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是否已到了外地?这封信想会转到你手中。我的学习比较紧张,吃饭尚可。只是睡眠仍然靠安眠药,恐怕还是如你所说是缺乏毅力,不能调理自己的精神……现想告诉你,再过几天,医训班就放暑假,我很希望让我回家去看看……
祝工作顺利!
张宁
保健医生的匆匆脚步,打断了她的情思。
“金院长请你去一趟,说是有急事。”
莫不是林立果同意让自己回趟南京了?她兴冲冲地走去金院长家。一进门,金乃川便说:”
“张宁,你立刻准备一下。林立衡请你去做客。”
“做客?去毛家湾?”
“不是毛家湾,是北戴河,中国最好的地方……”
电话铃响了,金乃川拿起话筒一听。是胡敏打来的,他把话筒递给了她。
胡敏像是感冒了,声音没有往常那么洪亮,而且时有咳嗽,可那股亲亲热热的味儿还在:“张宁呐,好些日子没见面了,可想死我了,你想我吗?”
几乎像是从石头里要挤出牛奶来,她从牙缝里硬挤出一个字:“想。”
“你去北戴河,我不能陪你一块去了。你带足两个星期的钱和粮票,首长家在生活上一向很注意影响……”
“可以不去吗?”
“你呀,又冒什么怪念头了。立衡真是把你当妹妹看待的,想你暑假不能回家,一个人怪寂寞的,才请你去北戴河玩一段时间,老虎现在也在那里,你可要和他多接触,不接触怎么能培养感情呢?你一定得去!”
胡敏挂断了电话。
她回房间,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毛家湾的车便到了。来到毛家湾,她见到了林立衡,外面一件军装,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脚下是一双已经褪色的方口搭扣皮鞋,看这模样,不像是去风景胜地度假的,倒像是一个仍在什么岗位上执勤的普通女兵……
林立衡告诉她,明天一早去北戴河。
二
八月十六日,到达武汉……
八月二十七日晚,到达长沙……
八月三十一日晚,到达南昌……
九月三日深夜,到达杭州……
七十七岁高龄的毛泽东主席,冒着江南的盛夏酷暑,以专列为家,风尘仆仆地“周游列国”,会见“各路诸侯”,他的这一不寻常的举动,引起了在北戴河的林彪、叶群的严重关切。
当吴法宪向叶群报告毛泽东主席抵达南昌,并要空军派飞机把福州的韩先楚、南京的许世友接到南昌时,叶群要他打听毛泽东主席与人谈话的内容,吴法宪表示无能为力。
九月五日,广州军区召开军以上干部会,由司令员刘兴元传达毛泽东主席接见时的谈话。参加会议的广州军区空军参谋长、“联合舰队”成员顾同舟,通过于新野、周宇驰,向林立果报告了刘兴元传达的内容。然而,有些内容,特别是涉及到林彪的内容,刘兴元在传达时隐去了……
同一天上午,李作鹏陪同外国军事代表团到达武汉,武汉军区政委刘丰到机场迎接。在去宾馆的路上,两人约定次日早晨在李作鹏住所见面,刘丰将向他透露毛泽东主席在武汉的讲话。
六日上午十时,李作鹏陪同外国军事代表团回到北京。下午六时许,该团将举行告别宴会,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等候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李作鹏把黄永胜拉到一个角落里.将刘丰提供的情报悄悄地告诉了黄永胜。
当晚,林彪、叶群较完整地获悉了毛泽东主席在武汉接见的情况——
毛泽东点名批评了黄、吴、李、邱四员大将。“搞突然袭击”,“搞地下活动”,“心里有鬼”,“有计划、有组织,有纲领”……而且谈到,“庐山这件事还没有完,还没有解决”、“陈伯达后面还有人”,“有人急于想当国家主席”,“要分裂党,急于夺权”……
毛泽东还多次直接点了林彪的名:“林彪同志那个讲话,没有同我商量,也没有给我看”。“庐山这一次斗争……他当然要负一些责任”。“我同林彪同志谈过,他有些话说得不妥嘛”。“虽然在北京开了工作会议,几个大将做了检讨,但吞吞吐吐,林彪不开口,这些人是不会开口的”。
毛泽东言及了叶群、林立果:“我一向不赞成自己的老婆当自己的办公室主任。林彪那里,是叶群当办公室主任”。“二十几岁的人捧为‘超天才’,这没有什么好处”。
毛泽东反复讲到:“希望你们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在讲到军队工作时,毛泽东自信地说:“我就不相信我们军队会造反,我就不相信你黄永胜能够指挥解放军造反!军下面还有师、团,还有司、政、后机关,你调动军队来搞坏事,听你的?”
