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了小礼堂,原想走中间过道的,昏暗中有人推了她一下,她只好走了靠窗的过道。走了一半,眼睛能适应场内的昏暗了,她一惊,原“黄办”、“吴办”、“李办”等人员均未进场,场内空荡荡的,只有前排靠自己这一侧坐着三个军人,见她过来,旋即站起来,朝她迎面走来。过道不宽,她本能地靠窗让一下,第一个人却不过来,突然把窗帘哗地一下扯开了,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皑皑雪光如同探照灯般打在了她的脸上,她刺得赶紧闭上眼。待再睁开,第一个人过去了,第二个人仍站在原地盯着她看,此人不到三十,长着一张富态的方圆脸,鼻隆嘴阔,穿一身陆军军官服……
待他们过去,她回过头,见小礼堂门口,原“林办”的几个老秘书正凑在一起说什么。
当晚,有人告诉她,那天夜里叫她去三楼谈话的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某副总理的夫人。这位夫人还屈驾降临了空军34师专机组的几个空中小姐的房间,当时,她们尚在床上,夫人一个个的看了模样,宛如大夫细心地视察病房。而今天放电影时,她遇到的那三个男人,走在第二个的便是毛远新,其时在中国政界、军界正如雷贯耳,任职于沈阳军区副司令员。
一切顿时变得熟悉了!
一切顿时变得卑鄙了!
她想起了胡敏饱满的圆脸上那股水蜜桃饱满的热情劲,那汁液儿几乎随时会溅到自己的脸上……
她想起了毛家湾的一个大厅里自己和晶晶打着乒乓球,靠门的素色纱幔上朦朦胧胧透出三个人影……
她明白了专案组那个人所说的组织上“帮你解决你的个人问题”的所指。
她激愤了,她在房间里嚷道:
“现在全国人民不正揭批林彪反党集团吗?学习班里也批了林家‘选美’是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怎么没几天,又搞起了‘选美’?不管是什么人的老婆,还是毛主席的侄子,谁再搞‘选美’,谁就是在拣起林彪反党集团的衣钵……”
房间里,不仅是她激愤,且群情激愤,颇像是在开一个小型的批判会。
在场的有专机组的空中小组。还有小李、小王,她们原是上海的待业知识青年,后被招到“联合舰队”秘密据点之一——上海巨鹿路工作,九月十日由周宇驰调来北京,准备安排她们料理林立果的生活起居,十二日晚,随林立果飞到山海关,次日她们在山海关机场被抓。
第二天,黄永胜的儿子黄项阳听说了此事,放风散步时,他走到了她身边:
“张宁,昨晚你说的那些话,若是她们说说,还不太要紧,她们已明确是受骗上当的。你不好说,不管怎么说,你是内定的林家媳妇,知道了,就该放在肚子里,真有事了,再做论理。现在你这样一说,若有人反映上去,你就被动了……”
她的话竞真的反映到了专案组。
一位当了“十大”中共中央委员的人物,颇善于抓“学习班”里“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很快在“学习班”的全体人员大会上宣布:“学习班”里存在一个为“林彪反党集团翻案的、反审查、反深入揭反的小集团,”该“小集团”是以张宁为首,成员有黄永胜的儿子和鲁珉的女儿。
鲁莹是原空军司令部作战部部长鲁珉的女儿。当时只有十六岁,因父母的牵连也进了学习班。三人常在一起散步。他们都觉得“林彪反党集团”是一部难读懂的“古籍”,他们常试图诠译这部“古籍”……
开了一个批判会。会上,她态度“恶劣”,当场顶撞,开不下去。又开一个小型的批判会,原“林办”的人员几乎都出席了,其他各办也派了代表参加。这回,她没有顶撞,她伸耳细听——
“张宁,你是林彪培养的人,叶群看中的人,林立果喜欢的人,你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浸透了林彪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毒汁……”
“张宁竟敢将林家的一套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强加在无产阶级司令部首长的头上,这表现了她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刻骨仇恨,也流露了她为林彪反党集团鸣冤叫屈的阴暗心理……”
“张宁,你忘本了,你忘记了你是老红军的后代,忘记了党无微不至地培养你、无产阶级司令部苦口婆心地挽救你的恩情,我们要向你大喝一声: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她嚎啕大哭……
过去,胡敏、×主任他们不也是这样说的吗——
“你不要忘本!”
