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乱世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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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楔子——绝非传奇(13)

她有时也弥补自己被糟蹋了的形象。上午,她怒目攒眉,近乎于恶狠狠地训斥了一个秘书,下午,她怡然陶然地走进秘书办公室,找到那个秘书,莞尔一笑。“哟,还生我的气呢?我是个年近半百的人啰!”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有自知之明的感叹。“到了这个岁数,都有个更年期的问题。好发脾气,烦躁不安,这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你说对吧,田秘书?”

一个秘书在工作人员的“讲用会”上带头“斗私”,说自己不安心在“林办”当秘书,她发了雷霆之怒:“一个支部书记,竟然不安心在这里工作,还带头讲出去。这不是有意煽动吗?要搅乱毛家湾?这样重要的岗位,他还不安心,对首长,对我是什么感情?!”不久,这个秘书被调离了,临走前在小放映厅里举行了欢送会。她显得很激动,站在众人面前,声音温和而又亲切:“孙志民同志要调走了。说心里话,我真舍不得他走。可是由于革命需要,没有办法呀。大家在一起,相处几年,感情是很深的。王熙凤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虽说是这样,我还是舍不得他离开呀。我这个人心肠软,好动感情,特别是熟悉的人离开了,心里总空落落的……”几滴泪水从她迷朦的眼窝里滚了出来……

她竭力突出自己是个女人。虽然在公开场合露面,她一律身着军装,但她的大衣柜里绝对不放军装。里面呢子的、毛的、绸的、纱的,各色衣料,各种款式,难以计数。她喜欢去服装厂视察,一视察必定做,一做好送来,必定免费。她代表林副主席来看望革命职工,已经给全厂上下付了“巨大的幸福”,“巨大的鼓舞”,哪里还能收钱?在非正式场合,她总是毛家湾里服装最新潮的人物,脸上施着脂粉,腿上是当时十分鲜见的玻璃丝袜子,走起路来极力款款摇摇,宛若母鸭在走莲步。每晚临睡前,她要做全身按摩,为的是固守住不多的几条曲线,以免残阳西下般消失。头上倘窜白发,哪怕是一根,她也要拔去,犹如她铲除“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一样坚决。

她不总是那样自信的,她知道女人的一半是男人。九届二中全会以前一阶段,黄永胜留在北京看家,她在庐山上给他挂电话:“看情形,这个头开得还不错。可是,紧张的还在后头呢!你要在这里就好了!这两天别说有多忙,愁都把人愁死了。”“愁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话是那么说,不过你不在,我总觉得心里不落实,要是你在这里,我就有依靠了”……

她有时又不像个女人。她痔疮发了,三〇一医院来了医生给看。她趴在床上,翘起臀部,恍如一门榴弹炮。秘书、内勤有事请示,“你们进来好了,反正我是老太婆。”一个个欲进不敢,欲退不能,抖抖惴惴,如临危崖。她火了,“你们怕什么,这副熊样,还算当兵的?!”医生急中生智,搬来道屏风将床围起来。她在里面治屁股,秘书们背朝屏风给她念文件……

凤毛麟角,寥若晨星,林彪偶有房事要求。突然来,瞬间完,丈夫一走,谁在她面前谁倒霉。“你们为什么不看住首长?”“为什么不先给我打招呼?”“我要是怀了孕,我得把你们的头给拿下来”……又命保健医生来给她做蟾蜍试验。刚刚行的云雨,怎能一下查得出来是否怀了孕?保健医生还得做,不做就得让她骂娘。在毛家湾,有着如山的秘密,可主人的房事无秘密可言,它犹如一场惊动四邻的火灾,一张贴在路灯杆上、治阳萎、狐臭的广告……

