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庄春秋(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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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李贵之滇(2)

李贵在床上刚坐好,大妹妹入云双手捧着一玻璃杯热茶,不住气地吹着自己两只端水的娇嫩小手,撒娇地说。

李贵两只粗茧大手急忙接过水杯,慌慌地问:“滇滇,妈妈和爹爹呢?”

小兄妹四个好像他们的大哥就一直生活在他们的身边、从来就没离开过他们似的,都识趣地擦去各自脸上的泪水,自自然然、亲亲热热地围坐在李贵的身边,入滇、入昆俩兄弟的手自自然然地搭在李贵的大腿上摩挲着。

入滇的话说得平心静气:“大哥,现在不是在搞运动吗,爸爸被人保护了起来。

妈妈还没有下班,她一会就回来。爸爸走后,咱家才搬到了这里。这里挺好的,很寂静,对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的学习很有益。”

李贵又急不可耐地问:“咱们爹被保护到哪儿啦?”

“大哥,你不要急,也不用担心,爸爸是文市军分区的赵司令员接到了他家里。

爸爸安全得很呐,再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喽。大哥,你先喝点水歇歇,我到外面给爸爸赶紧去打个电话,我要向他立即报告你已经到了文市的好消息。”

入滇像个小大人似的说完话,又拍拍李贵宽厚的肩膀,出去了。

小妹妹入文雅声雅气地说:“大哥,你和二哥、三哥长得太像了,都像咱爸爸。”

入昆兴奋地说:“小不点,你说得太对喽。你说说,我们都是爸爸的亲儿子嘛,不像爸爸能像谁?”

西屋里热闹得成了一锅粥。

入滇打电话回来问:“大哥,我们老家的娘、翠霞嫂子他们都好吧?”

“好,好着哩。入滇,你才十六岁,怎么说话办事比我都稳?”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天性使然吧。咱村上有个东方爷爷,他老人家也好吗?”

入滇越发拽呼起来。

“好,结实着哩。咱们村上的大小事情,没有老人不操心的。”

“那个李泡大叔呢?”入滇细心地问。

李贵的眼睛红了,哽咽着说:“他被人整得跳崖自杀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

小兄妹四个经常听李金讲家乡的人和事,东方老人和李泡是他讲得最多的两个人。在孩子们的心里,早就扎下了爱家乡的根,尤其是对东方老人和李泡,他们更有感情。他们都各自从身上掏出手绢,擦拭着自己的眼睛。

入滇别看是个十六岁的男孩子,因为爱好文学,加上郑产良耐心辅导过,读古典名着已能入港,对人生的复杂性已经有了点浅浅的表层认识,他像个小大人似的站起来,喟然长叹一声,用诗一样的语言慨叹道:“唉——小事能忍,大事却不能糊涂。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里,革命革得人不知廉耻,不识敬畏,革命要整人,能整得人死于非命,真是人心不古,触目惊心啊!那些丧尽天良的坏蛋若以此始必以此终。然而,情理何在?孰是孰非,老天奈何?”

入滇的话李贵不全明白,却也懂得个大概齐。李贵怕小孩子家口无遮拦,就跟他解释:“滇滇,李泡大叔的死,与咱村人无干,是咱村对面柳村有个叫李净的人撺掇的。东方爷爷要和那个龟孙拼命,李泡大叔怕老人吃亏,就跳了崖。

李泡大叔家里的孩子叫庭庭,要不是他扶住东方爷爷,老人家也许没命了。你还小,心要操在正经事情上,要操在书上,大人们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家不要管那么多。你听见了吗?”

见李贵来到云南还不到半个小时,已经在开始使用大哥的权威,入昆加着小心,脸凑向李贵悄声说:“大哥,要早知道咱老家也这样,妈妈真不该让你来。

我和二哥看住两个妹妹别乱跑就行,外面的家会有什么事情呢?”

入云不高兴:“三哥,你的话不对。我与文文不要你们管,我和文文也大了,我们俩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入文拥护姐姐:“姐姐说得对,姐姐真伟大。“入滇训斥小姐妹俩:“我们是和大哥在说正经事情,你俩不要插嘴瞎捣乱。

你俩只许竖起耳朵好好听。你们俩别再说话。”

入云和入文耸耸肩,吐了吐舌头,不再和入昆斗嘴。

李贵正吃着饭,他把空碗递给入滇:“老二,你给大哥再去盛一碗。家里的碗怎么这么小,吃不了几口就没了。”

李贵说话时的表情坦诚亲切也多少带着点滑稽,入滇乐着去盛饭,入昆他们小兄妹仨都笑了。他们笑得亲,笑得甜,笑得热情奔放,笑得李贵的身上都有了童心未泯的感觉,笑得小屋子里能把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抛在一边。李贵畅快地搂住小兄妹仨,他用粗壮有力的胳膊把他们搂得紧紧的,搂得他们都有些喘不上气来喽。

