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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冬至食鲜

杨明

冬至俗称“冬节”、“长至节”,是我国一个非常隆重的节日,老百姓们要在这一天祭天祭祖,还要吃饺子、米团、长线面等食品,以求年年顺利,代代安康。

上个世纪初,东北的林海雪原深处,有个小镇叫于杨集,是个满汉杂居的地方。

于杨集北靠沙俄边境,傍山河之险而建,南侧铜山脚下是个满族大寨,以于姓居多,族里的头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叫于翔。北侧白河岸边是个汉族村庄,以杨姓为主,族长叫杨争,是个四十开外的壮汉。满汉两庄于杨两姓和睦相处,亲如一家,从清代中叶起已经 一百多年了。

早在于杨集建镇之初,于杨两姓族长就共同铸造了一口青铜大鼎,取两姓之谐音命名为“鱼羊鼎”,安放在两族共用的祠堂里。每年冬至这天,两族族长都要携手到祠堂里祭天祭祖,并互赠冬至礼,相约冬至食鲜。

这一年的冬至又快到了,杨争带着儿子杨标和几个庄丁,去白河上钓大马哈鱼,准备今年的冬至礼。

白河是中俄的界河,这时候,宽阔的河面早已被冰冻上。杨争指挥庄丁们在冰面上凿开一个门板大的窟窿,然后拿出马扎围水而坐。一行人有说有笑,满怀期待。但族长杨争却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去年冬至时,和杨争生死之交几十年的满寨老族长于忠突然含恨死去,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跟杨争说。他握着杨争的手,指指独生儿子于翔,睁着眼睛咽了气。

于忠是到铜山上打黄羊给汉族兄弟当冬至礼时遭遇意外的。他自恃英勇,不要家丁跟随,独自一人上了山,结果一去不返。正当杨争和两庄所有族人漫山遍野焦急地寻找时,沙俄的边防兵将他送了回来。于忠后背上中了一枪,奄奄一息,血都快流干了。

表面上看,于忠好像是追黄羊越了界,因为身带武器,而被沙俄的边防兵开枪误伤。可是杨争知道,于老爷子素来谨慎,绝不会轻易越界,这中间肯定有问题。但于翔却由悲生恨,认为父亲都是因为给汉人备冬至礼才遭此不测,心里对杨争和汉人产生了强烈不满。

杨争曾几次对于翔说:“世侄,老毛子向来狼子野心,令尊不明不白地死在他们手里,我们不可不防啊!”于翔却冷笑道:“谁说我爹一定就是俄国人害的?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呢!”杨争不禁愕然,问于翔这话是什么意思。于翔说:“这白山黑水本是我们满族人的家园 ,是我们的祖先收留了你们这些外来人,现在只怕是有人贪心不足,用毒计害了我爹,想独霸这片土地吧?”

杨争痛心疾首:“世侄,你可不能信口开河啊,这从何说起?”于翔道:“我爹上山第二天,有人看见你儿子杨标背枪上山,他干什么去了?如果我爹是因为越界而被沙俄哨兵误伤,为何背后中枪?而且我爹的伤明明是猎枪打的,你怎么解释?”杨争说:“杨标才十七 岁,他怎么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于翔冷笑:“这年头人心难测,再说我也没说什么,杨族长,你多的是什么心啊?”

杨争气得答不上话,只好回家质问杨标,杨标果真承认冬至前确实背枪上过铜山。杨争火冒三丈,臭骂了杨标一顿,又问他上山干什么?杨标死活不肯讲,只对天发誓说决没做过任何坏事。气得杨争用马鞭狠狠抽了他一顿,仍是问不出个结果。

正想着,忽听杨标大叫:“爹,爹,钓到啦!”杨争抬眼望去,只见杨标正兴奋地从鱼钩上摘着一条鱼。杨争摇摇头,说:“不行,还有点儿小,赏给你吧。”

杨标干脆地答了声:“是!”便用鱼叉叉住鱼,咔咔几下刮去鳞,随手一刀片下一块鱼肉来。跟随的庄丁捧过一只粗碗,里边盛着盐和蒜泥,杨标向碗里蘸了一下,把生鱼片丢进嘴里嚼了几嚼,又扯下酒葫芦猛灌一口,叫道:“好鲜!”

远处冰面上忽然无声无息地滑过来一架雪爬犁,杨标大叫一声:“什么人?”

爬犁小心翼翼地停下来,上头的人冲杨标哈腰一笑:“少爷,是我呀!”大伙儿这才看清,原来是于府的大厨陈久。

杨争问陈久到哪里去,陈久说:“这不又到冬至了嘛,东家命我出来采买时新果品菜蔬,特别要买一条大马哈鱼。”

“什么?你们东家要自己买鱼?”杨争听了这话,只觉得脸上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热辣辣的。陈久小心地向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是呀,杨爷。我们东家今天一早就上山打黄羊了,不过我们东家说,今年不会再给您送羊了,您想食鲜的话赶快自己想辙吧。”说 完爬上爬犁匆匆走了。

“爹,大鱼咬钩啦!”

杨争猛一回头,发现杨标正在用力把鱼线拉出水面,一条三尺多长的金鳞大鱼闪着迷人的光泽跳跃而出。正在这时,远处的铜山上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震得树上的积雪簌簌直落。

杨争的脸色更阴沉了,向山上望了望,说:“回吧!”

