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每一棵树都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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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他的呼唤是螺旋状的(1)

外面的太阳很亮。阳光包围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温暖着。没有人与事物可以招架阳光的照射,它到达的时候,我们甘愿成为俘虏。我站在阳光找不到我的地方,像房子里一根多余的柱子,我不认为我有更好的选择,我确实不想老实地坐在什么可坐的地方,我怕自己被激烈的情绪冲撞得跳起来。我只有站着,站在相对幽暗的地方,阳光还在不停地扩散,像是在向我展开拥抱的手臂。我却在退后,我下意识地感觉不能被它俘获,这种古怪的心理我也难以解释。

彩虹姨妈在忙碌着,她的忙碌很是鼓舞人。她总像是在生活的外围打转,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与无数思想的小战士周旋,她似乎安静地坐着,其实却累得很,自己与自己的战斗颇费心血。我们却无法看见这些,她只有独自承受,独自咀嚼自酿的甘苦。今天,不知从哪里刮来了哪阵风,她突然对现实里的平凡事物有了兴趣,而且马上就付诸实施。她把秋天与冬天要穿的衣服,从衣柜里搬出来,一件件地挂在窗外的铁栏杆上;又把几双毛绒绒的棉鞋放在正被阳光亲吻的地板上;还兴致勃勃地把搁置多年的几绞毛线找出来,说要为我织一件披肩。我小步挪动改换着站立的位置,她没有对我这种不合理的举动发表看法,只是一边很专业地计算着织披肩需要的针数,一边与我说:“不能辜负这么好的太阳。”我在心里想:夏天,哪一天不是火辣的太阳啊!还嫌不够?彩虹姨妈像是能听见我心里的话,这一招术总是让人吃惊。“现在,已经进入秋天了,秋天的日头与夏天的不同,又热烈又和煦。”呵呵,可爱的姨妈,还真有些别样的情愫。

张阿姨探进头来,看见彩虹姨妈的举动,不禁嗤嗤发笑。彩虹姨妈没有忽略张阿姨的表情,冲着她说:“别笑我,又不是不能做的事。”张阿姨转开话题,趁着她的好情绪,抓住她聊一些老姐妹的家常话。张阿姨走向彩虹姨妈的时候,用手拨拢开我,我像是路上的障碍物,阻止着人的通行,她一过去,我又站回了原地。

张阿姨可能感觉不太对劲,就眼朝着我的方向,问彩虹姨妈:“这孩子是怎么了,怪怪地站在屋子的中间?”彩虹姨妈没有抬一下眼皮,她的注意力好像完全在手中的毛线上了。她把一绞毛线抖松,搁挂在自己的膝盖上,形成一个长方形,自个儿一圈一圈地绕着毛线,也不让张阿姨帮她,像是在整理千愁百结的思绪。枣红色的毛线团,洋溢着樟脑丸的气味,在屋子里迈着陈旧的步伐。彩虹姨妈表现出一份难得的悠闲的姿态,好像她真的就是一个阅人无数不惊不怪的老者了。张阿姨看她不回答,就用胳膊肘推搡她,她手里的毛线团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在滚动的过程中拉出长长的一条线,长长的一条枣红色的线。毛线团在我的脚边停了下来,似乎在帮助两对关心的耳朵探听虚实。我蹲下身,拣起毛线团,送到彩虹姨妈的手里。彩虹姨妈借这机会与我说:“张阿姨在问,你为什么站在那里?”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恹恹地走开了。

为了安定她们的情绪,我只有坐到沙发上。她们仍然在窗边说着话。我心里很着急,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紧张。我不停地看挂在墙面上的那只猫头鹰形状的闹钟,它是静音的,不会鸣叫,而在我听来它是在鸣叫的。它不时地在报告着时间,我甚至认为时间这样无止境地流淌下去,会把所有存在的事物给湮没了。包括欣欣向荣的事物,包括垂头丧气的事物,包括不期而遇的事物。

门铃突然叫起来,我差点吓得跳起来,我的手心里与额头上渗出了细汗。我知道不出我所料,他又来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当我看到他与张阿姨一问一答地走近我的当儿,我恨不得自己能够立即消失,立即从他的面前消失。可是并不如我的意,张阿姨与彩虹姨妈并没有阻挡他的意思,他向我走来,走得似乎很顺畅。

彩虹姨妈站起身来招呼他,我总认为她对他的态度过于亲切,这实在是大可不必,她还把他介绍给张阿姨,张阿姨在那里和善地展开笑容,我同样认为张阿姨的和善是多余的。我紧绷着身体站在沙发边,他们三个人依次站在我的身边,我并不知道我的脸色有多难看,但我知道他们已经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我的情绪影响。我问他:“还有什么事?”这句话背面的话似乎是,“我不想再看到你。”他没有去聆听背后的话,他只想把正面的话回答好。“我还是需要与你谈一谈。这是必须的。”这个大胆的家伙,竟然还敢直盯着我的眼睛,说这样的话。看来我真是有些低估他了,这之前,我可没有把他想象为一口深井。

