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还在那里磨蹭,政委干脆自己站起来走了,那匆匆的脚步,仿佛刚刚窜到面前的是一个从麻疯病院逃跑出来的病人……
她不能告诉母亲,她怕触怒母亲。“无产阶级司令部”要扑灭母亲的怒火,易如踩死一只蚂蚁。
她不能告诉李寒林,她怕他痛苦。她觉得欢乐该两个人分享,痛苦则应一个人承受。她更怕他猜疑。她不愿在对自己也许还未了的威胁之上,又再添几层曲折。
她茕然孑立,恍如一头迷途的羊羔……
她形影憔悴,好似一只惊寒的孤雁……
张宁回来后不到两个月,歌舞团宣布了一批人员的转业名单,其中有李寒林。
几乎没有谁不奇怪:目前团里只有他这一支双簧管,本人又是艺术学院毕业生,可谓是业务上少不得的人,怎么转业会转到他的头上?
莫不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顾不得政委的回避,张宁又去找了政委。这回他像是料到了她要登门似的:
“你坐吧。你是不是要谈李寒林转业的事?”
“是的。将他转业太不应该了……”
“这事不是我决定的,是上面决定的。”
用的是模糊语言,上面既可指北京,又可指南京军区。
“团里如果硬要让李寒林转业走,那我也要走!”
像要当即打消她的这一荒唐念头,政委的口气十分强硬:
“你张宁走不掉!培养你十年了,容易吗?现在你是团里的一根台柱子,你就是走去了天涯海角,南京军区也要把你弄回来!”
政委的目光挪到她的军装上,仿佛在提醒她:对此,还用置疑吗?
“李寒林和我不是一般的同志关系,这组织上是知道的。我有什么错,组织上可以批评我,教育我,何必要迁怒于他呢?他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泪水又在眼眶里噙动,她极力忍着不掉下来。
政委的口气缓和了下来:
“胡主任来电话,也没说个什么事,只叫我做你的工作。我说你这孩子从小任性,不好说话,工作不见得能做好。张宁哪,你叫我可为难了……你年纪不小了,有些事情该自己动动脑筋考虑,涉及到了政治立场、政治态度问题,可千万不要犯糊涂!我这个当政委的,从小看着你长大,也有资格当你的叔叔,要讲只能对你讲到这一步……”
她哽咽着问:“那李寒林一定非走不可了?”
政委沉默了片刻,“如果你能保证立即与他断绝关系,他可以不走,上面的工作,由我去做……”
像卫兵们观察着一片布了雷的土地,他仔细注视着她脸上的任何一点变化。
一场交易,一场背着第三者进行的不光彩的交易。
一丛荆棘,一丛一旦跳下去将是终生心灵殷殷淌血的荆棘。
组织管你吃,管你住,管你生,管你死,管你的思想,还管你的隐私。组织如同阳光和空气,中国人须臾离开不得……
此刻,组织逼着她进行这场交易。组织劝说她跳进这丛荆棘。
她目眩耳鸣,手脚痉挛。阳光溜了,太阳不真实得像一张可以随时揭去的黄纸片。旋即,无边的黑暗,涌过来,涌过来,吞噬了政委,也吞噬了她……
也是一个黑魃魃的夜晚。月亮和星星都像在哪里走失了,唯有满山呼呼的松涛,在证实这是个真实的世界,不是地狱,也不是走在一场噩梦里。
小红山。山上有“美龄宫”,这是当年蒋介石送给夫人的一件礼物。今天,她也来给李寒林送一件“礼物”……
在一棵大树下,他们站住了——
“在歌舞团将近十年,业务上正趋于成熟;造反,‘三查’,揪‘五·一六’,大联合……团里也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慢慢走上正轨了,到了自己该出成就的时候。可一下打发我转业,去工厂里摆弄榔头、锉刀?去哪个基层宣传队陪那些只会跳‘忠字舞’的‘演员’?哎,完了。完了。今后,我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我去找过政委,跟他谈了你的事。他表示可以重新考虑将你留下来……”
“你去说有用?这不可能!”