入文大声喊:“大哥,你干吗,你把我都快憋死了……”“哈、哈、哈……”李贵大笑着松开手,哥妹四个一起滚到了床上。

孟祥馨下班后急匆匆地往家走,她刚打开小院的门,就听见西屋说笑逗闹的声音能掀翻屋顶,里面还夹杂着一个粗喉咙大嗓门的声音,也不知道小兄妹四个和谁在大闹天宫,她有些气急地走向西小屋,猛一下推开门,正要呵斥……

孟祥馨的嘴张着,呆住了……

李贵从床上一扑棱翻起身,他突然间感觉到自己的眼前一亮,他急忙站起身,他也呆住了……

在孟祥馨的眼前,蓦然间出现的是个似曾相识的农村青年干部,高大结实的身板,长方脸棱角分明,剑眉下的双眼明亮如炬,和几次寄来的相片一模一样,活脱脱是一个再版的李金。转瞬间,孟祥馨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嘴唇却有些木,木得从口中发出的声音轻飘飘的,却清晰:“贵……你是贵?”

李贵的面前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干部,一身中式西服朴素整洁剪裁得体,勾出了匀称的身材;俏丽的脸庞上、双眼皮下的眼睛大而有神;皮肤白嫩细腻,头发又黑又密,神态优雅轻盈。这时,李贵早已经把孟祥馨和她好几次邮回老家的相片对上了号。李贵没有多想,两大步已经到了孟祥馨的近前,“扑通”一声跪下去,嘴里是一声长号,既不生涩也不外气:“妈……”

孟祥馨稍稍愣了愣神,急忙托住李贵那两条粗健结实的长胳膊往起扶:“孩子,贵儿啊,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好,太好了,太好了。你吃饭了吗?”

李贵随随和和地挽住孟祥馨的一条胳膊在床上坐下,自己也坐好后说:“妈,我刚在吃,是滇滇焖的饭,有现成的剩菜。”

入滇端饭进来,埋怨孟祥馨:“妈,我跟您说了好几次,我们的大哥快到了,让你买两只大碗。看,今天我都跑厨房四次了。”

也就一顿饭的工夫,孟祥馨见心息相通、血肉相连的兄妹五个很自然很甜蜜地已经融和在了一起,忽然间,她的鼻子一酸就要哭出声来。怕在孩子们面前失态,孟祥馨翻转身去了东屋。

这时,兄妹五个又重新说笑起来。

过了一大阵,孟祥馨换了身家常便服进来后又坐到了李贵身边。孟祥馨不住声地向李贵问询了一遍柏村人近一个时期的情况后,无可如何地叹声说:“一个小山村,搞革命会把人整死,有道理吗?这个革命真是如同洪水猛兽,到底是在做什么吗?贵儿,咱们老家这么不安生,我真不应该让你来云南。都怨我,都怨我虑事还不行。”

李贵安慰孟祥馨:“妈,你不能这么样责怪自己,我是东方爷爷非让来云南的。

他说一是为爹和你,二是为弟妹们,三是为我。李净整泡大叔的目的是针对我。”

“这个革命带来的是劫难啊!看来全国都一样。你把家里安顿好了吗?”

“妈,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东方爷爷虽然年岁高,却硬朗得很。有他的看护,家里一时半会还出不了什么事情。李净在李沟河跳的是光棍舞,哄人一时,哄不了长久。过一阵,他如果还敢虚张声势地轻举妄动,肯定没有人会跟着他再瞎干。他想翻天,我看翻不到哪……嗳,妈,我想起来了。那次跟我爹回乡的小郑、小王都好吧?我来了趟云南,得见见他们俩。”

孟祥馨的心里有些堵,她痛心地说:“他们俩已经结婚了,王欣欣也已经有了一个孩子。那个郑产良心术不正,就是他和你爹在打擂台,叫板叫得蝎虎得很,开你爹的斗争会,挑号的也是他。他把你爹回乡的事情在大字报上捅了个够上够,什么瞎话也敢说。他说,你爹回乡兴师动众搅扰得四邻乡亲不得安生,把个人崇拜搞得像迎神送鬼一样乌天罩地。他说,你爹跟他和王欣欣抱怨,毛主席就知道搞运动,搞得劳民伤财,搞得国家的经济建设一团糟。上纲上线,胡诌八扯,什么屁也敢放,什么昧良心的事情都敢做。文市现在乌烟瘴气,满城人心惶惶,都是他串通省里来的一帮大专院校的学生们捣乱的结果。近期,我估计他们对我可能也要有所动作。如果我有个什么情况,你这个当大哥的千万不能乱了方寸,要沉住气,必须由你来照应好你的弟弟妹妹们。”