“你要端正你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态度!”
“你得加强你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感情!”
他们在她面前立起了一架红色的溜溜板,要她闭着眼睛溜下去。她听了,结果一溜,溜进了臭名昭著的“九·一三”事件里,溜进了这失去人身自由的“学习班”里……
现在,又在她面前立起了同一架红色的溜溜板,又要自己闭着眼睛溜下去。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新耸起来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代替了另一个倒下去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而已。
怎么世界上的“真理”总在人家手里?
怎么任何荒谬的东西经大人物嘴里一说,总是如此革命,如此神圣,如此不可侵犯?
而常常动辄得咎的是小人物,遭受惩罚的是小人物。无法决定自己的情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即使叫你去钻老鼠笼子你也得去钻的,也还是小人物。
她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道了,它仿佛从根本上就是为大人物们,为“无产阶级司令部”而设计的……
张宁胸中撕心裂肺奔涌的这一切,更不能说出口。可它们又是那样强大,强大得足以将她从小精心维护的信仰之碑,给打成一堆哗哗乱滚的碎石……
它们必须宣泄出来。眼睛成了通道。泪水成了思想,一种从废墟上血迹斑斑地站起来的思想。
她嚎啕大哭……
和着泪水一起蠕动的嘴里,只有一句话:
“我想不通……我想不通……”
江青注意到了张宁。
江青交代谢静宜重新审查她。那位当了“十大”中共中央委员的人物,又从谢静宜那里领来审查提纲。他召集原“林办”的秘书们写材料,先定下一个基调。
林立果说:“天下女子,熙熙攘攘,可我非张宁不娶”,这是为什么?
“九·一三”事件之前的那段非常日子,林家将张宁从北京搞到北戴河身边,这是为什么?
出逃之前,林立果专程去57号楼找张宁,要把她带上,这是为什么?
三个问号,犹如一棒接一棒抡来的棍子,要把她打进“九·一三”事件的阴谋里!打进林彪反党集团里!打进永世不得翻身的地狱里!
原“林办”的秘书们坚持讲了真话。隔离异处的林立衡更是仗义执言。所有汇拢来的材料都表明,她是一个受骗、受害的青年,毫不知道,更未参与林彪反党集团的阴谋。
在没有任何材料的情况下,此人仍命令她写检查,基调又是先定下的——
对抗审查、为林彪反党集团鸣冤叫屈;
阶级立场、感情上还没有与林家划清界线;
在“学习班”里结成小集团,散布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流言。
一段时间,她整日里由人监视着,呆在房间里,也呆在一叠材料纸上,像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必须将这三条落实在自己身上……
然而,她在精神上决不再是乞丐,要靠别人施舍什么,才能吃些什么。
张宁又一次企图自杀……
金属就是疲劳了,也会断裂,何况人呢?她全身的内分泌系统严重紊乱了——
血型发生了变化,由O型变为了B型。甭说别人不相信,就是她自己拿到血型检验单,也以为是搞错了。她获得自由回到南京后,她妹妹查了有关资料,美国一份医学杂志上说,人在患了一场罕见的大病,或是在精神上受了巨大的刺激之后,有可能改变血型,但是这比例只有万分之零点几。如园她生下来几乎遍体黑毛,三岁时又奇迹般消失了一样,这人世间改变血型的罕事,又叫她给碰上了……
半年未来例假。去医院看过,服药之后,竟长时间似江南梅雨天说下就下的小雨,淅淅沥沥,没个准数。实在是变换血型纳不进“揭批查”的范围,而例假未来则很快引起了人们猎犬般的警惕!
