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庄春秋(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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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李忠哭灵

李贵到获嘉给吉丽带来了李泡去世的噩耗,吉丽在有生之年与李泡能再见上一面的念想已成泡影,李贵走后的许多天,吉丽都沉浸在对李泡的思念里……

吉丽虽然是从旧社会走出来的女人,年轻时也曾被那个姓韩的混蛋伪警察局长为某种需求,带着出入于纸醉金迷的花花场所,接触些红男绿女、达官显贵和无耻无赖之徒。但是,吉丽绝不向那些王八蛋们去逢迎和献殷勤,去逢场作戏和献媚。如果姓韩的有事情有求于那些混账们,他要强迫吉丽向那些不是人种的货们像妓女似的去侍候或下跪作揖似的去讨好更不可能。对于吉丽来说,真正意义上接触和接纳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名义上的丈夫,那个丧门星、姓韩的伪警察局长;一个就是李泡。那个韩局长把持了吉丽的身体,却是个天生的脓包、熊包和纸包。那个韩局长没有给过吉丽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夫妻生活,有的只是玩弄、戏耍和无休无止的糟蹋。在姓韩的地盘上,吉丽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能忍且忍,她是忍受着比天还要大的痛苦,顽强地活着。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吉丽迟迟早早常常是愁眉苦脸的样子,泪水涨满肚子,煞是凄凉。等姓韩的一露面,吉丽的脸上却得装强笑。如果不这样,只会给吉丽和吉丽的父母招来横祸,要出说不准的大乱子。那时的吉丽想,只要父母跟上自己不缺吃、不缺穿就行了。在时光的流逝中,她浑浑噩噩地活着,早把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其他奢望慢慢地打消得一干二净,准备着稀里糊涂地了却终生。是李泡燃起了吉丽想要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的那种急切的欲念以及企盼;是她那个姓韩的臭男人给予了自己和李泡的苟合机遇。李泡使吉丽懂得了什么才算是真女人,还与她有了儿子李忠。李泡给予吉丽的幸福虽然是短暂的,却使她完全彻底地感觉到了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心中的那种甜蜜和无以复加的快乐。这种甜蜜和快乐能使吉丽终生难忘。

自从李泡逃脱出姓韩的魔掌回到山西后,那些年,那个不值一钱的韩姓畜生把吉丽关在警察局里除了有他的应酬需她陪陪之外,不准她外出一步。吉丽如同一只金丝雀关在了装饰华丽的笼子里,她也没有了什么非分之想,一门心思只在孩子的身上。一晃许多年,吉丽不敢有也不能有也不打算有跟李泡在一起的那种女人的冲动、渴求和满足,只是期盼着儿子快快长大,孩子长大后,她要把他的生身父亲告诉他。“麻木者沉沦,知耻者上进”和“水滴石穿,持之以恒”成了吉丽秉持的精神支柱。吉丽下决心要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真男子,孩子成了吉丽人生支柱和倚靠的墙。

抗战胜利了,那两个挨千刀的恶人——姓韩的伪警察局长和他作恶多端的父亲得到了应有的下场。直到此时,吉丽才总算像一个身陷囹圄的囚犯,把绑在身上的精神枷锁挣脱,肉体的桎梏也被打碎,她从内心深处感到欣喜若狂。

吉丽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和边宜轩完聚的资格,似乎也没有了和李泡再谋面的机会。可是,吉丽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的脑海里朦朦胧胧好像觉得这辈子还能再见到这两个人。那一年的那一天,吉丽被边宜轩的父亲救下后,老人家还安顿好了他们母子俩的生活,母子俩相依为命盼来了新中国,吉丽又当上了人民教师。工作之余,吉丽按部就班地和千方百计地悄悄打探着边、李两个人的消息。后来,吉丽终于知道,边宜轩就在李泡他们县当县委书记,两个人都有了家庭。吉丽很兴奋,也欣慰。这两个男人对于吉丽来说在心里都占有沉沉的分量,她让李忠辗转一千多里从首都北京调到山西长治工作,为的就是自己在有生之年能见上两个人一面。吉丽希望自己的这个小小心愿能实现,如能这样,她了却终身,也算没有了任何遗憾。

