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庄春秋(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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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李泡被掳(2)

老人的眼里已经没有了队长,用他那种看不起人的神情睥睨着队长,口中吐出的话干干脆脆:“你真的不明白吗?不明白就等你明白了再找我。走,咱们回。”

老媳妇把住东方老人的左手臂,就要走。

队长慌了。队长急急忙忙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香烟要敬老人一支,老人腾出右手挡了一下:“搞‘四清’要大、小队干部人人过关,还要凑什么百分数,这真是天下怪事。明明人家没问题,还要凭空磨道里寻驴蹄。你给我说说,谁是孙悟空,谁又是唐僧哩?”

“这,这……这挨不着吗。老人家,您说是不是呢?”队长还在雾里,吭吭哧哧地问。

“怎么挨不着哩?理是一个理。想知道法理得先知道规矩。孙悟空没错,你唐僧识得好歹就不要画圈圈。李泡几十年来为李沟河一道沟的老百姓瓜白水清地干事情,是你清楚,还是我了解的清楚哩?嗯?众人眼里有杆秤,你们去好好地访访,你们想整李泡有没有根有没有据哩?刚解放那阵,他是有过些不太对劲的毛病,现在,他的毛病没有了,学好了。你们平白无故地瞎整人、净做一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们在李沟河想趁搞‘四清’运动瞎胡干,老汉我这里是你们要过的第一关,你们想跨过去没有门。我是一个入党已经几十年的老人,经过的事情也不算少,共产党的事情做的也很多,到眼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现在的共产党整来整去的这么乱折腾人。错了就是错了,学学唐僧改过来比什么都要强。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要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请你们走吧。“队长目瞪口呆地发开了愣,变成了一个哑巴。

队长对上面搞“四清”的精神能做到俯首效命,做“四清”工作他也很有一套,在公社“四清”运动的各种会议上,他很会坐在桌子后面吆五喝六地口若悬河。

然而,在眼下,队长他这个小矬矬站在东方老人的面前,因为在气势上与老人比首先矮了三分,所以,他此时的嘴里就别想能说出一句对答老人的话喽。来柏村之前,队长就犯了一个致命的大错误,那就是他对东方老人越老越聪慧的智商估计得过低喽。这时候,在队长那个不算太笨的脑袋里已经想不出对付老人的辙喽。可是,队长自有队长的聪明办法,那就是不和东方老人打任何招呼,对老人没有一点礼貌地掉头就走。队长匆匆一走,他自己就认为万事大吉喽。

一冬天下来,在李沟河,那些“四清”干部们也就是组织老百姓们就汤下面、照本宣科地念念报纸和文件。鸡毛蒜皮不上执数的事情倒是收罗了不老少,掀不成个浪,害不了人,东方老人也懒得去管。什么哪个大、小队干部在谁谁家吃过饭,哪个大、小队干部到谁谁家吃喜饭喝丧酒……都是些跟“四清”运动像竹竿子一样多来长也挠拨不到的事情,无关大局,也犯不到哪儿去。东方老人只当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晚上吃过饭,柏村的小队干部、李泡和李贵都齐齐整整地来到了东方老人家。

等大家找座位坐下后,东方老人满腹忧愁地说:“孩子们,我跟你们说,前一阵李海给我买回一个小话匣子,我经常捧在耳边听,里面说的好多事我听着越来越觉着不对劲,我估摸眼下的势头不太对头,国家要乱一阵子啦。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能动不动就使用一些不太懂事的孩儿们家当造反派,让他们冲在前面瞎胡整哩?这么做准不会是一件好事情,孩们家的功课得耽误啦。听李海说,高平城里乱得已经不成个样子,咱们县里也已经游斗开人。李海还说,近来的每一天,边宜轩的头上都得戴上纸糊的高帽,胸前挂上黑牌牌游斗无数回。边宜轩这辈子没有找下个好女人算是吃亏吃苦透了。我觉得边宜轩的这个女人既可恨也可怜,可恨的比例要占得多点,因为她不知道个好坏嘛。可怜人做出可怕的事情不可怕,因为做事情的人多少还有一点人味,会有人同情;最得注意可恨人做出可怕的事情,那是入木三分,可恶得很。这个女人做事像狼咬绵羊,一口下去直操脖颈,让你有口不能喊,有嘴不能辩。李海说,这个女人把糟蹋边宜轩的大字报贴得县城满大街上到处都是,胡说八道乱攀扯,把边宜轩的脸上抹擦得乱七八糟不像个人样。你们说说,这个女人还是个女人吗?

