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三刚下到河堤,就见二狗子骑着摩托从后边赶来,二狗子将摩托停在古老三跟前要带他一程,古老三摆摆手说,我头晕,上不去。见二狗子准备走,古老三又问:你知道王定山现在在什么地方?二狗子说他在逍遥洞,正向县里的领导回报哩!我刚从逍遥洞出来。古老三抬头手搭凉棚观天,见太阳还有一竿子高,转身朝逍遥洞走去。
逍遥洞位于铁石岭的尽头,铁石岭从铁石山绵延而下,足足拖拉了三四里长,一到这里突然成了斧批刀削的石壁,布袋沟从上到下的这条河水,流到这里也突然勇敢地跳下悬崖,清澈的溪水瞬间变成一道小瀑布,然后跳进深谷,粉身碎骨。逍遥洞是一个四合院式的庄园建筑,就建在深谷一处较宽的平台上,本来叫逍遥庄正好,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非要叫它“逍遥洞”。
逍遥洞的宗旨是为人们提供吃、住、休闲一条龙服务。这道幽深的峡谷陡如铁壁,深若百丈,峡谷内洞奇花鲜,怪石林立,鸟鸣不断。峡壁之上山嵌木,木绕藤,藤攀石,石连山,交织得如描似画,把大自然的神韵与洒脱展现得淋漓尽致。身处这里真叫:“韵涛奏歌入诗话;鸟语唱情进梦里。”听说做生意的大老板、外商就喜欢来布袋沟,来布袋沟就喜欢在逍遥洞吃住。这逍遥洞是王定山的老婆水芬投资搞起来的,庄园建好后她找王教授帮忙起名,不知为什么,不等王教授想好,春香一口说出了“逍遥庄”这个名字。
古老三虽然知道这个地方,但少有来往,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道挂有“逍遥庄”匾牌的大门,眼前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
古老三在“逍遥”之地突然出现,几个花枝招展的靓妹习惯性地蜂拥而来。到跟前一看都失望了,这是个老态龙钟、喘口气似乎都需要帮忙的男人,与她们的“客户”相差甚远。花花绿绿的靓妹扫兴而退。
“哎哟!我的古三叔!今个儿太阳咋打西边出来了?你老能来这儿潇洒,那才真叫枯树开新花,寿仙老转童子了。”水芬一身妖艳,甩着一头瀑布般的黄发,迎着退去的小姐走上前来。要不是听出声音,古老三真有点认不出她了。早听说她在这里为外来做工的人介绍小姐,这事过去叫“拉皮条”,而且生意很好,这会儿总算眼见为实了。古老三心生厌恶,他不能容忍春妞的儿媳干这种事,说话自然带几分火药味:“搞她妈的啥乱七八糟的?还有脸在老子面前妖,你、你高低早点给老子收拾远点,别恶心咱布袋沟。”
古老三与下辈人说话总是骂骂咧咧的,习惯了,水芬不气不急,反击道:“我的古三叔呀!谁招你惹你了?这么大的气头?口气好大呀!你以为你是谁?我这儿虽然比不得皇宫六院,可也是个柴门小户,市里的官、县里的官、乡里的官天天把门槛都踢断了,表扬声把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还没一个说我不对的,怎么着?中国就你一个是共产党?就你一个革命派?”
古老三最爱与人较真:“不是什么党,不是什么派你总该是女人、是良家妇女吧?在这里丢人卖国,布袋沟人的脸这回可让你丢尽了,还有没有廉耻?”
水芬见他一本正经地一副教训人的嘴脸,心气突然不顺畅了,她嘴不饶人早成了习惯:“啥叫廉耻?咱一不偷人家的,二不抢人家的,丢什么人?我就是想卖国有那能耐么?‘逍遥洞’不是在丢布袋沟人的脸,而是在为布袋沟的繁荣和发展作贡献知道么?”
“你这么胡搞也是作贡献?”这话打死古老三也不认:“你干脆给她们裤裆上都挂光荣花好了。”
水芬冷笑道:“不挂光荣花她们的贡献也是明摆着,是大伙有目共睹的事实,若没有她们,有钱的生意人能在咱山沟里住得下?外来做工的那么多人,饿了在哪里吃?困了去哪里去歇?急了去哪里消?人家说,当年就是因为汉口有个花楼街,最终才叫武汉三镇发达了,我们也是的,若没有逍遥洞,咱这鬼不放屁、屎不生蛆穷山沟,咋能变成当今的小汉口?”
