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布袋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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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先祖原本就没发明这类成语

能看见高禾与春香走到一起,的确是布袋沟的一大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古老三一高兴将王定山的那点怨气早抛在了脑后,席间,古老三陪客人一杯酒,又为高禾与春香贺喜一杯,不知是难敌酒力,还是身体有问题,他感觉头又开始晕了,春香忙将他扶到沙发上躺下,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没啥大不了,老毛病,头朝低处睡会就好。三个人接着边喝边聊,那位客人说:“这位老人家都这么大年纪了,光棍一个,为大家伙的事还这么热心,真是难得呀!如今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高禾说:“老人家让我们这辈人汗颜哪!说真的,谁要问什么时候好,我自然会说现在好,但要说人,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们那一辈人,钦佩他们那个时代的干部,人家那时候真叫人五体投地,爱党爱国是真心的,将集体的事当作自家的事,干工作真正做到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大公无私,说到做到,现在的领导完全颠倒过来了。”

那位客人说:现在他们说的也好,喊的比那个时候还光堂,全是虚的,假的,真干起来十分之一都不能兑现,把官场上的人都炼成老油子了,有人用怪话说:这年头,苦干实干,做给天看;东混西混,一帆风顺;任劳任怨,永难如愿;会捧会献,杰出贡献;尽职尽责,必遭指责;推托栽赃,邀功领赏!

春香笑着接过话头说:“所以,现在都学会写错别字了:植树造零,白收起家,勤捞致富,选霸干部,任人为闲,择油录取,得财兼币,检查宴收,大力支吃,为民储害,提钱释放,攻官小姐。”

高禾说:“其实这年头当干部也不容易,我的一位官场的朋友曾叫苦说:天天开会坐死,领导高调哄死,民主评论整死,事事汇报烦死,择优提拔骗死,混蛋同僚害死,上级检查累死,工资差别气死,老婆年轻累死!”

那位客人跟着说:现在的人只会昧着心叫好,批评这个词早下岗了,因为批评老婆她就乱跑,批评老公他就乱搞!批评上级就官位难保,批评同级就关系难搞,批评自己就自寻烦恼,批评下级就选票减少!所以,想说话和无话可说的人都去开两会了,人们问啥是两会呢?农民代表答:会养猪、会交配。工人代表答:会挣钱、会消费。民工代表答:会讨薪、会下跪。保姆代表答:会插足、会叠被。小姐代表答:会上床、会收费。艺人代表答:会炒作、会陪睡。商人代表答:会赚钱、会逃税。官员代表答:会撒谎、会受贿。股民代表答:会割肉,会流泪……其实我认为那不是怪话,是实话。

高禾不失时机地将话头扯上正题,说:“那的确是实话,所以这次的‘涉农企业项目扶持’资金还靠你老兄帮忙周旋了,你那个生死弟兄在上边捏着实权,没有他,主要的一关过不去呀!这样吧,咱亲弟兄、明算帐,还是老规矩,三七开,给你三成。”

那位客人面有难色地说:“咱们也是多次合作的老兄弟了,换别人我还真不想帮这个忙,按说你每次三七开已经够大方的了,可现在什么都在涨价,关系不都是钱铺出来的么?我那上边的弟兄也得陪着笑脸去打点人家,你知道,现在随便吃顿饭没个三两千圆不了场,要想成,还得给我加一成。”

高禾也叫苦:“我也是没办法,层层要打点,面面要拜佛,再加一成我们连一半都没有了。”

那位客人说:“现在都这样,你舍不得你的,他舍不得他的,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少一点总比没有强啊!”

高禾说:“事到如今帐只能这么算,人只能这么想了,就加一成吧!人在矮檐下,就得把头低。”

那位客人说:我知道你爽快,才与你交朋友,要是不明白的人,还以为我是敲竹杠哩!

高禾叹口气说:都不容易,就说中央这扶持农业的专项资金吧!其实国家的政策够好了,我们公司前两年也立过几个项目,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等资金到手,剩下的还不到一半。我私下对县上一位要好的干部说:他们这叫雁过拔毛。他说:现在哪里是雁过拔毛啊!人家都是留下完整的雁肉,给下边几只毛,你沾新农村试点的光,能得一半就万幸了。”

那位客人说:“你们的确是沾新农村试点的光,我们老家的那个村就比你们糟糕多了,村里说村干部有个顺口溜:‘谁能敛财让谁干,村长原是释放犯,开着小车村里转,人民平时送笑脸,遇事还得送金钱,黑白两道干得欢。’为弄到上边的钱,他们胡作非为,定了个潜规则,谁上边有路子,跑来的钱百分之七十给你用于搞关系,剩下的百分之三十他再一拔毛,能有多少办实事天知道。”

高禾说:“按说我是沾改革光的人,不该说这话,民主自由是个好东西,可惜我如果没钱什么也是空的。文革时我可以上街打倒-切贪官污吏,可以给做坏事的人带上帽子,写大字报搞批判,现在我只能在黑官和黑社会两边讨好才能生存。按说我生意做这么大,钱也的确赚的不少,可大部分都叫黑官和黑社会给旋走了,这次布袋沟修水泥路我本该多出点的,可惜我底气不足啊!”