专案组里本来就有人是“足球迷”,谈话时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踢出一个球:“林家在全国选了一千五百多个女孩,林立果独独看中了你,又盯你整整两年,已经将你搞到身边了,还能便宜了你?”她一次又一次地挡了回去。现在场上好像有了马拉多纳,你的门前顿时铁脚如云,攻势凌厉:
“小李、小王不过是九月十日才调到林立果身边,当天,周宇驰就给其中一个发了避孕套,可见林立果此人是流氓成性的……”
“那天在空军学院,林立果和你独处一间房里,他仅仅是喂了你桔子汁?你不是已经睡在了他的床上……”
“你得去医院做认真检查,从政治影响考虑,也为你今后的前途着想,若怀上了孩子,一定得打掉!”
她不肯去医院检查,即使是真怀上了孩子,她也不会去医院检查。
也许是眼下的境遇使然,人们不是硬要把她往林家推吗?也许是她的阶级立场、阶级感情从来就没有坚定过,何况现在人已经死了,一切该了未了的怨怨恨恨,都湮灭在温都尔罕那一片浓烟滚滚的火焰之中……她对林立果的感情有了某种变化。
两年来,很长时间,她恐惧他,厌恶他。白调来北京,有了多次的接触,他并没有冒犯她,不尊重她;相反倒还关心她,体贴她,一心一意想要感化她,她也变得敬畏他。现在,她则有了恻隐之心,甚至还有了些隐隐内疚:如果当时自己能主动接近他,了解他,两人在思想上、感情上有沟通的话,说不定自己还能影响他,事情也许不至于恶化到这种地步……
王淑媛也上场了,几次在她耳边唠叨:
“张宁呐,你得想想,若真怀了孩子,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知道这孩子的爷爷是林彪,奶奶是叶群,孩子这辈子完了,你还有几十年也完了。与其将来痛苦,不如现在就将孩子打了……”
王老太第一次这样说时,她十分震惊:
“王老太,我与林立果的关系,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清楚。别说没有发生关系,就是发生了,又怀孕了,林家只留下这么一棵苗,何必要斩草除根呢?就算他爷爷、他父亲造下了天下的孽,孩子总是无辜的……”
王老太脸上的皱纹,一下拧出了一张网。
“你再想想吧,我这是为你好啊!”
张宁觉出了王老太的胆怯、冷酷。
年轻时在镇江老家守寡。有关部门找上门来,把正哺乳的孩子托给别人,自己千里迢迢到了林家。二十多年里,两个孩子的生活大抵由她料理,林立衡、林立果对叶群没有话说,对她却几乎亲似母亲。林彪也早就许诺为她养老送终。现在不说真怀了孕该接孤养孤了,怎么还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呢?
其实,也难说是王老太的个人品质有什么问题。昔日她的兢兢业业是真实的,现在她的大义灭情也是真实的;昔日她对林立衡、林立果好是真城的,现在她为张宁好也是真诚的。
四
你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中国人——
刘玉琴。林立果患有鼻炎,多次去三〇一医院作理疗,不知怎的认识了她。担任作战部副部长后,他指名要她来当自己的保健护士。人长得丰满,脸上却“天女散花”,颇多雀斑,结了婚,有了孩子,且年纪比林立果大八岁。在他面前,她却有“特异功能”,他几乎去哪里,都将她带上。王老太曾说:“林立果在生活上一直挺严肃的,就是让这女人给带坏了!”