“有可能的,但有一个条件……”黑暗中,她摸索着,颤颤地握住了他的手。似乎她想通过手臂,传递些面对厄运所必须有的坚毅给他;又似乎她想通过手臂,从他那里获得些力量,以便有足够的勇气去说出口……
“什么条件?”
说出口来的,还是走了调:
“政委说我们……年纪都还轻,不该谈恋爱……”
“不谈就不谈。我们可以等几年再结婚!”
她心口里堵得慌。深深地吸了一口凉风,像是要镇定一下一恓惶的情绪。尔后,冲刺一般,终于把那话冲出了口:
“等十年,也不行。政委是要我们……断绝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手顿时勒得她的右手指关节“叭叭”地响起来。她忍着痛,声音也痛苦得像是从他握紧的掌间挤出来的:
“这是组织上的意思。我们……就照政委说的……去办。”
他松开手,一拳“嗵”地打在树干上,有什么东西落在她肩上。
“张宁,你得告诉我,你两次去北京,莫非真通了天?”
“寒林,你要相信我,张宁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有些事现在讲不清楚,可我看出打发你转业就是冲着我……我不能影响了你的前程。”
他像是感觉到了她身上的某种巨大压力,他一下抱住她:
“如果是这样,我甘愿去农村扛锄头把,也要和你好到底!”
她伏在他的胸脯上,泪水一下夺眶而出:
“不行,不行,明天我们碰到了,就得形同路人。胳膊扭不过大腿,我们再怎样,都有组织管着……”
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她的前额上。
“张宁啊,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
一声声,像荒原上一头孤狼的嗥叫……
她抬起头来,伸手抚摸他那被夜雾打得有点湿的头发,喃喃呓语般:
“我也爱你。我也爱你。可这辈子,我们没有缘分……”
他的嘴唇由前额、眉际移来。她的嘴唇似花蕾般微微开启。阳电、阴电相撞了,生命最绚丽的弧光之中,泪雨纷纷之下,彼此厮磨着,彼此吸吮着,哭了又吻,吻了又哭,甘甜而又凄婉,痴迷而又颤栗……
似乎要让不可忘怀的往日,在这一刻永恒;
似乎要把不可企及的未来,在这一刻享尽。
二
正因为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基本上(至少在指导思想上)仍在理智的主宰、支配下,所以对情感和人性的扭曲,也是通过理智来进行的。正是这样,造成了精神上的极大苦痛和心理上的无比折磨。它要求人们从理智上去接受,运用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来“观察一切”,“分析一切”,“判断一切”,去“分清敌我”,“划清界限’,要求人们从理智上运用“斗私批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道德标准来检查自己、反省自己,这样才能做到“六亲不认”,“大义灭亲”……不是非理性的情感迷狂,而是要求一切情感必须经由“理性”批准,必须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而“思想斗争”能容许的唯一的情感是“革命的阶级感情”。一切人间的情谊、人际的关怀都必须放在这个新的道德标准下衡量估计,肯定否定。在这种“理性”的主宰摧残下,人们付出了极为高昂的情感代价。这里面有多少的痛苦、眼泪、血汗和生命!这里面造成了多少的人格分裂、精神创伤和人间惨剧!
居主要演员的广大干部、群众在这场革命中,不但个性而且人性也遭到摧残扭曲。这种摧残扭曲都是以马克思主义的名义,在理性控制主宰下由自己积极参与而造成的,这才是真正的巨大悲剧。
难道马克思主义应该是这样的吗?为什么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竟会结出如此难堪的果实?