那位客人说:“你们的水泥路不是有了国家的通村公路专项资金么?怎么还向你们集资?”

高禾说:“专项资金也不容易,你不知道,为布袋沟这段马上要动工的水泥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好了,今年,我们乡新调来个女乡长,长的漂亮,为人极好,为我们村修这段路,她找上边领导争取资金,听说她以身相许送“肉体红包”才将国家的通村专项资金弄到一些,还差一大截哩!那位领导原是她的老上级,曾提拔过她,虽然有老感情,可这次她是为人民群众而献身啊!这种事自古都是让人唾弃的,可我总觉得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们该感激她才是。”

两人大笑,春香也跟着暗笑,过后那位客人说:“时代不同了,要用与时俱进的眼光看,女乡长也算是新时代的‘英模’,真正一心为民的好干部。”

“兄弟幽默。”三人都笑了。

几句酒席上的玩笑话如同一把小刀,轻轻在古老三心上划下一道深深的伤痕,顷刻在他心里掀起了波澜,在三人大笑的同时,躺在沙发上的古老三开始难过起来。胸口像有甚么东西塞住了,几乎透不过气来。

高禾用车将古老三送到家还说了声“晚安”,古老三此时的心实在是“难安”,他为女乡长的行为而难受。古老三手按自己的心窝,恨不得将心掏出来,免了它牵着这,连着那,让人喊苦又觉得酸,叫酸又感觉辣,痛苦啊!突然之间,眼前一黑,他只觉天旋地转,好在躺椅就在身边。过了好一会儿,他定了神再睁开眼睛。虽然电灯很亮,可灯光下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薄纱,明明是他的家,又感觉变了样,既熟悉又陌生。他缓缓打开房门,深吸略带湿寒的夜风,遥望冷月下的布袋沟。山峰、树木、田野、河水一切都在似露非露、糊糊涂涂的朦胧中。古老三清清白白习惯了,这模糊景色使他头痛,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可又无法入睡。他心里难受,辗转反侧,女乡长的行为使他心寒、心酸、心疼,也为她的行为而羞耻。

古老三紧紧咬着嘴唇,不停地用手搔自己的胸膛,像有团火在心里燃烧,又像是有很多小虫在叮咬他的心。像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愧痛不已地问自己,一遍又一遍: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古老三悔恨交加、引咎自责,真搞不懂,这么好的世道竟然出了这么多叫人闹心的事,我们竟然落到靠女乡长的身子换钱修路的地步。“肉体红包”虽然是为了大家而牺牲自己,可毕竟是一种肮脏的交易啊!女乡长不知道是不是“牺牲品”,古老三已感觉遍体鳞伤了。卖身求财、逼良为娼自古都有,可卖身为人民修路还是第一次听说。说人家女乡长是无耻的,连古老三都感觉心里疼,说她是大义之举,他又感觉羞愧到了极点。

古老三只感觉脑子不够用,大脑的神经紧绷绷的,脑细胞在吃力地思考着,寻找着,刚确定一个观念,很快又被推翻了,翻来覆去,总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这是怎么了?古老三带着这个问题来到了孟四改面前,四改还和当年一样,身着红花大襟布衫,不长的两条辫子一只在前、一只在后,黑红的圆脸上满是笑意。古老三问道:“四改,这些年人们把你当神敬,你是神,你知道世上的奇巧事么?你说,女乡长是有权有势的人,为啥也成了权力的牺牲品?”四改说:这已不再是权与色的交易那么简单了,不能简单地用“堕落”二字所能言明,它折射出社会风气沦丧的同时,人性本质的光辉也在闪闪发光!正因为这个世界存在着太多的不正常,才有了我们无数的不可思议。

古老三接着问:“这归罪于谁?我们该颂扬她?还是唾弃她?”四改说:这是“逼良为娼”的现代版,悲剧的主人本该拔高到一个须仰视的高度,可用什么言辞拔高?好像先祖原本就没发明这类成语,我们仙界也没有公正的评判,称她有着“无比光辉的人性”也只能是人们心中痛苦的颂扬。这也许是意识进化又到达下一阶段的衔接处了。每当意识进化走过一定的时间,到达脱变的衔接处,愈接近此进化阶段的终点,就会愈加功能失调,神经错乱,就会有疼痛,需要一些错误催生进化。