“啊呀——”李贵大叫了一声,他莫名其妙地说:“妈,连小郑那样知书识礼的人也会说变就变,这革命也革得太可怕啦。我爹回家探亲时,我看见我爹待他和我也差不到哪,他怎么……”

“他的事情复杂得很,以后抽合适的时间我会慢慢向你讲。目前,咱们暂时先别说他。贵儿,我刚才的话你可得上了心才好哦。”

孟祥馨打断李贵的话,扫一眼围在旁边、竖着耳朵在听着他们俩谈话的入滇他们四兄妹,向李贵一股劲使眼色。

李贵立即明白地点点头,不敢再口无遮拦,他陷入了沉思……沉思中,李贵的眼前不断地晃动着东方老人那虽说老态龙钟,却可亲可敬的身影……

爷爷呀,您可真是现成的诸葛亮啊。您身在山沟沟里,却能早早提醒爹,说他回乡被县、公社、大队三级迎接有些张扬,可能有人要拿住事情做文章。

您老料事如神,太不简单哟!当下果然就有人在这么做着嘛,并且还是爹的秘书呀。爷爷呀,您远在几千里外,却能了如指掌地知道我爹云南一家人的大概情况,劝我趁早不趁晚地快些来文市,您老太英明啦,您老的本事我一辈子也学不完呀,我算对您老人家心服口服哟!

想到这些,李贵信心十足。李贵向孟祥馨打包票:“妈,你刚才所说的话,我在柏村就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弟弟妹妹们只要有我看护着,他们就不会出什么事情,你放宽心吧。”

郑产良在李贵到文市的第二天,对孟祥馨正式动手了。

孟祥馨急匆匆地回到家,向李贵兄妹五个说:“孩子们,郑产良通知我去参加一个什么学习班。还通知我,让咱家腾出原来住的房子挪作他用。我跟他说,我走了,我家的四个孩子住哪儿?那个丧尽天良的说,那不是我的事情,明天你家必须腾利落。贵儿,要不是事先赵司令员给我打电话,让咱家搬到这儿,临事现抱佛脚,那可就真抓瞎了。贵儿,明天妈妈就要去了,你是老大,家交给你,你一定不要粗心大意,你可得多操些心啊!”

李贵长开自己的双臂,把弟妹们拢住:“妈,你放心地去吧。你在外面可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家里的事情你不必挂念。弟妹们都有规矩,很听我的话,家里有我准没事。我们兄妹五个都盼望您在外面好好的,能平平安安地早一天回到家里。”

为不给郑产良以更多的把柄,李金家里的保姆早就辞了。孟祥馨到了一个名字古怪李贵怎么也记不住的地方参加学习班走后,其他的事情还好说,最发愁的是做饭。要知道,李贵在柏村的家里是很少做饭的,总是娘端在他手里吃现成的。结婚后,刘翠霞早出晚归,有时间也做做饭,娘还左拦右挡地不让。

李贵这些天把米饭常常焖糊,炒的菜咸咸淡淡没滋没味,连自己吃着都吐舌头。弟妹们却懂事,大哥做成啥吃啥,从不抱怨。

李贵像一只抱窝的母鸡,也是一只护崽的豹子看护着弟妹们。他们很听话,或看书,或学习。做功课之余,他们也只在天井里活动,嬉戏……

李贵出门买米面、买菜和买其他生活用品都要围着爹的一条宽宽长长的毛围脖,装成个病人的样子,跟做特务工作似的。李贵出门后回家前都要看看自己的身后,没情况才一闪身走入人群或进弄,他的身子迟迟早早都是隐蔽着的。

在文市的地面上,李金的四个孩子让人觉得像地上蒸发掉了的水。这也好,李贵和他的四个弟弟妹妹安安生生地过着日子。

不知不觉中,春节来了。

除夕夜,市民们虽然是在劫难中,但是,夜里的十二点钟整,辞旧迎新的鞭炮声还是在文市的远远近近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传到了李贵他们兄妹五个住的小旮旯。正在津津有味地听着、品着他们的大哥说着家乡的事、家乡的人和家乡的风土人情的四个小兄妹,听到鞭炮声之后,都同声打断李贵的话:“大哥,你也买回了鞭炮,咱们也放放吧,你说行不行?”

李贵不想扫弟弟妹妹们的兴,虽然他的谈兴正浓,也打住,很高兴地说:“行,咱出去放。大哥带你们到胡同口正对的小土包后放,土包后是一片沙滩地,也安全。你们闷了一冬天,你们也该到外面透透气啦……”

弟弟妹妹们雀跃起来。

李贵一个个地检查着弟弟妹妹们的穿戴,发现他们都自己个严严实实地穿好了,他锁好门,拉着他们到了土包后的开阔世界。

弟弟妹妹们朝着家乡的方向燃放着鞭炮,尽情地喊叫,没命地蹦跳,都像尥着蹶子的小马驹,都是撒着欢的小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