她似乎又有点性变态。她有很多海外进口的画报,画报上充斥着各种体态、各色皮肤的裸体女郎。她喜欢看年轻女人的裸体照,尤其爱看电影《裸体天堂》…………

叶群其人的臃杂,还反映在她与林彪的关系上——

一方面,她从不把林彪放在眼里,甚至有时敢于耍猴般地耍弄他。一段时间,她天天晚上出去,去的最勤的地方是江青所在的钓鱼台十一楼,回来后又进林彪的卧室絮絮叨叨,几乎每一回都惹得林彪眉头紧蹙,心绪烦乱。他实在忍无可忍了,要林立果向“林办”秘书们传达他的指示:“她回来跟我说这说那,啰哩啰嗦。今后,晚上让她少出去,多睡觉,我不要见她。你们开个会,一定要落实。”他还口述了一张条幅,让秘书誊抄下来,挂到叶群的卧室里:“做事莫越权,说话莫啰嗦”。此外,有时林彪散步时还转去她房里,看她落实得怎样。她没有再去丈夫房里絮叨,可外出并未因此而减少。为了对付他的“视察”,她交代锅炉房把林彪与她的房间温差加大,他要求的是20.5℃,低了怕感冒,高了会出汗。她房间里就烧到18℃,于是,处处怕着凉的林彪只能望而却步,视如蜀道……

一次在大连,仅仅清静了几天的叶群呆不住了,不热闹,不兴奋,不刺激外界或被外界所刺激,她的精神就要憔悴,她的生命就会枯萎,她提出要回北京。林彪则似乎喜好清静,一次提,不见反应;两次提,没有动静。她“点穴”了,“点”的是他最致命的那处“穴”:“首长啊,大连的水不好,这两天我们用的都是大连的水。玉泉山的水,我们走得急,忘了带了,再住下去你要拉稀!你看怎么办?”仿佛药不过樟树不灵,患有“恐排泄症”的林彪,此刻的恐惧感一下将他的话都拧得颤颤索索了:“赶……快……走……赶……快……走”……

一方面她又绝对把林彪放在心里,那份关照,不亚于母亲对一个刚刚跌跌撞撞走路的幼儿。统帅和副统帅在天安门城楼八次检阅红卫兵,从林彪的一身崭新军装,讲话稿,到他手里摇的语录本,兜里的药,无一不是她鞍前马后地张罗。第二次检阅时,毛主席比林彪早到了一两分钟,回来后,她当即训斥秘书:“我要你好好掌握时间,你怎么掌握的?首长不能抢在主席前边登天安门,可更不能让主席等候首长。首长是紧跟主席的,应该让首长早到一分钟,在电梯旁恭候主席。你是怎么安排的?我若说得好听点,这是失职;不好听呢,你有损于统帅和副统帅之间的关系,这是一次政治事故!”被吓出一身冷汗的秘书,哪敢怠慢,此后连着几天深夜驱车,在毛家湾与天安门、中南海与天安门之间穿梭往返,一面看着计程表,一面注视着手表。一分一秒地计算,还得变换不同的车档来回测量……

第三次检阅时,是林彪等候主席了,而且时间也只有一分三十秒,几乎刚够堆出一脸可掬、谦逊的笑容,毛主席便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地过来了。好似一篇文章才刚写了个颇精彩的楔子,秘书仍不敢有丝毫懈怠,来前,叶群向他反复交代:“你要注意首长,提醒首长,尤其是在天安门城楼上,站的位置要对头,要照顾主席,不能离得太近,又不能挡着主席。无论正面、侧面、左面、右面,起码要保持几步远的距离……”

叶群其人的臃杂,还反映在她与林立果的关系上——

九大中央政治局委员选举前夕,林立果将叶群对他讲的一番私房话,向“林办”秘书们和盘托出:

“‘老虎,如果妈妈当不上政治局委员,就前功尽弃了。你爸爸虽说是接班人,但他身体不好,最近还怀疑得了癌症,能活多久?妈妈年轻,将来你不靠妈妈靠谁呢?你如果能帮妈妈一把,使妈妈顺利度过难关,将来妈妈当上政治局委员,你要什么给你什么……’”

秘书们问:“主任让你帮助干什么呢?”

“她说:‘过一会儿,总理受主席委托,要来毛家湾向你爸爸征求政治局委员候选人的意见,那份名单上有妈妈,可是到了你爸爸这里,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勾掉呢?前两天我和他吵了一架,到现在还不准我见他,万一驴脾气上来,不就全完了吗?所以,无论如何要阻止总理到毛家湾来,只要他不来,名单就算定了。’”

“主任想怎样阻止呢?”

