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林立果在军内的活动范围进一步扩大。
一九七一年三月中旬,林立果、于新野、许秀绪、周宇驰、李伟信等“联合舰队”重要成员,汇集上海巨鹿路一幢楼房召开秘密会议。会议认为,“目前首长的实力和权势占优势,但是正在起变化”。据此研究了林彪“接班”的三种可能:一是和平过渡的接班,二是被人抢班,三是提前接班。最后议定,争取“和平过渡”,做好“武装起义”的准备。即主要有两件事要做,其一是成立“教导队”,其二是订制武装政变计划——“571工程”。
三月二十三日,于新野起草好《“571工程”纪要》。该纪要共分九个部分:(一)可能性;(二)必要性;(三)基本条件;(四)时机;(五)力量;(六)口号和纲领;(七)实施要点;(八)政策和策略;(九)保密和纪律。
该纪要认为:“九·二”(笔者按:即九届二中全会,一九七〇年八月二十三日在庐山召开)后,“政局不稳”,“统治集团腐败昏庸无能,众叛亲离”,而“B-52”“对我们不放心”,因此,“与其束手被擒,不如破釜沉舟”。“要在政治上后发制人,军事上先发制人”,以便“推翻挂着社会主义招牌的封建王朝”,或“夺取全国政权”,或造成“割据局面”。《纪要》自信,“联合舰队”“经过几年准备,在组织上、在思想上、在军事上的水平有相当提高,具有一定的思想和物质基础”……
三十一日,仍是在上海巨鹿路一幢楼房内,林立果主持召开“三国四方会议”。“三国”,指的是上海、南京、杭州,“四方”指的是王维国、周建平、陈励耘、江腾蛟。
林立果做了以下讲话:
“先讲点形势。庐山的斗争,都是叶主任和几个老总搞坏的。丘八斗不过秀才。说明了一条,和拿笔杆子的斗争,你庐山那种斗争方法,斗他们不过……庐山的事还没完。中央要召开批陈整风汇报会。他妈的,什么汇报会,还不是整几个老总。现在是军委办事组受压。将来发展下去,还不知道什么样子。
“现在的斗争,是争夺接班人的斗争。主席的班,靠谁来接?张春桥他算老几?一不会做工,二不会种田,三不会打仗,就是会造点舆论,就那么点本事。他想抢班,谁服他?!
“夺权也有两种形式,一是武装形式,一是和平形式。我们要做好武装形式的准备。他耍他的笔杆子,我抓我的枪杆子,看看谁的厉害!
“‘几曾识干戈,垂泪对宫娥’。这是南唐李后主的教训。首长常用这个告诫我们,一定要记取这个教训。我们要多团结一些人,要迅速发展我们的力量,有了力量才能和他们干。比如江西方面,我们要团结,不然的话,福建、江西、江苏就对上海、浙江形成了包围圈……
“没有枪自己造嘛!用不完放在那里。工厂不是你们支左的吗?有事情把枪发给工人,就是队伍……
“国庆节前后,可能要开四届人大,这也是一关。人大一开,首长不能再当国防部长,就更架空了……所以,现在表面看来很平静,实际上平静中包含着不平静。人家的力量组织得很快。
“今天,我们开的是‘三国四方会议’,上海以王政委为头,杭州以陈政委为头,南京以周副司令为头。还有江政委,他是你们的老政委,由他负责掌总。有什么事可以请示他……”
直至四月一日凌晨四点多,会议方休。
完毕,四人一起走进餐厅,碰杯祝酒。
祝酒辞是:“在林副部长领导下,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最初,林立果进行秘密活动的地点主要是在北京东交民巷空军招待所。一九七〇年后,他在组建“联合舰队”的同时,又陆续在北京西郊机场“工字房”、空军学院小楼、空军某高级专科学校五号楼、七号楼,上海巨鹿路某招待所、上海新华一邮,广州机场宾馆三楼、广州白云山、北戴河等地,建立了十多处秘密据点。搜集情报,训练骨干,进行联络,私藏了大量枪支、弹药、电台、窃听器及党和国家的机密文件。
“联合舰队”还拥有大量通讯装备器材,私调了几十对专线,建立起以北京为基点的秘密通讯网。
在北戴河,“联合舰队”秘密修建一个直升飞机场,并在海面上进行水陆两用汽车的驾驶训练。
一九七一年三月,在广州民航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基础上,扩建成立“战斗小分队”,它不仅制定了联络暗号、密语、誓词、队歌,还有铁一般的纪律。
四月九日,上海“教导队”成立。每名队员配一支长枪和一支手枪。每班一挺机枪,每个区队一辆卡车。队员不仅进行一般的战术、技术训练,还进行一系列特务训练,每人得学会驾驶各种车辆,学会登高、打巷战、徒手格斗等。此外,还进行摩托车训练,准备逐步装备一个摩托车区队……
无论是“战斗小分队”,还是“教导队”,在对其成员进行教育时,都强调要“培养对首长、立果的感情”。不妨摘录“战斗小分队”宣誓时的两段誓词:
“我们在战斗中认识副部长,在斗争中选准副部长,在斗争中宣传副部长,在斗争中捍卫副部长,在斗争中紧跟副部长,永远跟紧副部长,革命到底志不移!”
