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每一棵树都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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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镜子

海棠从小就对自己的出生心存疑惑,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她那男高音歌唱家的父亲告诉她,她是从他的腋下生出来的。小海棠费劲地抬高父亲的胳膊,仔细地查看,她发现那里除了茂密的腋毛,没有刀疤的痕迹,这使她对于父亲的话半信半疑。她的母亲给予海棠不同的说法,她告诉海棠:“你是魔术师变出来的。”小海棠看着她母亲的眼睛,想要得到更确切的证实,她母亲总会腾出洗碗或者擦桌子的手,向她挥舞一下,让她闪开,大人们没有更大的耐心面对这样的痴缠。关于出生的困惑,是小海棠心里种下的第一粒种子。魔术师是她最早敬畏的人。

每次去看魔术表演,海棠就感到忐忑不安。当魔术师在台上变出鲜花、丝带、鸽子的时候,她总是坐不安稳,她担心自己被魔术师变回去,她不知道变回去会回到哪里。是如抽屉似的暗格子吗?

还是红里子的黑丝绒魔术袍?或者是那顶高高在上的魔术帽?她害怕自己被关在狭窄的地方,她害怕未知的地方。幸运的是,魔术师每一次都没有发现她,也没有把她变回去。她看完一场魔术表演,就像是经受了一次历险,每次都为逃脱魔术师的捉拿而窃喜。

虽然有些害怕,但凡有这样的表演,她还是愿意去观看。她也总结了一点小的经验,只要不坐在前三排,她认为被识破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她渐渐喜欢上这种历险,混迹在人群中,与魔术师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这是很有意思的。何况边上的人们全然不知。

可是魔术表演在这个城市不是经常有的,这远远不能够满足小海棠蔓延的好奇心。魔术表演一落下帷幕,小海棠的小小心灵也就拉上了帷幕。大人们虽然不时地会掀开帷幕的一角,来关心她的吃喝拉撒,但他们并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已经忘记了他们的童年,他们童年里有相伴的兄弟姐妹,他们没有浮出水面的孤单记忆。小海棠不想让帷幕落下来,她对于那垂落下来的帷幕是害怕甚至恐惧的。它似乎会带走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她向往的,当她仅仅用一只眼睛来感受万花筒的奇妙的时候,她的另一只眼睛只能等候在一旁。这是不够的。她的一只眼睛羡慕着她的另一只眼睛。而帷幕落下来,被羡慕的那只眼睛也看不到万花筒里的颜色了。

小海棠的母亲加夜班的一个夜晚,有一束绿色的光从最高的那扇玻璃窗外射进来。小海棠当时正在卧房里查找僵尸的影踪——这幢楼里有一个爱讲僵尸故事的叔叔——他说,僵尸总是在床底下出现。小海棠往床底下看了许多回,又探头去看客厅里锁定的门,她怕这扇门自动打开来,她怕走进来她不知道的东西。就在这时,窗外的那束绿光射了进来。她的心脏怦怦怦地跳动,她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她紧张地看着那束光扫来扫去,她看不清楚这束光后面是什么。那束绿色的光,或许它是黄色的,它变换着不同的方向,它似乎在寻找什么。小海棠的四肢不敢移动,怕弄出声响,惊动那束光。但她的脑子急速地转动着,几个问号在脑袋里像长出的三株芽。会不会是魔术师在给她变戏法?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知道她是由他变出来的那个小孩了,他要带走她吗?他怎么带走她,他会破门而入吗,或者用一束光把她吸引出去?她恍惚在自己的思想里,小小的思想,一点也不比大人们的小。突然,那束光熄灭了,随之一个黑影像贴在窗户上的僵尸,哐啷一声掉了下去。有人在偷看!小海棠的心里闪过一个清晰的念头,有人拿着手电筒在往她家里面照射,他想要看什么?卧室的门边放着一只痰盂,痰盂里盛有黄色的液体,这是小海棠可移动的小便壶。虽说是可移动的,但它还是被母亲固定地放在客厅与卧室相连接的角落里,这个角落,这个放痰盂的角落斜对着客厅的窗户,从最高处的窗户里射进来的光正好可以照到那个角落,当然也就可以照到那个痰盂,包括坐在痰盂上的那个人。那个人是一个小人,一个小女孩,有一个叫海棠的名字。她想到自己在这个痰盂前面褪下裤子,去撒尿的样子,她清楚地记得,在这个夜晚,她重复过两次这个动作,她不知道那个僵尸有否看到不应该看到的,她不知道自己哪些不应该被看到的部位被看到了。她刚刚萌芽的羞涩在这个不合适的时刻晕散开来,带着紧张、局促与不安全的记忆。她恼怒地踢了一脚痰盂,那只淡红色的痰盂摇晃了一下,又站直了身体,里面黄色的液体也不安地晃动了几下。