“‘让首长亲自发话,说他正在出汗,他完全尊重主席召集小型会议商拟的候选人名单,请总理不要来了。’这个话,主任不敢向首长讲,让我帮她去讲。你们说,我能去干这种事吗?!”

“你不能去帮这个忙,干这种弄虚作假的事情,将来要承担历史责任的……”

林立果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帮她的忙?她是何许人,别人若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她要当上政治局委员,那可真是沐猴而冠了!”

母子俩矛盾之深,确使秘书们感到意外……

林立果多次对张宁说过:

“张宁,你得警惕主任在你身上做文章。她希望通过你来监视我,控制我;我得装成不买这个账,不稀罕你;

“首长很可怜,叶主任经常把他封闭在房间里,很多事情不跟他讲,很多事情又打着他的旗号去干,真闹出什么问题,首长难讲清楚;

“到现在为止,我和姐姐都搞不清楚叶主任手上掌握了些什么药品,给首长吃的是哪几种药。反正爸爸身体一直不见好,而且一年比一年差,就这么慢慢熬着、拖着……”

母子俩敌意之重,确令张宁感到震惊。震惊之外,还有点毛骨悚然……

矛盾之深,即使深似山涧,那山涧上有时又会化出一道青藤缠绕的桥来;敌意之重,即使重如拳头大的冰雹,那冰雹也能在一盆红蓬蓬的焰火里,化为几缕轻盈的水汽。

一次,毛家湾放电影《裸体天堂》,小放映厅里只有叶群和林立果两人,其他人不让看,就是放映员,上好片子、开动机子后,也得出去,机子是自动放映机,她坐在沙发上,儿子则站在她的沙发后,一边为母亲吹风做头发,一边与母亲一起就影片搜罗的各种体态的女人的乳房,进行“学术探讨”。结果是两人达成了一致看法:袋形的乳房,生了孩子后犹如倒空了东西的袋子,软沓沓地垂下来;面包形的乳房,满“山”遍“野”地铺在胸前,人一发胖,再箍乳罩,那肉便拧出川川道道,恍如迎面走来一架尼加拉瓜大瀑布;馒头型的乳房,圆圆的,小巧而又结实,让人始终感到人类生命力的蓬勃和少女的秀美……

一个肌体内的多端变化有如化学反应般奇妙的女人。

从叶群踩上历史的第一行脚印起,她便是这样奇妙了。她原名叶宜敬,是国民党少将叶琦的小姐。一九三七年,她在国民党电台当过一阵播音员,后来参加了国民党军事委员会第六部青年战地服务训练班。无论是生态,还是心态,她都像是注满阳光的玻璃缸里,一尾与水草、五彩石翩翩嬉戏的金鱼。次年,她却砸碎了玻璃缸,扔下旗袍,扔下样式颇为高雅的美式军服,跑到艰苦的延安来了……

一个以毕生经历证明了约翰·阿克顿那句名言“权力使人腐败,绝对权力使人绝对腐败”的女人。

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里,提到贺龙元帅的遗孀薛明的看法。“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她现在对叶群恨之入骨。她认为叶群历史肮脏,在陪伴薛明和其他一些女青年去延安前可能就是个国民党特务。”

“可能”在历史上是无力的,“可能”就包含有臆断。与其说叶群去延安前可能是个国民党特务,不如说她是被绝对权力塑造出来的“国民党特务”——

她同林彪结婚后,早期基本上当家属。解放战争末期,挂名当了林彪的秘书。全国解放后,因通晓俄文,在中南军区当翻译科长。一九五四年转业到她方,先后担任过省、市教育局副局长,教育部普通教育司副司长等职,也大都是顶个虚名。一九六〇年林彪当了国防部长,主持军委工作,她又再穿军装,当了林彪办公室的主任。可论职务,只是正师级,论军衔,只是上校。在此之前,难说她有什么“特务活动”,否则辽沈、平津战役不会打得如此慷慨,势如破竹;台湾方面对大陆沿海地区的多次骚扰,也不会落得次次有来无回,扼腕而叹……