一到家,杨争就让人把大鱼送到后厨,吩咐厨子按每年的规矩对半剖开,剔净骨刺。

往年的这个时候,厨房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于忠派人送来的半只黄羊一到,大厨们马上各显神通,把大鱼洗净剁成鱼茸,掺进白面里揉成团,擀成薄薄的饺子皮,再把野黄羊肉剁成馅,加葱、姜、香菜末拌好,端到大厅里包饺子。饺子皮鲜,黄羊肉馅香,连空气里 都洋溢着浓郁的香气。

可今年厨房里却冷冷清清。杨争不禁又想起于忠每年冬至请他到满寨赴宴时的情景。宽大的八仙桌上,稳稳地放着一只铜火锅,红白相间的野黄羊肉片像刨花一样摆在火锅周围的食盘里。火锅里翻滚的,正是杨争送的半条大鱼……世世代代的冬至食鲜,汉人以鱼茸面皮包黄羊肉馅饺子为鲜,满人以鱼汤火锅涮黄羊肉为鲜,总而言之有鱼有羊方为鲜。而今年,鱼羊真的要分家了吗?

鱼剖好了,杨争叫过杨标,说:“走,我们亲自给满寨送去。”庄丁们都有些愤愤不平,只有杨标欢天喜地。

于翔的小妹于云开寨门迎进杨家父子,看见杨标,她乐得跳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抢过杨标手里的鱼,还捶了他一拳,说:“死杨标,才来!”杨标脸红了,偷偷看了父亲一眼。这时马蹄“”响,于翔领着庄丁们回寨了,每个庄丁的马上都驮着一只肥硕的黄羊。

见了杨争父子,于翔连马也没下,只拱了拱手,说:“请到寨内说话吧。”便策马而过。于云气得大叫:“哥,你干吗摆着张臭脸!”等回过头时,杨争已经沉着脸带着杨标离去,她急得又叫,“杨标,干吗说走就走了……”

晚上掌灯时分,几个庄丁慌慌张张跑来报告:“族长,不好了,于翔带人打上门来了!”杨争拍案而起:“真是欺人太甚,备枪,随我前去招呼这小子!”

一行人匆匆赶到寨门,影影绰绰的火光中,只见于翔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一帮横眉瞪眼的庄丁。杨争压住火气,叫道:“世侄,你这是何意?”

于翔“呸”了一声,说:“谁是你世侄?姓杨的,去年你指使儿子害死我爹,今年又设下毒计要害我于姓满门,我和你势不两立!”

杨争道:“到底咋回事,你把话说清楚。”于翔不由分说,朝身后一挥手:“弟兄们,给我灭了这姓杨的,铲平他们汉人的庄子,上啊——”杨争忍无可忍,大吼一声:“你敢!”他身后十多个亲信一起端起了快枪,眼看双方就要血拼。

“住手——”远处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少女正是于云。于翔惊问:“妹子,你怎么来了?”杨争也叫道:“于姑娘,这到底是咋回事呀,你哥他……”

于云谁也不理,从怀中取出一块生鱼肉,像杨标一样削了一片鱼肉,送到嘴边:“这是杨家送来的鱼,我尝给你们看看。”于翔变了脸色,惊呼:“妹子当心,鱼肉有毒!”

于云淡淡一笑,把鱼肉丢进嘴里,若无其事地大嚼起来。吃罢鱼肉,她豪爽地叫了声:“拿酒来!”杨标忙摘下酒葫芦抛过去,于云稳稳接住饮了一大口,这才不慌不忙说起事情的原委——于翔收下杨争的半条鱼,却没让它进于家的厨房,而是随手吩咐庄丁熬一锅鱼汤,赏给下人们喝了算了。就在鱼汤熬得滚开时,寨子里来了一个乞丐,庄丁们看他可怜,就舀了一碗鱼汤给他喝。谁料不出片刻,乞丐竟七窍流血而死。于翔闻讯大怒,当即率人杀出门去… …于云说:“哥,那半条鱼让我割下了一块藏着,它根本没毒。”于翔问:“你藏它干什么?”于云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因为,它是杨标亲手打上来的。”

杨争看着于云,又回头看看儿子,问道:“标儿,你们?”杨标催马上前:“爹,于大哥,我就实说了吧,我跟云儿好很长时间了。去年冬至,我上山是偷偷约会去了,我没有伤害于老族长。”

众人都呆住了。

于翔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突然一拨马喝道:“回寨!”

这时寨里有人禀报,厨师陈久跑了。

茫茫原野上,陈久边拼命抽打拉着爬犁的狗边回头望。火把之中,满汉两寨的人合兵一处,策马紧追不舍。众人大喊:“抓活的,别让他跑了——”

眼看就要到边境了,追兵距爬犁还有两丈多远。于翔急了,举枪瞄准。杨争忙叫:“别开枪!”这里离边境太近了,万一射击不中,子弹飞过边境,那就等于主动挑衅并向邻国宣战了。

杨标突然笑了,说:“他跑不了!”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爬犁掉进了冰窟窿。那正是白天里杨争等人钓鱼时凿的窟窿,只结了薄薄一层冰壳,爬犁慌不择路轧上去,立马塌了。

杨标跑上前,捞饺子一样把陈久捞了上来。据陈久交代,他早就被沙俄人收买了,三年前来到于忠家做厨师,实际是奉主子之命潜伏于此,伺机行动。去年冬至,于忠独自一人上山打猎,是他报告沙俄主子,并设计杀害于忠,嫁祸给杨标。今年他又在鱼里投毒,目的就 是挑动满汉两族反目,给沙俄侵略东北以可乘之机……冬至当日,万里无云,于杨集满汉两族百姓齐聚白河岸边。杨争和于翔携手登上祭坛,祭罢天地,两位族长共同抓住一支箭,发誓今后于杨两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背此誓,有如此箭。说毕两人合力将箭折断。

随后二人命庄丁抬来鱼羊大鼎,熬起鱼汤,就着新打的黄羊肉,开怀痛饮。打那以后,两族和好如初,直到1917年二月革命爆发,沙皇倒台,俄国人都没再敢打这个小镇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