“永远忠于毛主席,永远忠于林副主席,永远紧跟副部长,革命到底志不移。望敬爱的党,把保卫副部长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我们决心用鲜血和生命来宣传副部长,捍卫副部长,跟紧副部长,将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进行到底!”
林立果分明看到了中国的危机,林家的危机,而危机又向他提供了某种机遇……
或许,他不屑于黄、吴、李、邱四员大将。在他的眼里,他们无异于一批草莽英雄,有的还是酒囊饭袋。
可以肯定他更鄙视张春桥、姚文元。在他的眼里,他们是惑众的妖孽,紧随江青的左右,是两个女性化了的男人。
从小生活在宝塔尖上的阅历,尤其是“文革”之初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什么,使他不会像那时的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对报上的铅字和一大批从战争年代里走过来的老帅们乃至自己的父亲,表现绝对的信仰,绝对的虔诚。
他也许早就意会,统治规则和真正的诚实是不相容的。政治,就是暂时的妥协,绝对的不妥协,就是暂时的平衡,绝对的不平衡。政治,在某种程度上,还表现为欺骗和阴谋……
他知道领袖伟人也是一个平常人,平常人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伟人也有。他更清楚父亲已是风前残烛,听到举国一片“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的祝福,他无异于听到夏日里一片如瀑的蝉鸣……
中国最高学府的熏陶,自然科学的求实精神,使他看待社会生活多少能体现客观。他竟然比历史学家们早近十年指出,那个时代是“挂着社会主义招牌的封建王朝”……
也许,林立果早就有某种程度的破灭感。昔日在学校里,在党课上,在团支部的会议上,他被告之的一切,是如此辉煌,如此完美,如此和谐。现在,林立果有了强烈的使命感,它将领着一个几年前还性格内向、说话腼腆、见到“林办”秘书们很是客气、一口一个“叔叔”的年轻人,以拯救一个东方古老大国的英雄身份,走进史册……
一个荒唐的英雄梦。
一个打算也用欺骗、阴谋、乃至流血去实现这个荒唐梦的年轻人。
之所以荒唐,林彪集团在中国政治地平线上的崛起,乃至他和他的“联合舰队”的崛起,都不过是在这个“挂着社会主义招牌的封建王朝”里,才有土壤、才有气候滋生出的连筋脉也发黑的几丛毒菌……
又是胡敏的那张富态的圆脸。
不提在西安张宁的“决裂”,也不提江水在身边充当“鼹鼠”,更不提自己在这一年多来的揪心、悬心……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脸上依然溢射着水蜜桃般饱满的热情。
这热情,这次可谓是发白肺腑的。