八月二十七日,毛泽东主席离开武汉。下午二时半,刘丰等人来车站送行。毛泽东主席在车厢里坐定后,问专列上的服务员:
“你们会唱《国际歌》吗?”
服务员们笑着点了点头。
“那好,我指挥,你们唱!”
随着毛泽东主席颇为雄壮的手势,服务员们唱起来了。她们以为,对于日理万机的他老人家来说,唱支歌只意味着一阵小憩。她们远远低估了此举的意义。
也许因为毛泽东是位杰出的诗人,他是极讲象征的。他在“极目楚天舒”的长江里游泳,是某种象征;他在《东方红》的乐曲声中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千万红卫兵,也是某种象征……
他自己也一边指挥,一边轻轻地唱起来了。有几处,不见词,他是哼过去的……
刘丰感觉到了什么,一下跟着唱起来。其他在场的能悟出、或悟不出此种象征的人,旋即,都投进了这富有戏剧性的场面: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形形色色的声调,伴随形形色色的思绪,在车厢里久久萦绕。
唱毕,毛泽东主席神情异常悲壮、严肃,宛如当年站在看“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娄山关上,他说:
“要学习列宁纪念欧仁·鲍狄埃逝世二十五周年的那篇文章,要学唱《国际歌》。不仅要唱,还要讲解,还要按照去做……《国际歌》歌词和列宁的文章,全部是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和观点。那里边讲的是,奴隶们起来为真理而斗争,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是我们劳动群众。在庐山会议时,我写了一个七百字的文件,就提出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奴隶们创造历史这个问题……”
九月七日。上午。
一早,林立衡和张宁,还有一个青年男子,一同乘林彪的专机飞往北戴河。
飞机上,林立衡搂着她的肩,悄悄问:
“张宁,你看这人长得怎样?”
林立衡向青年男子的方向努了一下嘴。
他坐她们斜对面,一动不动,凝视着舷窗外变幻奇诡的云彩。霞光打在他的脸上,恍如一尊红铜的雕塑……
她由衷地道:“他长得非常英俊。”
林立衡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惜,是黄总长的爱人项慧芳帮找的,叫张清霖,原是广州军区一个医院的医生。”
她注意到林立衡的脸色有几分憔悴,片刻。林立衡又笑起来,好似一夜风雨后桃枝上尚未零落成泥的几朵残花,那笑颇有点凄然:
“真有意思,连平头百姓都反对父母包办婚姻,可叶主任却偏要这么干……”
她心头一阵酸楚,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包办”进林家的呢?
她问道。“你喜欢他吗?”
“你看呢?”林立衡掉转头,反问她。
她再看了一眼张清霖。那头部的侧影,犹如一块峭岩,给人以坚定、沉稳之感……
“你……喜欢。”
“怎么说呢?接触了一段,他很忠厚,人品也不错,可在感情上,双方都近于空白。慢慢填补这空白吧,只有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了……”
说到这,林立衡又一笑,圆脸上旋出了两个小小的梨涡,梨涡里像是溢满手足之情:
“我可不像老虎,他一见到你,就被你迷住了。闪电般的爱情,我过去只在十九世纪欧洲的小说里看过,这回在老虎身上亲眼见了,他对主任说,也对我说过,天下女子,熙熙攘攘,可非你不娶!若我不是他姐姐,我都要吃你张宁的醋了……”
她嗫嚅道:“可是,我对立果……至今……产生不了……爱情。”
“别急,总有一天,老虎会让你动心的。”
像是精神不佳,林立衡说完便闭上了眼睛,靠在航空椅背上养神……
飞机在山海关机场降落后,即乘一辆“吉姆”轿车直驱北戴河。山海关离北戴河四十公里。出了机房,便看见起伏的山峦,约十分钟后,小车拐进一条异常僻静的水泥路,向着山脚下的青翠欲滴的松树林飞驰。她揿了车窗下的开关,车窗徐徐落下,一阵潮湿、清新的海风迎面扑来,她看见海了!