尽是歪理邪说,杀了古老三他也不认账:“你她妈这叫歪嘴子吹火,一股子斜气,外带一股子斜火,就不兴说点正经的?”
与古老三打嘴官司水芬没有心情:“好了,我没有一点正经的,世界上就你正经,你既然正经,那时怎么还墙上挖洞与冷冰冰私通?我还不知道该叫你舅、还是该叫你爹,如果叫爹那该是公爹的爹。”见古老三说不出话了,水芬反而打起了哈哈:“你现在老了是吧,没有牙,咬不动豆子了,倒装起正经来了,这才叫假正经。”
“你!”水芬挖中了古老三的要害,他气的说不出话,差一点又要晕眩,赶快作罢:“我,我与你说话赔本,我找王定山。”
水芬一指上房的门说:“他在那屋与领导正谈工作哩!快去吧,你老可要保重,悠着点,别把您老的心操烂了。”
古老三很生气,他想,见到王定山,首先得要他管管自己的媳妇。
王定山和郝乡长正在向县里的领导汇报新村建设情况,他不想、也顾不上搭理古老三,所以对于古老三的到来,他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刚才,王定山陪同县领导先后察看了布袋沟的香菇栽培基地、香菇大市场、农民新村、休闲广场等工程建设情况。郝乡长介绍说:目前,已有一百八十户新房完工,第二期的一百户已经签订合同,交了定金。香菇基地都与农户签写了种菇协议;食用菌科研中心一期主体工程已完工;香菇市场百分之九十已入户,配套房屋主体工程已完成百分之八十;休闲广场、旅游山庄、河道整治工程等正紧锣密鼓地进行。
坐在首席的那个县领导肯定了布袋沟新农村建设取得的成绩。他要求在加快进度的同时,还要特别重视质量。香菇市场的建设,要把工作重点转向招商、搞活上来,要保证市场一建起来就能活起来、火起来。香菇栽培基地要实施“满园工程”,布袋沟有五百亩田地,要将它建成五百亩香菇基地,要把香菇种植大户招引进来。还有绿化、美化工作要做好,为开发旅游打好基础。
这时,古老三听见王定山说:市场已经活起来、火起来了,“满园工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目前就是供电线路入户、工程建设资金还有很大缺口,还需要领导予以支持。”
刚才听县领导说话,古老三感觉再没有什么可想、可管的了,似乎一下子到了生命的尽头,脑海里成了一片沙漠。当王定山提出工程建设资金缺口问题时,古老三才想起自己来此的使命,自己不是急着二十八万元钱派不上用场吗?于是古老三忍不住打断他们说:“王村长,我有事找你。”
尽管古老三曾为王定山当村长立过汗马功劳,王定山这些年对古老三越来越没有好感了,一来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与他有过极不光彩的过去,是他在他的名誉上添加了污点;二来他和水芬一心想得到古老三那笔钱,结果是赔了老娘又折兵;再就是铁石岭石料厂,村上收点土地资源开发费是国家政策允许的,你古老三凭什么不依不饶的?这叫给你二两颜色就想开染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所以王定山对古老三耿耿于怀由来已久,今天古老三一进门王定山就用白眼珠子迎接他,好在古老三老眼昏花,没有看见,现在我正在向领导谈钱的关口啊!你总该识一点时务吧,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候打断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当着领导的面王定山不好发作,他赶忙过来拉起古老三说:“三叔,你要说什么等等不行么?没看见我在汇报工作呀!”
看似在扶,其实是拖,古老三只好随王定山来到门外。在门外他不由提高了声音:“你有什么事?催命呀!你让我汇报完工作再说好不好?”
