。车在,人便在。她原估计林家的人已走了。将她一个人遗忘在这里,如同遗忘了一把钥匙。不,还不如一把钥匙,若是钥匙,要开门时还会想起;而她像一条死鱼晾在海滩上一般,已经晾了五天……她绷得紧紧的自尊心,一下恍如弹簧般松开了!
此刻,她突然记起林立果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最近中央内部斗争很激烈,很尖锐,叶主任的政治地位可能要下降……”她分析了,十有八九,中央正在北戴河开什么会,以解决又一次重大的路线斗争,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前途与命运,顾及不上自己便是自然的了……
九月二十日。
这些天静得门可岁雀的57号楼院子里,突然响起众多的声音,有的,她还挺熟悉。她赶快出来一看,来了二十多个人,都是“林办”的秘书和内外勤们。有的挽着篮子,有的拿着长竹杆,围着院子里两棵浓荫匝地的老橡树打橡果。还有年纪小的内勤,则爬上去,骑在树杈上打高处的果子,橡果可以人中药。她看到了叶群的内勤小孙:
“小孙,你们这几天到哪儿去了?”
小孙像是未听清楚似的。
“你要没事,跟我们一起打橡果。卖了钱,买象棋玩……”
堂堂的“林办”,连买副象棋的钱都没有,还得靠卖橡果的钱?她觉得挺滑稽的,不由得笑了。
她拣起地上的橡果,往身边一个人的篮子里丢,此人穿一身空军服,过去从未见过他。她便问:
“你开什么机种?”
“我是开母鸡的……”
她极尊敬地点了点头。她以为他是开母机的,相对于子机而言,即一般人所说的相对于僚机的长机。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她茫然不解。叶群的那位胖厨师告诉她:
“他呀,和我一样,当的是厨师,不过当的是林彪的厨师。”
她又笑得一脸桃红……
人的确是社会性的动物。不过笑了这么两回,连日来的孤独和曾有过的不快,一下便烟消云散。
偶一回头,她见隔条马路的56号楼院子里,“林办”的一个秘书光着个脚,趿双布鞋,低着个头,在那里来回踱方步。反剪的双手里,一手是卷纸,一手是只笔,像是在为林彪考虑个什么发言稿。她更相信中央正在北戴河开会了。殊不知,此时“林办”的几个主要秘书已经开始奉命揭发林彪叶群的问题……
中午,她的饭菜又丰盛起来。在大灶的饭菜之外,又送来了两只对虾,两只海蟹,那对虾也大得一只有半斤重。她正疑惑间,杨森露面了。
“我来看看你的饮食情况。”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又补了一句。“螃蟹和对虾是你姐姐让人给你送来的……”
“姐姐他们呢?”
“还在前面住着……”
杨森漫不经心地举起手,在空中划了个半弧,像是指前面的56号楼。
吃完饭,她站在院子门口,看见警卫战士们在打排球,其中一个高个子,是张清霖……
九月二十三日。
通知她可以回北京了。她兴冲冲地收拾好东西,又与小王告了别,走出57号楼,到了马路上,一看,愣住了——
所有“林办”的人员排好了队,一个个脸上神色颓伤,像是等待发配的流犯。队末站着的是李文甫,竟负了伤,左膀子用绷带缠着吊在胸前,那模样就更像一名战俘了。她的心铁锚般沉了下去,负责林彪警卫的这个老头都负了伤,那林彪呢?“无产阶级司令部”呢?莫不是政变成功了?!她盯住李文甫看,似乎非要从他红肿的双目里看出个究竟不可,他将头掉去了另一边……
她想在队伍里找林立衡、张清霖,未见他们的人影。这时,开来了三辆大卡车,两辆卡车上已站满荷枪实弹的8341部队战士。过去虽说对“林办”人员并不都知姓名,可见了面都会挺热情地点点头,可此刻,一个个战士的脸上升起的都是他们肩上刺刀般的冷峭……
“林办”人员和她,上了另一辆卡车。驶到秦皇岛火车站,换上火车。一节车厢里,前面一大半是警卫部队,“林办”的几十个人坐在后半部。一路上“林办”人员里没有一个人讲话。她也不敢讲话。车轮在铁轨上碾过的“铿嚓嚓……铿嚓嚓”声,在她听起来,像是在一个劲儿地喊:“成功了……成功了!”
她想起一九六五年在柬埔寨访问演出时,听说印度尼西亚发生了政变,那时虽然有些挂念苏加诺总统大公子的命运,但毕竟只能隔岸观火。而现在,自己随着这疾驰的列车,将要亲身抵达一场成功了的政变中,她深深地害怕,还有几分焦灼,她想知道发动这场政变的人是谁?还有现在毛主席怎样了,林彪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