当下,李泡却糊里糊涂地让人整死了,吉丽能见上他一面的想头彻底破碎了。

听李贵讲,边宜轩的日子也难过,他身边没有找下个好女人,人活了多半辈子,从来都没有一天能消停过。人啊,能立身世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没有几个能过得安生。

这些天,吉丽的脑子里被李泡占得满满的。无论在家里还是到其他地方,吉丽在一个人时,常常是深深地吸几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用这种办法稍稍缓解一下憋闷的胸腔。这些天,家里如果没有人时,吉丽的脸总是冷着,眉毛皱成一疙瘩,难过得一股劲只会长长地念叨:“李泡死了,我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你了。你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灵秀,多么知情知义的一个好人啊,你却这么轻飘飘地死了。死得值也行,你死得冤,死得冤啊!旧社会没有拿走你的命,你现在却不明不白地死了,死了还没有说理的地方。唉——世道啊,我该怎么说,谁又能为我说得清楚……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都没有能见到李泡,听忠儿讲,她爸是一张紫铜色的大圆盘脸,眼睛最特别,特明亮,那里面闪出的光既忠厚也稳实还善良。孩子说得不错,我想也能想得出李泡老了后的模样。李泡是孩子的生身父亲,他死了,我草率不得,我得把孩子爸爸的灵堂准备好,孩子回来后,我要让孩子把李泡作为自己最钦敬的父亲去祭奠。我……”

这一天,吉丽百感交集地想着心事,用衣袖抹干净眼泪,到街上去置办祭奠李泡的香、烛、纸、布等一应用品。在从街上回来的路上,吉丽一边走一边还不忘为边宜轩念祥歌:“宜轩啊,但愿你别学李泡能挨过去,能平平安安地躲过这一劫……”

从长治北到新乡的412、413南去北来的列车是单发,上上下下错着时间来回跑。李忠近些时期忙得不可开交,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能下火车了。上行、下驶的列车长都是李忠,是他一个人支应着列车南北单开。和李忠搭伙计的另一位列车长革命革得已经顾不上出车,已忘了他的正当职责。412、413的列车员们实在看不过去,就集体向新乡铁路分局写了大字报,强烈声称,你们如不给列车配足列车长我们就要集体罢工。铁路分局已经被造反组织的头头们把持着,这时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情,他们也怕众怒难犯,商量来商量去,过去好几天,才总算给列车又配备了一名列车长。

李忠总算有了休班的时间。

这一天是一九六七年阴历正月初九,初十是李泡的五十五岁生日。李忠急匆匆地往获嘉县城的家中赶,他要去接已经调班想和他一起回柏村的媳妇。李忠兴冲冲地推开家门,见妈妈本来白晳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泛着白黄,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朝窗户外直愣愣地望着什么。李忠的心乱了,身子猛然间直打哆嗦,他打了好几个寒战,站在门口一下子呆了。霎时,李忠觉得自己突然间变得六神无主,他的嘴里急急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妈,你怎么啦?你是不是病啦?”

吉丽紧锁眉头,抿着嘴唇不答话。

打小到大,吉丽在李忠的眼里一贯老成持重,天就是塌下来也不急不慌,他还从来没有见自己的母亲这么个样子过。李忠紧张慌乱起来,他急忙脱掉大衣,惶惶地走近母亲。李忠看清楚了,妈妈端正的五官已经走了样,是那么失神,那么伤心。李忠手足无措地蹲下身子,托住吉丽的双腿,他错了声不住嘴地问:

“妈,您怎么不说话呀?你吓死儿子啦,你到底怎么啦?妈,你说话呀?你快点说话呀,好不好吗?”