小海棠只能乖乖地爬回床上,她屏气躺在那里,她没有别的选择。母亲把她锁在屋子里,把钥匙带走了。父亲已经与母亲离婚了,他离开了这个家。她开始恨她的父亲不在她的身边,他把安全带走了,他把她抛弃了,抛在一个黑暗的夜里,这个夜晚漫长得没有边际。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她知道忍受是唯一的办法。她害怕那束绿光再回来,或许,那是一束黄光。

床头灯边上竖立着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小海棠把它取过来,拿到自己的面前,她看见自己的脸,一张受惊的脸,一张胆小的脸,一张毛茸茸的脸。她朝自己勉强地笑笑,她开口与自己说话,“我害怕。”她往镜子里看着她,“我害怕。”她安慰着她,镜子里的她安慰着她,“不要害怕。没事的。”她向镜子里的她点点头。她只有一个朋友,是她自己。

她要打发她母亲回家之前那段有障碍的时间。她要用游戏填充它。她把放在抽屉里的收集来的粉笔拿出来,这是几根长短不一颜色不同的粉笔,它们是有色彩的,有色彩与梦想就离得近,海棠从小就这么认为。那几根粉笔安静地躺在小海棠的手心里,有镇定人心的作用。她与镜子里的她说:“我们来画画吧!画一棵树,画一个太阳。”镜子里的她看着她。她跳下床,要找一个可以当黑板的地方。她站在那间小卧室的中央,恐惧在慢慢地飘离,她孩童的本性又流露出来,她的注意力又集中到画画上了。她首先在两个垒起的樟木箱上画了一棵树,她用了一根蓝色的粉笔,她把拿起的绿粉笔换成了蓝色。那棵蓝色的树在涂有一层亮光的樟木箱上,很不显眼,有些部分因为打滑而没有颜色,看来这不是一块好黑板,是一块发亮的小红板。她高兴起来,跑到白墙上去画画,好白板,很适合画画,她用了三根粉笔,红黄咖啡三个颜色。金黄的太阳从红房子的后面升起来,房子前面是咖啡色的小院子;小院子里坐着穿红衣服的母亲,母亲边上蹲着穿黄衣服的小女孩;小女孩的手里拿着一面咖啡色的镜子,镜子里有半张小女孩红色的脸。

她回避用那一根绿色的粉笔。她印象里的光束是绿色的。

她的母亲尖叫起来,她拍打着小海棠的屁股,把她从睡梦中弄醒。小海棠睁开惺忪的眼睛,她看见她母亲气冲冲地看着她。

小海棠还未醒悟什么使得她母亲如此气愤,她没有穿她画的红衣服,她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只漂亮的孔雀。漂亮的孔雀把无法下咽的怒火喷发出来:“你要气死妈妈啊!你为什么要把墙涂成这样?”她说不下去了,只能用动作来辅助,她又去打她的小屁股,她的小屁股扭动着,其实孔雀并没有用多大的劲,可是小海棠还是受不了了,她受不了昨夜的那束绿光,她受不了昨夜的孤单,她受不了昨夜的黑暗的围困。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把她的委屈“哇”地哭出来。漂亮的孔雀看到她的女儿在那儿号啕大哭,嘴里虽然还在说着“真是坏孩子,还哭,不许哭”。心里早就软成一团,把她揽在怀里,给她的小脸擦眼泪。小海棠在那里一抽一抽地抽噎,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母亲:“妈妈,发生事情了。”她这么正式地与她的母亲说发生事情了,这吓了漂亮的孔雀一大跳:“怎么了,囡囡?”小海棠说:“窗外有僵尸,它看我尿尿。”漂亮的孔雀听女儿这么说,以为她在说些孩子话,孩子话总是被成熟的大人排斥在他们的理解之外,孩子话是小孩子的话,小孩子的话说的是小孩子心里的话,大人们不太关注小孩子心里的话,他们以为小孩子心里的话是不可解释也无法解释的话。孩子话还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孩子话与大人话有不平等的待遇。