龟孙子连个娃都不会生,边宜轩跟上她算是倒下了八辈子血霉。边宜轩这人哪都好,就是太爱面子,什么事情只知道个忍。咱们好人做事情该忍的是要忍,但忍得不能气短;该恨的就得恨,但恨得不能是没有办法。我早就跟他说,早些把那个燎毛骚道的女人一脚踹开算了,一了百了。他不听。看看我说甚来,他早早晚晚还是吃了这个女人的大亏。如今县里不光边宜轩一个人,大大小小的领导没有哪个不挨斗。眼目前,这些事情都是那些孩们家在瞎胡干。这些还不算,听说县城里好多厂矿、机关和商店也都不干正经事情啦,都在造反,我想不通哦。今儿夜里,这些伤透脑筋的事情咱打住且不说。我是怕这股风也吹到咱们李沟河那可就糟糕透啦。咱们李沟河冒尖的人就两个,一个是贵儿,这好说,那些什么造反派们抓不住他什么把柄,咱不尿他。另一个是李泡,很难把握不遭害,因为解放前后那阵有把柄让人家抓。我看这样,泡儿这一阵别到处乱跑,也不要在下村路口的家里住啦,搬到上村老吝原来的老屋先暂住一阵,免得给自己找麻烦。等风头一过。你再搬回去。要么再去晋南——不能去!现在还不如过去,全国一样,到处都乱哄哄的。泡儿,你个小种做事情一贯心细,现在更要心细如发,千千万万别粗心大意。你夜里睡觉灵透些,睡下时在枕头底下压上一面锣,一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你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敲锣,村上人一听见锣声都会起来救你。今天在场的人也都要跟村上的年轻孩子们打好招呼,现当下,咱全村当紧要做的事情就是保护好泡儿,泡儿这次遭了劫可不是一件什么小事情。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听清楚,你们必须多操些心,万万千千不能大意,可不能让泡儿出了什么事情。我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吧?你们还要告诉全村人,一定要守口如瓶,千千万万不能节外生枝地去走漏半点泡儿住在上村的消息。”

在场的人听东方老人啰里啰唆这么严板着脸地谈情况,愁眉苦脸地说问题,都感到了事态的严重,都把老人家说的事情当成了一件大事,都默默地点着头。

“还有。贵儿,你麻利给你爹往云南快快地去封信,就说是我说的,眼下,不值当的事情先撇开,不要去跟人争什么高低长短,动不动拿命去抵不值当。

让他遇事情先和些稀泥服个软,眼下的势头能争出个什么究竟呢?等一阵风刮过去了,咱有命在就不怕。今后村里和云南,还有公家,等着他去做的事情多着哩。”

东方老人手指李贵又啰里啰唆、一字一板地交代着。

可别说,老人确实不简单噢!你想吧,一个识字不多的耄耋老人,在当时的政治大环境下,在关键时候说出的话,却恰如其分地暗合了十几年后邓小平提出的“不争论”理论,他是多么的高明和可爱,又是多么的令人尊敬啊!

东方老人打招呼的第二天,李泡的全家搬到了上村。

“揪出李沟河的坏分子李泡,谁包庇绝没有好下场!”

东方老人打招呼的话说过没有几天,果然,在李泡家的后墙上贴上了整张粉莲纸的大幅标语。“李泡”俩字还打上了叉。在一个小小的山村中,这种事情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好家伙,歪七扭八的字虽然写得不怎么样,显得有碍观瞻,有伤大雅,有失体统,但是,在一个穷乡僻壤和风平浪静了几十年的小小山沟里,标语所引起的轰动效应却绝不亚于当年小日本进到李沟河那几天所引起的震动。

它那样地使人惊慌失措,它那样地使人毛骨悚然,它那样地使人无所适从。

这条标语是柳村李土成那个在县社当干部的儿子李净趁着混乱政治局势,狐假虎威地在绰枪花。几天前,是他从沁水县城回到村里首当其冲地来给李沟河添麻烦瞎捣乱,是他书写好标语后又唆使柳村几个耐不住生活寂寥的年轻人贴出来的,是他让把同样内容的标语在李沟河其他四个村庄也都贴了出来。