吉丽的嘴唇抽动起来,呆呆的双眼无光无神,瞪瞪地望着窗户的外面,语无伦次地说:“孩、孩子,你生身的父、父亲他,他殁了,你,你爸爸去了!李泡,李泡他死了!”

刹那间,李忠的心好像被无数根钢针在猛然地扎,他的肺腑五脏如同刀在宰割,他的浑身宛如筛糠般颤抖起来……李忠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刹那间,在客厅里,爆发起了李忠撕心裂肺的号啕声……

吉丽在儿子的号啕声中,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也号啕痛哭起来。母子俩哭了好长一会才各自强忍住悲痛,互相劝解安慰着,慢慢地,娘母俩抽泣着停止了大哭。

李忠强忍着悲痛问吉丽:“妈妈,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情,到底是咋回事情吗?”

吉丽在儿子和自己痛彻心肺的大哭过后,她只觉得自己的周身上下晕眩重滞,没有了一两劲,她想拉孩子站起来,又使不上劲。泪珠挂满吉丽的一张脸,她的心像一根细铁丝在缠绞,并且无情地被越绞越紧。吉丽本来已经站起来,绞痛使得她站不住,又跌坐在了椅子上……

历尽磨难、受尽痛苦的吉丽努力在悲伤中挣扎,陡然间,她身上生发出一股强烈的暴怒和愤恨,她激昂地站立住,弯身把李忠扶起来,一字一板地说:“孩子,你坐下。听妈妈慢慢对你说。”

吉丽流着泪,擦着泪,泪不断地流,她不停手地擦,在极度的心灰意懒和百无聊赖中,她终于把李贵告诉她的情况向李忠详详细细地叙说了一遍。然后,吉丽缓缓绞痛乱跳的心,皱起她那两道淡淡的细眉,从她那薄薄的嘴唇中轻轻地吐出一句问话:“孩子,你说说,怎么新旧社会都这样地难活人呢?”

李忠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抹了一把,深有感触地说:“妈,眼下的情况很不正常,工厂停工,学校停课,火车难发。列车已经不能按时正点正常地运行了。我爸爸的死说明了一个问题,这样的革命要一直这么胡搞下去,会有许多人死于非命!”

吉丽打量着儿子,不无担心地说:“孩子,现在是毛主席领导下、共产党执政的新中国,这种日子不会很长。在你身上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必须首先要管住自己,一定得干好本职工作。咱们国家像咱们这样的好人还是占多数,有咱们这样的人在支撑,国家不会乱到哪。你可千万别漫无边际的脱离人生轨迹地去思考问题,要学会把握好自己,要心里有数地对待当前的政治形势,别盲目地跟着别人瞎跑,别让人因为你自己的原因掌控住你。你懂了妈的话了吗?

你可真要听妈妈的话才好啊!”

多么可亲可敬的母亲啊,无论在什么时候也重情识理,有这样的母亲是值得骄傲和庆幸的。李忠深深地懂得自己的母亲:她几十年经历过的种种苦的甜的和卑微的屈辱的还有忧郁的快乐的以及苦恼的惊喜的事情太多太多,在她的身上可以折射出社会的影子。李忠不能因为父亲的死让母亲再增加过多的痛苦和不安,想到这里,李忠不再失神和伤心,他到厨房水池洗干净脸,回来后,他轻声软语地说:“妈,你放心吧,我都这么大了,我怎么会不听您的话呢?我会听您的话,像柏村人一样,我会按传统的好规矩去做事情。”

吉丽懂得自己的儿子,虽然她还在痛苦中,然而面对懂事的孩子,她舒心地说:“我本来给你爸早就准备好了他过生日的物品,你媳妇也准备着和你回柏村,看来你俩不能成行了。等一会,你媳妇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咱们一起祭奠祭奠你爸爸吧,我在我的卧室已经设下了你爸爸的灵堂。”