蜿蜒的海岸线。离岸稍远的海水是深蓝的,蓝得像金秋北京鸣响着鸽哨的天空;近岸的海水是碧绿的,绿得像最醇的青梅名酒,看一眼也叫人心醉;而海水拍岸时,则如一位辛勤的服装师,给大海一次次镶上条闪光的白色花边……
耳朵里,宛如一部雄浑的交响乐,一边是山谷中的呼呼松涛,一边是海浪粗犷、奔放的鼻息……
不一会儿,轿车在一幢依山傍海、红瓦黄墙的法国式别墅前停下。
林立衡告诉她:“到了。这是中央疗养院的57号楼。我们三个人就住这里。”
林立衡和张清霖住在楼东。张宁住在楼西,里外两间,外面一间住的是疗养院配给她的值班护士小王。
进了房间,她当即奔上宽敞的阳台。一望海天茫茫,空明澄碧,忧郁没有了,压抑没有了,思念也消散了,那略带腥味的猎猎海风,似乎一下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掏洗得干干净净……
她未听到林立果的“咚咚”脚步声。等他走到她身边,他已经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一个多月没见,他又胖了,皮肤也晒黑了。
“张宁,这段时间还好吗?”
“我不是给你写了信?”
“哦,哦。”他脸上有点尴尬,他没有提她要求回趟南京的事……
林立衡进来了。他一下松开她的手:
“豆豆,叶主任吩咐,你们一到,就去她那里。”
“知道了。”林立衡淡淡地应道。又对张宁说:“主任对我们真是关怀备至,才分开了几天?在房间里椅子都未及坐下,就要拉我们去她身边……”
林立果苦笑笑,领着他们出了57号楼。
走上一个长约一百五十米的大陡坡,半腰处有座牌坊,宽度刚好够一辆轿车通过。上完陡坡,便有一幢青砖砌的二层楼房,附近是联峰山的莲花石。张宁奇怪,怎么偌大一幢楼房,外面竟看不到一扇窗户,待走到近处细看,所有的窗户都用桐油漆的木板封住了……
这就是林彪、叶群下榻的中央疗养院91号楼。这幢楼经过专门修建,实际上已成了副统帅的“夏宫”。整幢楼呈工字形。东西两横,分别是林彪、叶群的住处,包括卧室、客厅、办公室,林彪那边如同在毛家湾一样,还有一间可以自动升降的地下车库。中间一间,是宽敞的走廊和工作人员的住处。二层楼上则全部空着,不许住人,既为了安全,也为了清静。
四个人来到叶群的客厅。叶群正在地毯上来回踱步,好似铁栅后一头发了情的母豹。一见他们,满腹的心事一下弹落了,不迭声地说:
“好,好,你们都来了,都来了。见到你们都成双成对了,我这个做妈妈的,也就宽怀多了……”
张宁觉得叶群的话里,透着几分真挚。
叶群又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说:
“张宁啊,在北戴河,首长和我,还有立果,得忙我们的,你可要痛痛快快地玩玩。过一星期,我们陪首长去大连视察,国庆前返回北京,你也参加国庆活动。”
众人都坐定后,内勤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绿皮红瓤黑籽,煞是可爱……
叶群招呼道:“来,吃,大家吃。这瓜是刚从南京空运来的,是有名的南京中山陵园西瓜。听他们说,到山海关机场时,瓜藤上的露水还没有十哩!”
