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
从上任那天起，“墙间办”的范主任就成了大红人，四面八方电话不断，登门拜访的更是络绎不绝。“墙间办”是个啥机构，能让它的主管人物如此风光耀眼？这话还得从头说起。
头两年，市政府为了解决特困群众的住房问题，规划了一项建设经济适用房的工程，声势浩大地提出要“给父老一堵挡风的墙，给市民一间温暖的房”。为了干好这件大事，有关部门特别设立了“安居工程建设分配指导办公室”，年轻有为的范坚强同志有幸成为首任办 公室主任。
范主任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公布“安居房建设分配条例”：一、房子不建在闹市区，以解决特困户住房问题为首要目标。二、房屋以低于成本价百分之二十的价格向特困无房户出售，差额由政府补贴。三、房子全部建成小户型，不得超过五十平方米。四、严格审 查购房者资格，杜绝一切弄虚作假、暗箱操作……以下还有“五六七八……”范主任在电视里念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电视机前的群众听得是热泪盈眶，感动不已。
这事儿让小城的名人陈教授知道了，感慨之余，他欣然提笔，写了一个“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条幅，郑重地赠送给了范主任。
陈教授可是全国知名的书法大家，而且他还有个怪癖，官员登门求字，一律“闭门羹”侍候。范主任捧着陈教授的墨宝千恩万谢，陈教授却正色说：“你不要谢我，这字并不是我送给你的，”他指着棚户区那些特困户说，“是他们给你的。”范主任连连称是。
安居工程第一期的楼房很快竣工了，陈教授却听那些特困户说，拿到钥匙的竟没有一户是符合“分配条例”的。
陈教授不敢相信，亲自到安居小区去察看。可不咋的，那些放鞭炮庆贺乔迁之喜的，都衣着光鲜脸色红润，没一个像下岗工人。再到里边一看，好家伙，哪户房子都有一百六七十平方米，还带跃层的！这哪儿是特困房，这不快成别墅了吗？
更让陈教授头晕的是，小区里竟然还建起了一排私家车库，一辆辆锃明瓦亮的小车在院子里开进开出……到最后，陈教授终于发现有一户搬家的像是贫困户，他们拉着一辆板车，上面装着些旧家具，跟眼前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陈教授精神一振，连忙拦住这户人家，问 道：“师傅，你家怎么申购的安居房，每平米花了多少钱？”
正从板车上往下搬箱子的汉子一听就火了：“啥意思，你们捞足了贪够了还来拿穷人开心是不是？”还是汉子的女人脾气好，苦笑着说：“大爷，看样子你是真不知道，要买这房子咱特困户哪儿排得上号啊？这房子是电力局胡科长的，人家好几处房子呢，上个月他开车 撞了我儿子，不想赔钱，就把这房子租给我们住三年，说是用租金抵赔款……”
陈教授气得花白胡子都竖了起来，拄着拐杖回身就去“安居办”，他要找范主任，叫范主任对着那幅字拍着良心把问题讲清楚。可范主任这会儿已经调离了，那幅字也早让范主任转送给上级领导了。
上级领导认为，范坚强同志把安居工程发包给开发商，使特困小区里不和谐地出现了私人车库，在安居房分配问题上也没有使特困户满意，这些都属于工作中的失误。领导觉得范坚强同志已经“不能胜任”主任的职务了，决定对其进行工作调整……特困户们又想起了那句“给父老一堵挡风的墙，给市民一间温暖的房”的口号，便在上下句里各摘了一个字，把“安居办”叫成了“墙间办”，把范主任的名字倒过来读，成了“强坚范”。
当然这些议论范主任是听不到了，经领导慎重考虑，范主任已经调到房产局任副局长了。
不久，安居工程二期又要上马，特困户们也得到了确切消息，“墙间办”来了个新主任，姓茅。
茅主任没有慷慨激昂地宣读条例，而是走家串户，到棚户区去走访。特困户们恶劣的居住环境让他流了眼泪，他向大伙儿保证，如果二期安居房再不让特困户们百分之百地住进去，他就把脸皮撕下来给大伙儿揩屁股。
“你这话当真？”陈教授紧盯着茅主任的眼睛问道。
“我以人格担保！”茅主任拍着胸脯发誓，当场把他摸底调查掌握的最困难的七十二户人家的名单拿了出来，“二期的七十二套房子就卖给这七十二户，有一户差错，您老唯我是问！”
“那好，”陈教授再次挥毫，写下“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颤巍巍地说，“茅主任，希望你不要再让大伙儿失望了，老百姓的心伤不起呀。”
茅主任还真是说到做到，他严词拒绝了带着大包小包来揽工程的开发商，顶着压力把房子交给李三泰的工程队去做。李三泰原本是个农民，十年前出来打拼，做事情最是实在。他盖的房子，在地震中都能安然无恙，被老百姓称为“史上最牛的工程队”。
茅主任明白无误地告诉李三泰：“这工程没什么利润可言，就是凭良心为特困户办件实事，要是想赚钱你趁早别接手。”
李三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不过他心里多少有些没底儿，经济适用房被侵占是个长了胡子的老问题了，你老茅真的能力挽狂澜？茅主任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说：“话要说，事儿也要办，至于怎么说怎么办，咱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
这一天，李三泰陪茅主任到工地搞测量时，茅主任突然说：“三泰，我想过把瘾哩。”李三泰一愣，过瘾，过啥瘾？