长达近三年的“选美”,胡敏心都快操碎了,腿都快跑折了。真跑折了,也得快跑,不是她一个人在选,黄、吴、李三家也在选,叶群自己也在“林办”里搞了个“选美”班子,其竞争之激烈,几乎可与奥运会相比。全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除甘肃、西藏外,其他地方都去了;西施,杨贵妃,赵飞燕,貂婵……中国历代出美女的地方也都重点选了。层层筛选掉的不算,光照片能有资格送上叶群过目的,便有一千五百多人。再附上身高、年龄、单位、家庭情况,以型体为类收册:东方型,西方型,综合型,叶群手上有几大本相册。仅调来北京,住在胡敏家里,用中央政治局委员家的伙食标准养养她们,看看她们体型有无变化的姑娘,就有五六位。难呐,不是一养,就像吃了发酵粉似的,身体向横的方向丰隆,如去了林家,再吃党中央副主席家的伙食标准,更得肥成匹大洋马;就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自己看不中了,或是叶群看不中,还得好说歹说劝她们回去,有的还得在北京给找个工作,将她的关系给调来,以示体恤……
总算胡敏决策正确,她把大半目光始终盯牢了江苏。一是苏州、无锡、扬州、镇江、南京……江苏境内走到哪处不是山水秀美,恍如一个精致的小盆景般爱煞人?地灵,姑娘也该有灵韵;二是她在江苏有不少当年在新四军时的老关系,他们会是她的耳目,他们会成她的臂膀。果然,她觅到了张宁。果然,不乏曲折,可张宁躲过了初一,没有躲过十五。更重要的是,像贾宝玉见到了林黛玉,两人前世有缘分似的,放着差不多够一个团的中国最出众的姑娘不挑,林立果独独看上了眼前的这个冷美人。还有股韧性,几乎两年了,还没有丢去脑后,非张宁不娶!
此刻,胡敏有着金秋农夫的喜悦:种瓜得了瓜,种豆收了豆。
她把那喜悦化做了手指间的温柔,轻轻地在张宁的手上抚摸道:
“林副主席和叶主任对你的未来很关心。考虑到中央首长的夫人,大都是搞医务工作的,因此建议你也改行学医。”
张宁苦涩地笑笑,“我父亲临终前嘱咐我,将来长大了要学医,没学成,当了演员。现在二十多岁了,却要学医了……”
“二十多岁正是好时候嘛!叶主任已经为你选好了两处学习的地方,一处是北京的三〇一医院,另一处是石家庄的军医学校。去什么地方,叶主任要你自己定。”
“那我就去石家庄的军医学校吧……”
胡敏一下就看穿她的心思,笑道:
“你呀,真是太鬼了!石家庄那么远,我也不好照顾。依我看,你就去三〇一医院吧,人在北京,我看你方便些,也便于你和老虎培养感情。”
几天之后,张宁由下榻处搬到了三〇一医院,住在一幢工字型的小楼里。胡敏为她专门配了一名保健医生,所用药品大都是从国外进口的。据保健医生讲,她享受的是中央政治局委员的医疗待遇。
她是在三〇一医院办的医训班学习,班里只有十多个人。大多是有多年临床经验却没有学历的医务人员,还有几个像她这样有着特殊身份的,如刘伯承元帅的儿媳妇。
第一个星期天,院长金乃川把她请到自己家里,详细询问了她的饮食、睡眠,以及学习能否适应、有无困难等情况。接着告诉她,林立果等一下要来看她……
片刻,她便听见一辆小车在门厅前戛然而止。金院长赶去门口,林立果进来,虽然与前者握手寒暄,可目光却子弹般落在她身上……
门一下关上了,客厅里只有她和林立果。
他靠在窗前,打量她,似乎在观察她这一年多来外形上有无变化。她端坐沙发上,极力让自己镇静,也打量他。与上两次来京见到他时相比,他胖多了,腰粗,腿粗,几乎像她过去在莫斯科街头不时见到的那些苏联老太太。以后她知道了,这是他口味单调的结果,这两年来肉类、蛋类、蔬菜,他几乎不沾,常吃的是面包蘸鱼子酱。
“你一头好端端的长发,怎么剪了,嗯?”
迅即,又是彼此都熟悉的沉默,彼此都尴尬的沉默。它像是墙上大挂钟一样,“嘀嗒、嘀嗒”地由两人耳边走过……
“张宁,我们分手快两年了,我没少想着你,嗯。可见了面,你还是没有话讲。难道说,你不喜欢我,嗯?”