只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随着林彪地位的大红大紫,她才平步青云的,先是军委办事组成员,继而参加“中央文革”碰头会,后来进入中央政治局,一时间与江青一起,成了中国政治舞台上两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她们给中国人民身心造成的深深创伤,对中国共产党形象的严重损害,哪怕是外部敌人倾巢出动,也难以比拟……

一个失去得太多,也强取豪夺太多的女人。

一个神经拧得紧紧的、因而随时随地几乎无不充满发泄欲的女人。

尽管林彪给她写过“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她知道这只是游戏于笔墨。面对丈夫十几年来枯槁的躯壳,不足五十岁、容貌保养尚好的她,没有爱情,有的只是秘密。她得睁开一只眼睛,既保住副统帅夫人的地位,又得保住这常勾起对早失去的青春年华怀念的秘密。

尽管林立果能为她梳理一头乌云般的头发,他却远不能为她排解一腔的愁绪。她想做慈禧,他却不愿做光绪。面对羽毛渐渐丰满、也颇得林彪欣赏的儿子,她难有母子之情,有的只是戒备。她得睁开另一只眼睛,既让他在视野之内充分地施展林家该有的抱负与谋略,又得当心他窜出视野,去哪里变成个魔鬼回来,把自己咬上几口。

她还得睁大第三只眼睛,去紧紧注视毛泽东主席和他的夫人。她深知这“最亲密的战友”关系不过是一张纸,她得扶着丈夫极端小心地从这纸上走过去,而不能“嘶啦”一声踩开个斗大的窟窿。她更了解江青,从本质上说,她们是一种类型的女人,然而她只当过播音员,音色的塑造上也许没得说,而江青则做过十里洋场名噪一时的影星,表情的塑造远胜她几筹。

她还得睁开第四只眼,去打量已经进了毛家湾、或是即将进入毛家湾的人们,这里难有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有的只是对权力的服从。为了后院的巩固,她得从服从里剔除出勉强和迟疑来。

她还得睁开第五只眼,在林彪和黄、吴、李、邱非同一般的关系里,她俨然是位“内阁总理大臣”,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操持,有那么多关系得经常调整……

五十岁的女人,犹如秋天蔚蓝色的晴空下一块刚刚收割完庄稼的土地。叶群,却远没有享受到一个最普通的五十岁女人也能享受到的幸福与宁静,她几乎一身都是密密匝匝的眼睛。

她累坏了,她用奢侈的生活补偿自己。

她腰弯了,她用莫名的发泄支撑自己。

在骨子里,她软弱,敏感,恓惶,她承担不起这片碎玻璃似的眼睛。

在外表上,她强悍,刻薄,固执,她必须承担起这片碎玻璃似的眼睛。

她的人格的分裂和为人的臃杂便是必然的了……

她的神经质倾向或谓歇斯底里症便是必然的了……

不幸中之万幸

九月六日。傍晚。

张宁独自在三〇一医院里散步。北京的秋天,枫叶流丹,金菊送爽,空气十分澄净。她顺着林荫小道慢慢走着,恍如走在秋色迷离的中山陵上,那满山满岭的桂花,沉寂了一年的桂花,此时全吐露了自己鹅黄色的向往,香幽幽的,甜丝丝的,人醉了,南京城也醉了……

她的向往呢?她的向往早枯萎了,光秃秃的心枝上唯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没有凋零,这便是盼能回家一趟。医训班尚未开学,这段时间毛家湾也没有打扰她,林彪、叶群八月初去了北戴河,林立果说是去了外地。可她不能想走就走,她是一张按在墙上的纸,能不能走,先得问过那枚图钉……

上次分手时,林立果交代她,如果有事,她可以和他联系,但不要打电话,他估计叶群会监听。他给了她一个通信地址。要她写信。许是通过这几个月的接触,她以为对他有了一定的了解,又尤其是她曾有过的担心,也渐渐消除了。因为他还尊重她的人格,言行举止并不粗暴……自觉可以和他说几句话了。于是,她真给他写了一封短信——

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