——摘自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
三
北京。胡敏与叶群频繁地电话往来……
在邱家大院,江水做起了“鼹鼠”。他和总机房的值班员关系套得挺近乎,后者有时让他代值一会儿班,他能窃听到两位主任的电话。
他十万火急给你去信,提醒你务必不能放松警惕,偃旗息鼓之中,北京方面却始终没有忘记你……
你读了信,你一下感觉到了这两页薄纸上系着怎样的风险!对比政委的回避,副政委的冷漠,而素昧平生的他却挺身而出,关照自己,爱护自己,不顾自身处于“虎穴”……他为的是什么呢?是图自己的报答?一个小小的女兵,又在南京,能报答他什么呢?能赏识他、提拔他的,只有邱会作、胡敏……如几点柳絮般飘过的念头,当即被你驱散了,也许是你觉得自己有点庸俗,怎么会这样想;也许是现实的严峻,由不得你深想。你很快回了他一封信,表示了真诚的感激,从此有了书信往来……
一九七〇年八月,中央军委办公厅下达了正式调你进京的命令。直至次年五月之前,南京方面都没有动静。
军区干部部长,是那位曾经将曾邦元亲牵到你身边的夫人,敢于抗上的也唯有这位夫人。此时,她倒不是为女儿图谋,她已经获悉:林家并不是水不惊、鱼不跳地找媳妇,这样多挑几个,她也没的说,做父母的谁不想挑个中意的媳妇呢?林家是以为中央军委寻觅机要员的名义,有组织、大规模地在几乎全国范围内“选美”。她觉得,副统帅和他那位也跻身于“党和国家领导人”之列的矮胖夫人,在私生活上,也和眼下他们在政治舞台上一样,不是炙手可热,而是炙手太热。她决不是位哲学家,但和农民般朴实的丈夫一起生活几十年,她懂得了一点辩证法,太热的东西,一旦冷起来也太快……她的女儿得退避三舍,她也不愿丈夫老部下的女儿走进自己的某种担心里。
她扣下了你的档案,就是不送。
你始终不知道这事。江水曾想让你知道——
几乎在获悉调令下达的当天,他即给你去信,七八天过去却不见回音,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以河南老家父亲病重为由,向邱会作告假。副总长有着一副菩萨心肠,他愿意自己的忠诚部下也是一名孝子,准了假。一边站着的胡敏不动声色。从上回你来京突变的情绪里,她已经察觉家里潜伏有一只“鼹鼠”,她要证实自己的断案能力。江水登上了南下的列车,旋即,北京至南京的军用电话专线里,传递着一个女人冷冰冰的声音……
江水刚刚走出南京火车站,一辆“北京”吉普,已经恭候他多时,小车是南京军区政治部宣传部派出的。他被接到军区第二招待所,一举一动皆在监控之中。他破釜沉舟,坚持要求见你,但政治部、前线歌舞团均对你的行踪讳莫如深。他自己摸到你家,你母亲告诉他,你随歌舞团大部分人,去了军区驻在远郊方山的一个通讯团,在那里办清查“五·一六分子”学习班。他当即追去方山,在大院门口被拦了。悻悻然回到南京,北京来了电话,命令他即刻回京……
一回北京,未等他进邱家大院,便遭扣押。许是邱会作“挥泪斩马谡”,他回避了,总后党委却在七八个人的小范围内,开了个批斗会,“严重反党思潮倾向”是一条;“严重泄露党和国家机密”又是一条。他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并被放逐去贵州一座大山里的总后某个仓库,挖坑道,抬木头……服了一年多苦役,直至“九·一三”事件后才获平反恢复自由。
一九七一年五月,担任南京军区干部部长的那位夫人要去上海办事。有人探得风声后即向胡敏通了电话:
“老太太要去上海一个多礼拜,北京要调张宁,赶快趁此机会来调,等她回来,也许就永远调不成了……”
张宁从方山被叫回了南京。
就在几天前,她把自己一头博得林立果赞赏的乌亮秀发给剪了,只留着个齐耳根的短发。在团部,政委见到她,一下愣住了:
“你剪头发干嘛?”
