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每一棵树都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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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他的呼唤是螺旋状的(2)

男主人公春寒的表情放松下来,他对女主人公说:“灵香,我们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为什么我们之间会变得这么紧张?”女主人公灵香回答:“我们之间本来可以不紧张的,可是被你破坏了。”男主人公的声音提高了分贝:“灵香,公平一点,我破坏什么了,我只是说出我心里的话,难道这也错了吗?或许你认为我触犯了你?”女主人公看着他,她很纳闷他竟然可以这样直言不讳,而对不合时宜的示爱没有半点反省与羞愧,“你是触犯了我,你还触犯了海棠,你不觉得?”男主人公突然安静下来,他似乎有所触动,可他依然没有放弃他的辩白:“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似乎都不适合表白,我就这样错过了无数次,现在,还是不对。可是,我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感情了,这是海棠给予我的暗示。”

海棠的暗示,海棠的暗示,海棠的暗示。

海棠的纸条,上面赫然跳动的字,我的名字,春寒的名字,突然的灵光乍现,突然的醒悟。

“春寒,我问你,海棠知道你爱我吗?”我听见自己的每一个字一圈圈地在扩音,我感到每个字都有千钧之势。

“我想她不会知道。”春寒安静地回答,出乎意料的安静。

我很紧张,握紧了双手,我好像看到了海棠曾经面对过的一幕。她忍受着痛苦,为了她所爱的男人与女友,她忍受着。她像是在插着玻璃碎片的小径上赤脚行走,她痛得叫不出声来。她与春寒挥手告别,她不埋怨不伤害,她只是乖巧地走开,走到另一个世界。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我的镜子,她一声不响地离开,甚至不给我了解与解释的机会。也许,她是带着恨离开的;也许,她是在以此行为示威;也许,她是不屑于打结的感情,慌忙地逃跑。

她已经睡在地下,与泥土与多动的蚂蚁为伴,它们在盛放她的精髓的檀木盒子外唱着和谐的歌。它们与她和谐地在一起。她伸懒腰的时候,它们不急于叫她醒来,她醒来的时候,蚂蚁睡了,泥土簇拥着她,唤她为“我的公主”。

我很想念公主,很想念她。我的想念却不能尽情地流淌,因为我被一步步推向谜局的深处,在那里,我看见春寒站在我的面前,他的手里拿了一把锋利的刀,他正把那把刀向我递过来,他的话像蜜蜂般嗡嗡地叫着,在我的耳朵周围嗡嗡地叫着:“你是同谋,你是同谋。”我竭力地要想挣脱出来,我颤抖着手,挥舞着蜜蜂,蜜蜂越聚越多,蜜蜂盘旋地飞舞着,层层叠叠地飞舞,如同排山倒海的警报的声音。是的,警报拉响了!警报拉响了!我被猛烈地推到悬崖的最边缘,我无法动弹。

我是同谋。一把锋利的刀的同谋。一份无察觉的爱情的同谋。

一个被害者的男朋友的同谋。

我无法动弹,我对于我的无法动弹感到绝望。我尽可能地靠在墙面上,斑驳的有很多污渍的墙面。变得不再洁白的墙面。我被自己的理解吓着了,我懊恼得睫毛上沾上了泪珠。我像是被捆绑住了,我想要奔赴的情感不能奔赴到它要去的途径。关于对海棠的想念。关于对春寒情感表白的厌烦。关于所谓同谋的承担。快!

快!神啊!救我出去。

我心里的神在酣睡,他正在做一个无关紧要的梦。

春寒心里的神醒着,他指引春寒把他的手伸到我垂挂的头发上,长长的头发,与海棠的一样长。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没有力气抗拒他。他把我拉到他的怀里,温柔地,用另一只手擦我睫毛上的泪珠。泪珠一碰触,就滚落下来,像成熟的果实。透明的成熟的果实。我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割草机割过的草地的气味,清新的自然的气味。我很累,累极了,真想就这么靠一会儿,我希望我可以与我心里的神一起酣睡,做一个无关紧要的梦。

我的意志是一个那么清醒的家伙,他的脾气也很暴躁。他开始行动起来,揪我的耳朵,扯我的头发,拍打我的脸。

“醒一醒,醒一醒。不要让脆弱打败你。”他冲着我喊。

我警觉地从春寒的怀抱里跳起来,我顺手推开他,我说:“放开我,不要碰我。”

“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让你休息一会。”他对我说。

我想他应该不会了解我的感受,我也不应该让他错误地理会我的意思。我不能让错误来拯救我的缺憾,我不能够!我需要表明我的立场,正确无误地表明我的立场:

“春寒,你听我说,如果,海棠真的是因为你的背叛而死,我绝不会原谅你。而在这样的时刻,我对你的表白感到厌恶,因为你让我感到我真的是一个间接杀人犯。这会让我无法安宁。”我很正式地对他说。

他的眉毛皱起来,他的鼻子皱起来,他脸上的五官一下子紧凑在一起。他的注意力高度地集中在我所说的话上,他在我挥动的棍子下,有了新的觉悟?

“你要相信我!就算她知道我爱上了你,她也不会在乎的,因为她也不爱我。”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是在为他的背叛辩护吗?还是在揭露一个事实?