李忠对李泡饱含着知足和满意的心情,向吉丽回忆着自己的父亲,他自豪地说:“妈,我爸是个能人,我有他这样的父亲感到心满意足。他没有念过多少书,可什么都会,什么事情也难不倒他,他在李沟河的发展、富裕和文化等各方面的建树在李沟河有口皆碑。李沟河一条沟的人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都找他。他治病的办法也简单,就是用些李沟河到处都长满的荆芥、七条筋、薄荷、马兜铃、小孩拳头等中药材,病人一分钱都不花,他却能基本上手到病除,治疗个差不多。尤其是小孩子发个抽风病什么的,他用刮痧的办法或是一根银针就能把事情办了,特别有效。他现在死了,可李沟河的人会像咱娘俩一样,经常会想他的。”

“你的爸爸学什么会什么,操什么心就能办成什么事。他是个好人也是个能人啊!孩子,你有他这么个爸爸不觉得很亏吧?”吉丽凄凉地问。

李忠泪水涟涟:“妈,我不是已经对您说了吗,我有我爸爸这样的父亲不但不感到吃亏,还觉得挺自豪,挺骄傲。今年,我原打算把我爸和我爸在柏村的一家人都接到获嘉,里外一家人好好团聚团聚、热闹热闹。里外两面一走动开,两家人和和睦睦地相处该有多么好。唉——现在不行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吉丽似有所悟:“柏村的那位东方老人说得好啊,柏村人远里八千在外面,心不变还是柏村的。他这话我真信。你,也是这样的。孩子,你是柏村人自不用说,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就是我,也要努力着去做一个柏村人。我跟你爸虽然不是夫妻,也没有明媒正娶过,现在,我却一门心思地要努力去做一个柏村的好媳妇,因为咱们的根在柏村呀。你和我总归是要落叶归根的。从你经常说过的你李金大伯、东方爷爷,我见过的你李贵大哥这些人身上就可以看出,柏村人太好了。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接纳我们在获嘉的一家人的。”

见母亲的兴致好,李忠高兴得连声说:“妈,你说得太好喽。我自从认亲归宗以来,等的就是你这些话,只是没敢跟你说。”

这时候,李忠的媳妇从幼儿园接回了已经四岁多的儿子。当她知道李泡的情况后,也不觉大吃一惊,一家人又一次陷入到了痛苦中……过了一会,吉丽抹着泪水走进自己的卧室,把她准备好的孝衫、孝帽从床下的一只纸箱里拿到客厅,一一递给李忠、李忠的媳妇和孙子。吉丽头挽一块黑纱一直披到了肩上,舌尖上轻轻地吐出话:“孩子们,你们都穿戴好,咱们到灵堂好好祭奠祭奠你们的爸爸、爷爷吧……”

李泡的灵位摆在吉丽卧室的一张方桌上,桌子上铺着一块大白布,把桌面盖住又拖在四周。灵位朝西北方向摆放,上面写着:先考李讳泡之灵位。桌子的后面挂着一块蓝色的素幕,上面悬挂着李泡的遗像。遗像四周披着黑白两色素绢结扎的花球,两边还悬挂着黑色的挽幛。遗像前的香案摆在盖着白布的方桌上,几支素烛已点燃,几束香烟在缭绕。

被当作李泡灵堂的卧室虽然小,室内却肃穆非常,摄人心魄……

李忠扶吉丽进了灵堂。当李忠一眼看清楚自己爸爸的遗像和灵位上“李泡”

两个字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整座屋子就要倾倒……

“爸爸——”李忠惨厉地大叫一声,向着柏村方向撒开双手,两条腿一阵发软,扑倒在了灵堂前的水泥地上。

李忠惨叫着:“爸爸,您死得冤,死得冤啊……”

吉丽嘤嘤地说:“孩子,你李贵哥说,现在的时候不好,让你千万别回柏村去上坟。等平静了,咱们一家人回到柏村,再到坟上去祭奠你的爸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