古老三说:“我真的有事情找你说,是支持你工作的事。”
王定山苦笑着说:“要是真心支持我的工作,你老就早点回家吃的饱饱的歇着吧,我可没你有闲功夫。”
见王定山要转身走,古老三拉住不放:“我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听我把话说完,你们不是在讨论工程建设资金缺口问题吗?我是来捐钱的,我那钱我已经用不上了,给村里修水泥路吧。”
王定山心里不爽,说话自然棉里带刺:“谢谢三叔这个岁数了还在为大家着想,你的好意我代表布袋沟的乡亲们领了,古人说的好‘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我不要人家的款子,不看人家的脸子。你那钱我们用不起,还是留着你撕着听响、点着了烧火烤吧,活着用不了死了当枕头也是需要的。”
古老三知道王定山对他耿耿于怀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回事两回事。当初古老三没有听他的话将钱拿出来办公益,这事像一块没煮熟的老牛肉,早已搁在他心里。为他的钱他把母亲春妞派过去了,可如意算盘落了空。古老三嘴快性子直,也容不得弯弯道道的心,他想说:你他妈神气啥,没想想你那村长的头衔谁给整来的?可今天不行啊!马上就是末日了,自己是来求他的。想到此古老三只将满嘴的怨言咽在肚里。他说:“我一心为的是大家伙儿,就是一分钱也是一片心意,你是一村之长,要站在公字上说事,为大家伙儿想想,不要老在心底里打算盘。”
这话王定山听起来很重,他笑的更响了,那笑声明显短斤少两:“我的好三叔呀!有你这么好的老师教育我这么多年,我在公字上站的够正的了,咱不说别的,光为这次修水泥路筹款,我不知求了多少人,磕了多少头,不是为大家伙儿着想,我吃饱了不得饿?”
古老三说:“既然艰难,我要捐款你为啥还推三扯四的?”
王定山说:“我不是推脱,修路的钱真的筹齐了,乡里为我们争取到了国家的通村公路专项资金,高禾和八家石材企业老板每家出二十万,所以修水泥路不需要你那点钱。”
古老三老死不糊涂,他没有猜错,王定山的确心底里有算盘,他心里算盘是:你古老三是村上的五保,你的钱就是村里的钱,你活着村里少负担,你死了那钱还是村上的,若遇到机会,还可以伸手捞一把,我何苦现在买你这个人情?
“那,那村里还有……?”
王定山不想再与古老三浪费时间,快刀斩乱麻说:“说真的三叔,若在十年前你要能把那么多钱拿出来,我真要给你磕一百个响头,现在的确没有这个必要了,你看,村里的学校、福利院都归到了乡里,村干部由上边发补贴,田地的上交款、学生学杂费全免不说,现在种田国家还给补助。”
王定山说完不再给古老三留说话的时间,转身回屋里,古老三在后边喊:“我的包,我的包!”
王定山将那个脏兮兮的塑料袋拿出来塞在古老三怀里说:“你放一百二十四个心,你这包扔在大路上要是有人捡,我给你买鳄鱼的。”
真叫身到绝处八面碰壁,人背时放屁都砸脚后跟,连白送人家钱都无人接,古老三感觉这会儿已经头破血流了。他窝着一肚子气往外走,在逍遥洞的大门口,迎面碰见高禾和春香陪着一位客人朝逍遥洞走来。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笑,看来心情不错,见到往出走的古老三,高禾伸手拦住他说:“奤子叔你怎么在这里?”
古老三心里有气,看了一眼高禾又埋头朝前探步。见他不答话,出气不匀,神情也像是有问题,高禾将拦他的手扶上他的肩上说:“奤子叔这是和谁怄气了?你老这么大年纪了,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谁还会与你过不去?”
古老三没好气地说:“王定山那个王八犊子,老子好心捐钱,他还拿风凉话甩老子。气死我了!”
“原来是王村长呀!他不是在这儿陪县的领导吗?一定是你来的不是时候,他顾不上招呼你,你就别认真了,这样吧,晚上我请客,待会我叫他来给你道歉。”
古老三说:“哎呀!你就别劳他大驾了,我这叫大蚂蚁带响铃——叮当(经当)不起。只要不再大鼻子损我就该烧高香了。”
高禾说:“不劳他大驾可以,喝杯我的小酒总是应该的吧!咱叔侄俩好好唠唠。走!咱们里边坐。”
还是高禾会说话。古老三说:“多谢了,算我喝了吧!你奤子叔老了,不中用了,什么忙也帮不了你,我无功不受禄啊!”
春香接过话头说:“三叔说这话就见外了,我和高禾正打算请你坐上席呢,今天在这儿碰上了正好。”
“请我坐上席?有啥好事?”古老三有些不解。
高禾说:“新村马上就入住剪彩了,我和春香也马上就要办喜事了,这叫双喜临门。我记得那年文大安家请客,是你在席上最先说我和春香是天生的一对,谢谢你的吉言,我俩这一生经过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你说,该不该为我俩祝福?你这大媒人该不该谢?这喜酒你该不该喝?”
“该喝!”说到这里,古老三总算有了精神,答的很干脆,而且那张老栎树皮一样的脸上露出了久违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