古老三说:“啥是意识?什么进化、催生?你咋越说我越糊涂了?”四改说:就像春蚕化蛾、毛毛虫要转化为蝴蝶之前,会功能失调一样。蝴蝶从蛹破茧而出的瞬间,撕掉一层皮的苦楚是彻心彻肺的。旧社会的黑暗催生了解放,文革催生了改革,都是这个道理。随着旧意识在疼痛中瓦解,相信新意识已经在扬升了。

古老三一心想弄懂四改的话,可一声鸡鸣打断了他的苦梦。“四改!四改!”他在呼喊中又回到阳世。

古老三再也睡不着了,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自惭形秽愧痛难言。感觉自己就是罪人一般,这个世界上他最最对不起的人,是那个好心的女乡长,你纵然是为人民生活的更好,也不应该这样啊!我布袋沟的乡亲欠你的人情太大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古老三已拿定主意:我的钱王定山那个王八犊子不是不要么?正好,我今天就去乡里,把钱交给女乡长,还了她这笔人情债。

身在山里,太阳总比山外晚见半个时辰,古老三上路时太阳还没有出山。面前依旧是坚强的山和孱弱的水。20里布袋沟,无处不有水与山抗争的痕迹,随处都是“强”与“弱”搏斗的场景。山石,看似坚强,古有坚如顽石之词;溪水,貌似温善,人有温情如水之谈。山要挽手稳坐,水要寻找出路,于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过后,铁石岭的顽石最终没有阻挡住布袋沟溪水前进步伐,同时也没有阻止布袋沟人奔向山外的脚步。如今顽固的铁石岭已经被刘闯他们开山取石挖走了一大截山头,剩下的还在一天天、一线线撤退,布袋沟的路越来越宽了。

在宽广的大路上,古老三感觉神情恍惚,头重脚轻,腿也有点不听指挥,力不从心,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好在牛闯开着车从后边赶了上来。他问古老三这么早要去哪里?古老三说我去乡政府。牛闯说我去天河机场接我继母老娘,上来吧!我顺路带你到镇上。

古老三知道他说的继母就是冷冰冰,上车后他问牛闯:“你娘啥时能到?”

牛闯看一下表说:“再过半小时她们就上飞机了,等她们飞机在天河机场落地,我也到了,估计中午12点—1点这段时间能回来,我在镇上鸿雁酒楼将酒席定好,你中午在那里等着,我和继母赶回来与你一起吃午饭。”

古老三也想早点见到冷冰冰,答应了,他问:“冷冰冰她身体现在咋样?离开布袋沟都二十多年了,我记得她比我还大两岁,有八十了。”

牛闯说:“早就是个老药罐子了,一直想回布袋沟再看一眼,为了满足她这一心愿,这次我将太太派回去接她过来。”

古老三叹口气说:“金窝银窝,舍不得自己的穷窝,台湾那边再好不是她的家,水是家乡甜,土是故乡亲呀!”

牛闯说:“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次回来她打算不再去台湾了,要在布袋沟养老送终,死了就埋布袋沟。”

古老三说:“那你是咋想的?答不答应她?”

牛闯说:“她就这一个愿望,我能不答应她?现在大陆这边的生活也好了,关键是她在那边没有亲人,在举目无亲的环境里谁都难受,好在我们一家人平常都在这边生活,照顾她也方便。”

下车时,牛闯递给古老三一个购物袋说:“你那个塑料袋又脏又破,换这个吧,这上面有带子,挎脖子上方便,保险。记住,办完事在鸿雁酒楼等我们。”

牛闯在天河机场接到冷冰冰已是十点多钟,走高速回到乡镇正好是午后一点,牛闯在鸿雁酒楼没有见到古老三,酒楼老板说今天根本就没有老人来过。牛闯找到乡政府,发现古老三脖子上挎着他给的那个购物袋,一个人坐在办公楼前的石级上睡着了,喊他不答应,到跟前一看早没气了。

牛闯一叫喊,人们都围观过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这个老同志上午来找我们的女乡长,我说女乡长陪一个投资商看现场去了,你等会再来。从那会起,他就一直坐在这里等,我们都以为他睡着了,一直没有惊动他。

不一会派出所的民警来了,拿下古老三脖子上的购物袋,发现里面是二十八捆百元现金,有“四人头”的,更多的是“红脑壳”。

人们都惊呆了,谁也说不清古老三带这么多钱来乡政府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