没人时,她没少恭维你,口气俨然像一个皇后在评说一个个妃子:
“小王像米子兰,很文静;小李像玫瑰花,很鲜艳;你则似一株美人蕉,你比她们都耐看……”
小李。本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有时出门那头脑又忘记在房间里。不过在九月十日、十一日,才为林立果铺了两天床,放了两天洗澡水,自我感觉“良好”。在此之前,她不知道还有张宁这么个人,且就在北戴河呆着……到“学习班”后,没你在时,刘玉琴又多次在她耳边幸灾乐祸地嘀咕:
“林立果对你挺好的,怎么没把你带北戴河来?他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若没有‘九·一三’事件,张宁是要明媒正娶的,你只能靠边了……”
专案组里也有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要她打掉幻想,彻底揭发林立果。结果,材料上没多出几个字,她的脸上,对你却多出了深深的敌意……
这敌意还很漫长,一直维持到林立果已经作古了一年。
李寒林。“九·一三”事件后,你没少想他。犹如一只猫儿,在阴冷的冬日本能地寻在了南墙下、炉灶边,在那些两人一起度过时光的依旧鲜明的回忆里,你感到一阵阵几乎令人战栗的暖意,漫过了自己的身体。尤其是两次想死时,你更是铭心刻骨的追悔:若没有观念上的束缚,也无视组织上的禁令,自己不但不会失去他,此后自己的命运也不会这样了……
一九七二年十月的一天,公安部部长李震来到亚洲青年疗养院,召集“学习班”全体人员宣布:
“我刚刚列席了政治局会议,给你们带来了中央新的指示精神,你们这一年批判、揭发林彪反党集团做出很大贡献,中央比较满意。现在批判林彪反党集团的斗争,还要向政治领域、思想领域纵深发展,为了适应这一形势,经过党中央政治局研究、讨论,报毛主席批示,决定再用一年时间,让你们下到工厂、农村、部队去锻炼,让你们在接受再教育的过程中,进一步从立场上、思想上、感情上划清与林彪反党集团的界线……”
全场沉默,可一百多张形形色色的面孔,又显然不甘于沉默。原“林办”的党支部书记站了起来,捅穿了这层沉默:
“既然有批示,请李部长把毛主席的批示拿给我们看看!”
李震翻翻随身带的皮包:
“我来得太匆忙,忘了带,以后我可以拿给你们看……”
此后,没有谁看过这批示,也没有谁再见过李震。第二年,他流星般消失了,没有正式的官方报道,只传来确凿的“内部”消息:堂堂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部长,死于一次车祸。
仿佛人一死,话也就没有谁负责了,“学习班”全体人员去的是北京军区位于北京大兴县的一个劳改农场。头一个星期,个个搞成泥猴似的,女人们递稻草,拾砖块,男人们拌泥灰,砌高墙,将一排顶漏墙倾的猪厩、鸡、鸭棚改造成了可以住人的平房。此后,便过起了日出而作、日人而息的桑麻生活。除了粮油由国家供给外,蔬菜、肉食得自己解决。大部分时间在果园里劳动,冬季剪枝、施肥,春秋两季收果子,农忙时还去附近农村帮助农民割稻子、收麦子。
农场里不乏小桥流水。朝霞里有镶满晶晶晨露的葡萄架,月光下有哲学家般沉思的苹果树。果园成熟季节,那流香的空气醉得人几乎伸手抓过去,到手的便是一首小诗……
显然没有谁有陶渊明的情致。因为诗是自由的,而农场周围却设置了铁丝网和岗哨。因为诗是和谐的,他们却是这样不和谐——
老头。中年人。小伙子。姑娘。妇人。绿军装。蓝军装。上绿下蓝军装。便装。文人相。武人步……去果园劳动时,这支光怪陆离的队伍,常惹得一些胆大的劳改犯跑过来问:
“你们是什么部队啊,怎么陆、海、空、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
一年过去了,始终没有挪窝,自己教育自己。“学习班”的领导换了好几批了,“班员”们还在农场里呆着。他们曾为林彪和黄、吴、李、邱四员大将,看了多少文件,通报多少消息,画过多少圈……可以说,有几年里,他们看整日里闹哄哄的中国,就像看一个在幼儿园里嬉戏的孩子。如今,似乎这孩子长大了,突然翻脸不认人了,早就将他们弃之于脑后……
他们焦灼,焦灼得心尖都发痛了!
有人更是一次次上书,毕竟在权力高层工做了多年,总会有些枝枝蔓蔓的关系……
五
一九七四年,中秋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