彩虹姨妈转身走开,继续坐回原来的位置绕她的毛线,这几绞毛线像是永远绕不完似的。张阿姨也一声不响地躲进了厨房,她应该会认为干些实际的事更为重要。我憋着一口气,只有用一个一个咬硬的字把它呼出去:

“我不认为我们还有什么需要谈的。”谈一谈,哼,谈一谈。

恐怖的谈一谈。大部分人几乎都是对“谈一谈”发憷的,这意味着有严重的问题要被提及,不仅提及,还要研究,还要解决。很多问题是无法解决的,也不需要作深入的研究。孩子害怕家长与他谈一谈,家长害怕老师与他谈一谈,职员害怕领导与他谈一谈,丈夫害怕妻子与他谈一谈。谈一谈,郑重其事的那副样子,真是让人受不了。现在,春寒在谈了一次以后,在说了那样的话以后,再一次走到我的面前,他与我说:“我还是需要与你谈一谈。”需要?谈一谈?天啊!需要谈什么?他在不久前与海棠需要谈的是分手,而他却在此时需要与我谈开始,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

那口深井感受到了阻碍,他的脸色在陡然间变了,他尽量地克制着,好像他在承受着很多他不该承受的。我无视他的变化,虽然是装作无视于他的变化。他柔软的头发有点湿漉漉的,额前掉落的几缕刘海堆在眉心间,他用手捋了一下,它不听话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终于放弃了与头发的争斗。屋子里很安静,什么都在静止中活着,惟有彩虹姨妈在与她的枣红色毛线团做游戏,这个游戏似乎有声有色,没有停止的意图。春寒似乎在想着如何救起跌落深渊的话题,他已经跳入了深潭里,无论是会游泳,还是不会,他只有硬着头皮自己挣扎着起来。彩虹姨妈及时递过来一根浮木。一根浮木。

“灵香,你还是和春寒谈谈吧,这样站着,也不是一回事。”她手里的动作还是没有停下来。我还在那里愣神,我依然无法控制混乱的情绪。春寒在那一刻急迫地攀住浮木,他奋力地游向我,一把抓住我,他的五个手指在我的臂腕上加重了力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把我往外拉,口气也变得粗重:“跟我走!”我并不想屈服在他的这种气势下,而且这个人竟然兀自在生我的气似的,让我更是满心烦躁,我回头想求助于彩虹姨妈,她没有接应我的眼神,我知道我只有面对再一次谈话的份了。他继续拉着我,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张阿姨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绿莹莹的菜蔬,我经过她的身边,就像经过无法干预的人群。只有我自己来面对我必须面对的,我要面对的是被他独自强调的爱情。

近几日,我一直听见春寒徘徊的声音。我听见他在彩虹姨妈楼宇下走来走去,他的脚步很不稳定,一脚深一脚浅的,好像踩在沙地里。他不确定哪里是坚实的土地,哪里可以让他踏实地站定。我听见他的呼唤,一声响过一声,偶尔会有片刻的停顿,但又会再次掀起新的呼唤。那呼唤的声音像会爬行的蝙蝠侠,顺着水管往上爬,顺着电线杆往上爬,顺着墙面往上爬。有时,索性一跃而起,直接攀上彩虹姨妈的窗台,在那里流连忘返。他的呼唤是螺旋状的,一声一声直钻人心。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呼唤,绝不!在那连续不变的刺激下,我变成了一只越抽越紧的陀螺,我被那时而狂烈时而温柔的呼唤鞭打着,我看到海棠自杀的真相越来越清晰。春寒的呼唤,一遍遍地把我逼上绝境;春寒的呼唤,一遍遍地提醒我参与了对海棠的谋杀;春寒的呼唤,一遍遍地在诱导着我钻入他的圈套。不!没有人能够强制我就范,就算是无法无天的爱情也不能够。何况,那是爱情吗?那是春寒的爱情?是真实的爱情?爱情到底是什么?在这样的时候,他劈头盖脸地来了,他披荆斩棘地来了,他横冲直撞地来了。他不容我喘息,他甚至带有罪孽的阴影,可是他来了,春寒的爱情向我走来了。我可以说“不”,我只有说“不”,我必须说“不”,我甚至在他开口言爱之前,已经向他说了“不”。

春寒终于放开了我,我的皮肤感觉隐隐的痛。我们站在楼下,我们没有要走远的意思,我们站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我们站在春寒日夜呼唤的地方。我背靠着墙面,我至少需要一个具体的依靠。

太阳还在尽可能大的范围内施展他的魅力,他诱人的光线在地面上扫动贫瘠。闪耀的亮光在我们的面前笔直地伫立着,像一大面的液晶屏幕,上面播放着繁杂的人间故事,别人与我们在不同的频道演出。演出正在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