“还没剪彻底。我真想削发去修行……”
政委半是训斥,半是感叹:
“真是胡闹!张宁呐,你啊你,叫我说什么哩……”
他也的确像是不愿多说什么,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食指似乎无意地按在那个赫然醒目的鲜红大印处:
“你的调令下达了。调北京,调令上没有讲去哪个单位。连今天在内,给你三天时间准备,三天后出发。临动身前,省上×主任会和你谈话。”
他见她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反常冷静,眼睛里也像有某种难以捉摸、难以描述的梦魇的光泽。好似莎士比亚的诸多悲剧里,在血腥、死亡、纠纷接踵而至之前,舞台上、剧场里总会笼罩在某种不祥的梦魇的氛围之中。他也许已经从她的脸上隐隐看到了她日后不祥的命运,为了减轻自己日后的内疚,他补充了一句:
“张宁,你是团里的台柱子,我们自然是想留下你的。你自己也可以向×主任说说……”
她能向×主任说什么呢?正如政委也明白自己这话是苍白无力的……
只有×主任的一番训示:
“你这个丫头,上回在北京一胡闹,把上面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你这次去,一定要听话,一定要服从组织分配,彻底抛弃掉个人肚里的那些小九九。只要培养起自己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感情,这不难。鲁迅先生说过:喷泉里涌出来的是水,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你应该对无产阶级司令部有感情。你是老红军的后代,革命烈士的女儿,红旗下长大,党是你的妈妈。你去了首长身边工作,亲眼看到首长如何日理万机,呕心操劳,你会感动得热泪盈眶;目睹中国革命取得一个又一个巨大胜利,又深刻改变着世界——‘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你会觉得深深的幸福。而且,这幸福不但是属于你个人的,南京军区感到幸福,江苏省四千多万人民也感到幸福……”
他的几乎大如铜铃的一对眼睛溢出一片炯炯光彩,那硕大脸部上的每一根峭拔、粗犷的线条也渐渐生动起来,温柔起来……他像是自己被自己的这番训示深深感动了。
幸福的人们却没有为她举行隆重的欢送仪式。
到车站送行的母亲真相信了女儿将去中央军委做机要工作,就是借上十个胆子,也未曾想到女儿这一去,她险些当上林彪、叶群的亲家。南北拉锯近一年,一边是副统帅的夫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另一边是在华东地区,打一声喷嚏,也要叫多少人患场感冒的老太太。在如此敏感的权力匹敌中游戏,要想渔利而又不翻船,唯一的游戏规则便是做隐身人。
前两次去北京下着蒙蒙细雨。这次时令已是初夏,天上仍下着蒙蒙细雨。斜斜的雨丝打在车窗上,化作一滩滩绽开的水花,又汇作一道道小川,汩汩地流下……
她木然地看着车窗。她觉得自己的青春——只开了一片毛茸茸鹅黄嫩绿的青春,自己的爱情——像一杯醇酒刚刚喝了几口的爱情,还有十岁起便在自己的梦幻里精灵般旋转腾挪的红舞鞋,也随之一起逝去了……
窗外,串串迤逦的气雾,像是它们的白幡;阵阵奋嘶的笛鸣,像是它们的哀歌。
一位纯洁、鲜活的少女被“埋葬”
四
一年多来,林立果兴奋不已,他已经感到历史在他的脸上呼出的缕缕热气——
一九七〇年五月二日晚,林彪、叶群把林立果在空军党委办公室设立的“调研小组”成员及其家属请到毛家湾做客。
席间,林彪半开玩笑似地问周宇驰:
“是你领导林立果,还是林立果领导你?”
周宇驰立即回答:
“当然是立果同志领导我们!”
次日夜,“调研小组”开会,推举林立果为头。
六月三十日,林立果邀集“调研小组”和“上海小组”——其前身是7341部队政委王维国为林立果“选美”在上海组建的“找人小组”——要员周宇驰、江腾蛟、王维国,亲自驾驶防弹高级“红旗”轿车同游长城。
周宇驰说:“立果开的车,不但技术上是保险的,在政治上也是绝对保险的,我们坐的是一列永远翻不了的政治车。”
王维国说:“这是一列光明的车,胜利的车。”
江腾蛟说:“我们这也可以说是车上‘四结义’!”
十月,林立果看了日本电影《山本五十六》、《啊,海军》。他在“调研小组”内说:
“我们也是联合舰队,我们也要有江田岛精神。”
于是,“调研小组”与“上海小组”改名为“联合舰队”。林立果为“舰队司令官”,依英语Commander(即“司令官”)的谐音,代号取为“康曼德”,其他重要成员也取了相应的代号,并将代号报告了林彪、叶群。
十一月,林彪交代林立果:
“要与军以上的干部见见面,不见面就没有指挥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