茅主任笑着说：“这人哪，一当了官就有过把瘾的欲望。有的领导出门时让司机靠边，自己过车瘾；有的领导爱出国，过考察瘾。我呢，今天也想过把瘾。”
李三泰听得心里发毛：“茅主任，你这工程我根本看不到利润，你……”茅主任说：“你想哪里去了，我是想过一把设计的瘾。我在大学学的是工民建，咱这二期安居房的户型设计，就由我来操刀吧。”
李三泰说：“这……”茅主任一拍他的肩膀：“什么这那的，告诉你，我将以全新的理念、现代化的设计，让特困户们住上他们一生中最满意的房子！”
李三泰拿到设计图纸时，惊得说话都结巴了：“茅主任，这，这，这能行吗？”
茅主任说：“你就放心大胆地盖，这图纸上签着我的名字呢，出了问题我不会推给你的。‘工作失误’嘛，范主任可以有，我也可以有的。”
这边李三泰如期动工了，那边跟以前一样，开着公车或私家小车的“特困户”们把茅主任包围了。茅主任来者不拒，无论谁送钱送礼，一律照单全收。还有很多人并不是拿着钱物，而是拿着领导的条子、带着领导的托付来的，茅主任唯唯诺诺，也是满口应承。
结果李三泰的工程结结实实地完工了，而房屋的分配又跟范主任如出一辙，拿到购房合同的没一个是符合条件的特困户。
陈教授得知消息气得顿足大骂：“骗子，无赖，欺世盗名，比‘强坚范’还无耻！”他当即来到“墙间办”，不由分说一把扯下自己那幅字，刷刷撕成几片，指着茅主任的鼻子说：“我要到市政府去揭发你们的卑劣行径！”
还没等陈教授把状告上去，市领导已经知道茅主任的劣行了。
市长秘书的小舅子就是二期安居房的“新七十二家房客”之一，拿到新房钥匙以后挺高兴，几个哥们儿设宴庆祝，喝光了好几箱啤酒。散席后大伙儿乘兴来到新房参观，没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新房里咋这么别扭呢，好像缺了点儿什么。可到底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刚才哥儿几个啤酒喝得挺多，这会儿肚子胀得难受，不约而同都想释放一下“内存”。几个人捂着肚子在屋里转了一圈，却死活找不到厕所。大伙儿面面相觑，突然回过味儿来——难怪觉得别扭，这屋里竟然没有厕所！
市长秘书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个情况，马上驱车赶到现场，下车一看，吃惊不小，安居小区里早已乱成了一团，各部门的领导都来了，一个个满脸怒火。
原来茅主任“全新理念”的“现代化设计”竟然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简易共产楼的翻版，每单元每层住三家，三家房门对着一条窄窄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个小小卫生间，三家共用。难怪“小舅子们”憋得要给姐夫打电话了，他们怎么能想到茅主任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地 把茅房修到门外去呢？
这样的房子甭说住，连租都租不出去。“新七十二家房客”纷纷骂开了，他们骂的内容竟然和陈教授惊人地一致：“骗子、无赖、无耻……”
他们嘲笑茅主任真是“幽默”出国际水平了，自己姓茅却在设计图上漏了茅房，这简直是数典忘祖。他们还“义愤填膺”地向上级领导反映，说茅主任弄出这样的“残疾楼”，是成心给社会抹黑！
当然，骂完了嘲讽完了，最重要的还是把钥匙扔给茅主任，要他马上把购房款退回来。茅主任好脾气，照办不误。
七十二套安居房就这样绕了一圈，又回到茅主任手里。茅主任把七十二份售房合同挨家挨户地给特困户们送去，每到一家他都鞠躬说：“对不起，我设计出这样缺德的方案，让大家住没有洗手间的房子……”
特困户们纷纷说：“茅主任，你可千万别这样说，该我们给你鞠躬才对。我们有房住就已经很知足了，我们不配到专用的地方去‘洗手’！”
陈教授得知真相，顿时惊呆了，等回过神来，他抓起拐棍就要去“墙间办”。可这会儿他已经找不到茅主任了——上级领导迅速把处理茅主任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像对范主任一样，领导认为茅主任的“工作失误”是严重的，茅主任已经完全不能胜任主任的职务了。经慎 重研究，茅主任也被调离——调到市老年协会任副秘书长。
茅主任什么也没带走，只拿着那幅被他重新修补好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条幅，上了单位送他离职的车。
车子刚要出门，茅主任就发现大门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原来特困户们得知消息，自发赶了过来，要为茅主任送行。茅主任叹了口气，让司机掉头走后门。车里低低地播放着那首《过把瘾就死》的歌曲，茅主任则在心里祈祷：别让那栋“残疾楼”马上被列入拆迁计划， 就让它为特困户们多存在几年吧……时过一年，茅主任得知一条消息——市政府组织群众在基层领导干部中评选公仆奖，在诸多奖项中有一项“便民奖”，茅主任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高票，无数群众在特困户们的倡导下纷纷投了茅主任的票。
“便民”的意思是“方便群众”，可一栋没有方便之处的“残疾楼”，却偏偏在老百姓心中打下了“便民”的烙印。
茅主任不禁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