她咬了一口瓜瓤,清凉透甜的瓜汁,一下溢满口中,心里却有几丝苦涩,好似她咬的不是西瓜,咽进去的倒是一首诗,一首唐朝诗人杜牧写的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而且,这“荔枝”,就出自于她的家附近……
吃完西瓜,叶群领他们去了东边林彪的住处。一进卧室,只见林彪正独自坐在一张大沙发上,还是那副正襟危坐、沉思默想的姿式。既像是哈姆雷特在面临“是生,还是死”的抉择,又像是成吉思汗在一场改变欧亚历史的宏伟战役打响前镇定片刻,更像是达摩在一盏幽幽的青灯边面壁修行……
在北京,张宁已见过林彪一次。那是林彪为她的学业事召见金乃川,她在座。一进客厅,林彪也是这种姿势坐着。当时,她怯怯生生地坐在他的斜对面,不是电影里,不是面报上,这位举世敬仰的大人物就在眼前,一举一动都异常真切。她见他脸色苍白,面无血色,光秃秃的头顶上,仅两耳以下的部位才残留着几根头发,讲话慢条斯理,有时甚至轻如蚊蚋在哪里嘤嘤哼哼……她一惊,难道这就是威名赫赫、令敌胆寒、麾下曾有着浴血沙场的千军万马的林彪元帅吗?
再见林彪,她仍摆脱不了此种迷惑,迷惑得似走进了一个怪异的梦里……
叶群打断了她的迷惑:
“首长啊,孩子们看你来啦!”
四个人,都毕恭毕敬地站在叶群后面。她和张清霖,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林彪从冥想中抬起头,举起右手,招了招瘦骨棱棱的五指,众人赶快一起过去。
“什么时候到的?”
林立衡答:“爸爸,刚刚到的。”
“这里的风景很不错。你们年纪轻,可以去海里游游泳……”
她发现林彪讲话时也半低头,眼睛平视前面,看人不过匆匆一瞥,不会像叶群那样紧紧盯着人,让人几乎能感觉到她目光的重量……
叶群道:“首长,这就不用你操心啦。年轻人在大风大浪中成长,孩子们会有兴趣的。”
林彪似乎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一眼张宁:
“你这孩子不太爱说话?”
见点到自己头上,她只有趋前一步了。在理智上,她知道自己不好跟林立衡一样称他作“爸爸”,她却不知道该对眼前的这位大人物说些什么,可下意识救了她的急,一句话脱口而出:
“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若是此时有语录本在手里,说不定她还会同时挥动红宝书,做一个标准的早敬、晚敬动作……
林彪的浓眉陡然耸起,立似一对耸腰的黑猫,他摆着手:
“今后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你们都不要讲这话了。应该实事求是,人吃五谷,哪会永远健康呢?”
张宁一愣。不是全中国人都如是喊着吗?若这样说,“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就更不该喊了……
叶群从她的脸上读出了什么,忙补充道:
“首长是很谦虚的,他不愿别人搞自己的崇拜。”
林彪又问她:“听老虎说,你现在还吃安眠药?”
“是的。靠安眠药睡觉……”
“这样不好,应该自然睡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心事丢不下呢?若到了我这把年纪,这种阅历,矛盾不少,困难不少,那还不得把安眠药当饭吃?”
林彪笑了,他胡桃般多皱而贫血的脸上,浮现的是一种孤傲的笑,又像是一种自慰的笑……
叶群似乎又从丈夫的笑里读出了什么,她指了指她和张清霖,岔开道:
“首长,你对这两个孩子满意不满意呀?”
林彪的眼珠子,在他们身上转了一遍:
“很满意。一个是老红军的女儿,一个是劳动人民的儿子。老虎,豆豆,你们可要好好待他们。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就该和人民在一起……”
三
有人这样说过,命运是一个想象力并不丰富的家伙,它只能把人反复放在一种或几种类似的模式中戏弄。
然而,对于林彪来说,他的经历绝非是任何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作家所能编造出的,他的命运也远非与一般人的模式大同小异……
多少年来,几乎如雷贯耳的平型关大捷、辽沈战役,平津战役,不必提及了。这里可以提及长征——
高山悬崖、冰雪雨雾;
湍急的河流、莫测的风暴;
灼热的沙漠、无底的沼泽;
饥饿的威胁、无休止的行军……
还有几乎随时面临的蒋介石百万军队飞蝗般的围追堵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