标语是天不亮时就贴出来的。上午,李净领着柳村贴标语的几个年轻人,又纠集了其他三个村一些同样感到生活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弄哄点事的年轻人,喊着口号由下村村口往李泡家涌。

李泡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大门洞开,屋门紧锁。

李净站在院子的桃树下给一堆人打气:“李泡那个大坏蛋,大流氓,心中肯定有鬼,他看势头不对,早早地躲了起来。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咱等着,咱总有逮得住他的那一天。”

不管李净怎么样声嘶力竭地叫唤,全身血液不好好流的一群年轻人,见逮不住李泡,身子早凉了半截。都觉得很没趣,都泄了气,都没精打采地散了伙。

庭庭的好人缘别说在柏村,就是在李沟河其他村子里也是没说的。庭庭自信自己在李沟河年轻人中的威信,不惧怕有人会加害于他。庭庭仍然一个人住在下村李泡老两口原来住的偏屋,出出进进地净往上村跑。庭庭的行踪早被李净让人侦探清楚,李净明白了,庭庭家是搬到了上村老吝家原来的旧屋,李泡一定藏在那里,只要顺藤摸瓜就能抓住。李净不怕柏村其他人,只怵东方老人。

李净慑于老人的气势,对老人非常惧怕,他轻易是不敢来招惹老人的。所以,李净不明火执仗地带人去柏村抓李泡,他在心里合计着,有了主意。我明的不能,等机会来暗的,我要突然之间给你来一个破门而入。你李泡想躲,找不上门。现在,全国停工停商停课闹革命,县社机关也乱成了一团麻。我反正也没有什么正经事,我先不回县里去。我有的是时间,我跟你耗,我看看这股劲到底谁能摽过谁。

我要不把家乡的革命搞成功,誓不罢休!我要不把你柏村搞得鸡犬不宁势不回城!

李净暗暗地下了决心。

田脑村和柏村山上山下相距三华里,分属高平、沁水两个县。李泡打小失去父亲后,多数时间住在舅舅家。舅舅逝世早,李泡的娘辞世后,李泡视舅母如母亲。每年腊月初三是舅母的生日,每当到了这一天,李泡手头再有什么塌天要命的大事情都要先放下或躲开,不能耽误了给舅母去庆寿。老人家今年整整九十岁,是个大吉大利的数字,李泡说什么也得到田脑给舅母过生日。这一天的半夜,鸡还没有叫,李泡就由庭庭陪着在天明前赶到了田脑村边。在村边,庭庭说,爹,等天大黑后我一定会来接你,不见我的人您别一个人回家。李泡说,我听你的,你回吧。庭庭见老爹答应了自己,一个人放心地返回了柏村。

天大黑后,庭庭去接爹。刚走到半山腰,突然之间,庭庭隐隐约约看见山上数百步远有十多个人在呼喊,在晃动。庭庭知道坏了醋,急三抢四地往山上跌跌撞撞地跑。人还没有赶过去,那群人早连拉带拽地把庭庭的老爹从另一条山上小路掳猎走。庭庭有脑子,忙乱中知道单枪匹马不但救不回人,还只会更坏事。庭庭翻转身喊天号地的跌跌滚滚、走走爬爬着往村里返。庭庭推开东方老人的院子大门,手托着门框,强撑着高声叫;“爷爷——”

高叫的同时,庭庭一头撞在了大门的门框上,昏了过去……

东方老人就站在院子里,此情此景,他深深地为自己百密而有一疏的谋划感到追悔不及,怆然地仰天呼问:“吾主啊,诸葛丞相啊,顺天命尽人事,天要灭蜀,伯约奈何?”

老人喜欢看三国戏,在《铁笼山》这出戏里,蜀军兵败后,姜维的念白里有这样的哀怨和慨叹。

一位识字不多、年近九旬的老人,一个历尽人间沧桑的老者,一员对人民政府从来就没有过二心的共产党队伍中的老将,情急中,向天呼问的话语恰如其分地抒发了他自己感受到的那种人算不若天算的内心感受和他自己此时此刻的那种复杂、痛苦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