可是,小海棠的孩子话已经端上桌,放在大人的面前,她的母亲正好面对着它。她在说:“妈妈,发生事情了。”她的母亲站起身,孔雀的羽毛来回抖动着,小海棠哭泣的小脸在萎缩,她的母亲没有看到。她敷衍着孩子话:“没有僵尸的,不用怕!”一句话,不痛不痒地拂过孩子挺立的恐惧,就像随便擦拭桌子的抹布,遗漏很多积压的灰尘。桌上的孩子话,砸在地上,破裂得七零八落。

白天像洗白的牛仔裤,映挂在玻璃窗上。小海棠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睡梦里展开了僵尸大战,爬行的僵尸、行走的僵尸、飞檐走壁的僵尸。它们闪着墨绿色泽的光。

恐惧是小海棠心里种下的第二粒种子,至于孤独,随着那粒恐惧的种子的扎根,而变得越发严重。在那个黑暗的夜晚,被她应急拿到手上的镜子,成为她形影不离的东西。她似乎很需要这个可以握住的东西。而且是在她想握住时就能握住的东西。她需要切实的依靠。她需要可以支撑她的物什。它已经不是物什,也许是人的替代品。它可以是父亲的手,可以是母亲未传递的温暖,可以是同伴,可以是对话的姐妹。

当我夺下她手里的镜子,问她为什么老是拿着这一面镜子的时候,她任性地别过头去。我自顾自拿着那面镜子在手里把玩,我冲着镜子做鬼脸,我冲着镜子笑,我冲着镜子说话,我觉得这面镜子确实是有趣的,它似乎与我心心相印。我爱不释手,我知道了海棠早已明白的镜子的奥秘。海棠看我没有要归还的意思,就凑过来往镜子里瞧,镜子一下子满得蔓出了界限。我们在镜子里看到了对方的脸,一面镜子里两个人的半张脸,随着距离与方位的变化,一面镜子里一个人四分之一的脸,与另一个人四分之三的脸。脸的大小在变化,脸被镜子分割成不同的形状。两个小人。两张被分割的小脸。两个说小孩话的小女孩。两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小人。

一面镜子。

小海棠把脑袋从镜子里移开,她对还把脸冲着镜子的我说:

“灵香,做我的镜子吧?”我没有看她,我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镜子上,我接上她的话:“那你也做我的镜子。”她说:“好的。”我放下手里的镜子,把脸对着她的脸,两张小脸面对面地看着,我看着我的镜子,她看着她的镜子。她的镜子是我,我的镜子是她。她拉住我的手,与我说着话,我们的对话,像乒乓桌上来回跳动的乒乓,有节奏有弹性地传递着。一问一答,一答一问,当孩子话遭遇孩子话,孩子话变成了受重视的孩子话;当小女孩的孩子话遭遇小女孩的孩子话,小女孩的孩子话变成了大姑娘的体己话;当镜子遭遇镜子,它们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孤独面对孤独。

充实面对充实。

愉快面对愉快。

恐惧面对恐惧。

我们在镜子里安静下来,我们在镜子里变得温润可爱。友爱敞开温暖的怀抱,我们有了一个小小的安全的可以说孩子话的怀抱。一面镜子般大小的怀抱。我们的镜子在慢慢长大,彼此照见新生长的光明与灰暗,彼此照见无法控制的一切。

我的镜子滑落下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