“可你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不相爱,为什么在一起?”我问他。

“这很复杂。我想海棠与我在一起,是需要从我这里找亲情。

我开始确实受到她的吸引,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可以从相互吸引推进到更深的感情。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她的漫不经心磨灭了我初始的激情。我们的感情在达到爱情之前就已经死了。”没想到春寒的口才那么好,他原本是一个不多言的人,什么使得他如此的善言善辩?他与我说这样的一席话,像是在向吃醋的女友解释原委,这让我为海棠不值。几年的感情,最后沦落为一个解释,一个与爱情无关的解释。

花朵说,我不会结果实。花朵说,我不是他的花朵。

花朵说,我不想开花。花朵说,我宁愿不是花朵。

“那么,海棠为什么要死?海棠为什么与你分手以后去死?

海棠又为什么要把我与你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我又把话题兜回来,我可不想介入到他们的感情里去,我只想要破解海棠的死亡之谜。死亡晃动着艳丽的色泽,如同诡秘的游戏。死亡像魔术师,海棠敬畏的魔术师,他把她招引回去,装在檀木的盒子里,盒子上画有富贵的牡丹花,牡丹花不是海棠喜爱的花卉,可它会陪伴她绵长的时光。与泥土与蚂蚁与无数的日日夜夜相伴。牡丹花大朵大朵地绽放,如同永不熄灭的灵魂。灵魂飞舞着,经过劫难,经过轮回,经过神的洗礼,回到安宁中。

春寒用痛楚的眼神挑战我的倔强,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燃烧般强烈的痛楚。他的声音里缠绕着血丝,他的嗓子在冒烟。

“不要再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与你是问心无愧的,我们没有杀害她,我们不是杀人犯。”他摇动着我的肩膀,像电视剧里男主人公摇动女主人公的肩膀一样。女主人公这时的表情往往是忧伤的。一棵无辜的小草般的忧伤,落日没落般的忧伤,游移在有与无之间的忧伤。

飞机在天空的航道上行驶,急速地飞掠过我们的头顶,我抬起头看见它闪烁的光亮。它离我们很近,它轰隆隆地飞过去了,留下一条白色的路线给天空。天空怀藏着这份痕迹,大方地接纳与承受。我任由春寒把手搁在我的肩上,我任由他尽情地看着我,我躲闪着他的眼光,眼睛是多么生动与充满灵性啊!它们似乎有比言语更丰富更广阔的世界,它们的表情比言语提前到达,而在言语结束以后,它们仍然余韵未了。春寒正用会说话的眼睛注视着我,我额头上的青春痘与由于水土不服引起的皮肤脱皮现象尽收他的眼底。我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好像有透射的功能一般,照射得我闷热起来。他像大热天点亮的高瓦度的日光灯,在我的头顶悬挂着,真的会透不过气来。我认为我有些懈怠,在他的面前,虽然我的意志很明白地在提示我下一步该做什么,可是我沉溺在热气逼人的疲倦里,思想完全不能集中,我多日里积累的忧虑,如今像画彩妆的妇人脸上糊了的脂粉,一坨一坨散乱得很。

高瓦度的日光灯把手从我的肩头移动到我的脸上,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像从水里打捞起一面锃亮的镜子。他仔细地拂开挡住我眼睛的头发,向我脸上吹送春风。我听见袅袅的歌声传进耳朵。

我把春风吹进你的眼眸

让你的脸庞开放重瓣的花

我把春风吹进你的唇齿

让你的微笑掀起狂潮

我的脸迷迷糊糊地在他的手掌间休憩,我在初秋的暖阳里像一片春天的叶子。我只是疲倦,在春寒的温暖里疲倦,疲倦到不想去推开他的热情。这个温暖干净的男孩子,穿着淡蓝色的衬衣,捧着一张心爱的脸,他曲折的心路没有人倾听,他调动全身心的神采,他只想要诉说埋藏很久很深的真心话。可是他选错了时间,在不准确的时间,说出准确的心里话,心里话也变得不准确。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睁开我的眼睛,我甚至不怕他对我做什么,好像我对他的不敢做什么胸有成竹。他没有对我做什么,在对我那么长时间的注视下,我的脸在他的心里铸成了符号。我把脸从他的掌心里移出来,像从书本里移出一张纸,他的手自然地垂落下去,我的情绪平稳下来,他的情绪也平稳下来:

“灵香,不要太快地拒绝我。我只是想陪伴着你,一起度过这段日子。”他很真诚地与我说。

我觉得拒绝与不拒绝其实都一样。所以,我不认为我还需要回答什么话,有些话说出口,是没有意义的。我向他告别,也不管他是否愿意或者不愿意。我倒是希望他不要再在楼下不停地徘徊,这闹得人心发慌。我爬楼梯的时候,与正要回家的张阿姨迎头碰上,她很注意地察看我的脸色,看我还算没有逾越她的危险猜测,才点头放我上楼。我知道春寒一定还站在原地,注视着我的背影,我也知道,张阿姨会过去和他说上几句。我没有回头,我没有兴趣关心这些。我一阶一阶地往上爬,有着与彩虹姨妈绕毛线般异曲同工的效果,我也好像正在梳理着千肠百结的心绪。有一点,我倒是听了有些宽心,春寒说,我们不是杀人犯。

我们不是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