她注意到他言谈举止不像原来那么腼腆含蓄,讲话声调也不像原来那么连贯。现在每讲一句都要停顿一下,嗓音也沉厚了些,再加上几个“嗯”音,出来了点首长味。
她仍未作答。
林立果像是有了精神准备,“算了,不谈这些了。来,过来,我给你拍几张照片。”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架小巧的她从未见过的照相机,“我的摄影技术不算第一流的,但也还可以,拍出来的相片保证让你满意……”
他要她在窗前站定,自己退到客厅中间,拿起照相机,瞄了瞄,一下跳出一句话来:
“笑一点嘛,嗯,你这么板着脸,好像我在欺负你似的!”
看着他脸上的肌肉都急得抖动了,她不禁一笑。他趁机揿下了相机的快门。
“我说,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嗯?”
“去哪儿?”她一下又绷紧了弦。
“到周宇驰家去。你看怎么样?”
去人家家里,总比两人独处好。他见她没有异议,便将周宇驰喊了进来。宝塔般的高个头,国字脸,黑黝黝的皮肤,一个典型的北方大汉。他向她熟人般地点头笑了笑,白晃晃的牙齿,恍如煤层上的一处积雪,给人以开朗之感……
“宇驰兄,我们一起上你家玩玩,你看怎样,嗯?”
她看到了周宇驰的细心之处:
“我看请示一下叶主任为好。”
林立果颇是扫兴,身子往沙发上一靠,两手往后背一摊,“好吧,省得主任又要犯疑心。你打电话吧。”
周宇驰拨了个电话到毛家湾,叶群好像没怎么犹豫,一下同意了。
从金乃川家出来后,由林立果开车。一驶出三〇一医院,如人无人之境,车速快得让张宁的心陡然悬上了喉咙口。林立果神情轻松,右手熟练地使着方向盘,左手拧开了一个什么旋钮,顿时,一阵节奏急促、旋律强劲、伴声粗犷的音乐,充溢在小轿车内,让她耳目为之一振:急促得像猎猎闪电撕开长空,强劲得像岭岭狂涛扑向礁岩,粗犷得好似这发白于金属与金属的冲撞,躁动着火辣辣的血性,喧嚣着生命力的慓悍……
林立果调小了点音量,回头问她:
“你懂音响吗?”
“我不太懂。”
“你听听这是什么音响?”
她前后看看,车后顶上有两个小巧精致的音响,“这是立体声的吧?”
“嗯,你不错,还懂什么叫立体声……”
坐在林立果旁边的周宇驰笑道:
“张宁是搞文艺工作的,你怎么能难倒她?”
她不禁问:“这是什么音乐?”
“这是美国的摇滚乐,当今正疯迷了全世界!你没听过?嗯,我记得你到过欧洲……”
“我去过的国家都是东欧集团的,又是六年前,哪有这种音乐?”
他又调高了音量。两个音箱里一下泻出的乐曲宏伟如黄果树瀑布,没有雕饰,没有矫情,赤裸裸宣泄的像是人类对自身生存状况的焦灼不安,和对美好未来的强烈渴望……
张宁当时尚感受不到这么明晰,可她——压抑的中国人中的一个,粽子般被扎得牢牢的中国人中的一个,在这道大瀑布的冲刷下,精神上却几乎本能地回应起舒展与跳跃,她的脚尖和着那节奏、旋律微微地动了……
林立果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像是察觉到什么,调低音量道:
“这样富有生命力的音乐,竟然不让传进中国,现在我们国内全都是样板戏,广播、电影、电视、舞台,全他妈的让样板戏占了!江青此人,自称‘文艺旗手’,我看是下里巴人,什么都不懂,将文艺给糟蹋了……”
周宇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大哥口气:
“老弟,说话要有分寸,得注意影响,别说得人家张宁心惊肉跳的……”
她也的确吓了一跳。“江青”,如此一个神圣的字眼,从他嘴里说出来,那种随意与厌恶,恍如从嘴里吐出来的是一颗坏了的花生米。
他似乎憋不住:“哼!摇滚乐还只是小菜一碟,国外现在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好东西,中国人就这么井底之蛙地呆着。如果将来有一天让我来治理国家,我要叫那个‘旗手’,还有那些个摇笔杆子的、耍嘴皮子的,靠一边站去,让中国人都睁开眼睛看世界,也欣赏欣赏这样好的音乐……张宁,到时我想你第一个开心,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