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庄春秋(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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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李泡之死(1)

李泡被如狼似虎的一伙人五花大绑、推推搡搡着往柳村走。李泡是一个已近花甲的老汉,身子又有些胖,走几步就要跌倒在乱石和杂树丛中一次。李泡被一些利令智昏的家伙们毫无人性地提溜起来已经无数次,他身上的夹袄和裤子已经被荆棘和酸枣棵子扯挂得成了布条条。李泡的人还没有进到柳村,已经鼻青脸肿得没了个人样,如同蓬头垢面、奇形怪状的冥界人。真实,梦幻,感觉,意识,这些东西在李泡的脑子里如同一锅乱杂碎搅煮在一起。李泡混混沌沌、朦朦胧胧地往前走,既不挣扎,也不言声,任一伙人乱骂乱踢乱推打。在大冬天的大黑地里,柳村的老百姓们也不误聚集在村边路口瞧热闹。人们的脸上对李泡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更没有愤慨。人们有的只是在取乐和嬉戏中感官给全身带来的愉悦,也有在幸灾乐祸中延伸出的莫知所以的凑趣,还有在凑趣中生发出的零乱和混杂的吆喝声。

在柳村中间小庙旁的羊圈外,李净直着嗓子假惺惺地说:“老少爷们,奶奶姥姥大娘大婶们,姐妹们,今天,我们柳村的造反派们惊天动地地把坏分子李泡总算费尽周折地抓回来了。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这是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今天黑夜,我们先把他关在羊圈屋里,让他和羊做伴。今天黑夜,我们柳村的造反派们还要到各村搞串联,准备明天的批斗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明天,大家都瞧好吧,你们有热闹可凑,你们有趣味可看,你们有革命可搞。明天,明天我们就要狠狠地批斗他,狠狠地打倒他。现在,先把他的双脚和双手捆在一起,人扎成一个粽子,扔进羊屋,不能让他跑了。另外,谁去给他端碗稀糊糊——强灌着他喝。

灌他喝是不要让他饿出个什么毛病,明天没法开他的斗争会。他对咱们大队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作用很大。”

“饿死他活该,还给他整饭吃,没有门。”

人群里有一位与李泡年龄相仿的老太太气狠狠地说。她是蛾儿。当下,蛾儿的脸虽还白净却多肉;头发白多黑少挽成个圆球用网纱套罩在脑后;本来苗条俊俏的身条变得粗壮笨拙。然而,穿在蛾儿身上的衣服还素雅整洁,叫人看着还多少有些舒服感,说明蛾儿到老也在十分注意着自己的着装和打扮。

“德旺老嫂,你的话口不对心吧。你们俩老相好了几十年,你能舍得让他饿死吗?”

人群像鸡吵窝,人群中有个人在跟蛾儿开玩笑,矫情地喊。

高喊的人就是建国初期那位李沟河的贫雇协会主席,几十年都过去了,他如今虽然已经老的成了一个干巴瘦的小老头,却还记恨着李泡,到了都没有忘记吃李泡的醋。

“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你要再瞎咧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蛾儿不买老情人的账,也在人堆里大声喊。

小村庄里上了些岁数的女人,有名字没有人叫,随嫁的男人喊称呼,说明蛾儿的男人叫德旺。德旺比贫雇协会主席大几岁,是招赘到柳村的。人们本来不该这么样去称呼蛾儿,可是,在她的身上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发痒痒,在村上一股劲地宣扬,让人变变叫她和她老汉的称呼,像她嫁了人一样。柳村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对她和她老汉的称呼谁都觉得别别扭扭,有点可笑,可是,时间长了,却也都慢慢地变过来了。谁也没有闲心去考究蛾儿身上犯的是一股什么神经劲。

两个人的对话,在人群里引发出一阵阵哄然大笑。

“把陈,陈,陈年烂谷子的事情拿、拿出来瞎说,有,有什么意、意思,真、真是的。”

人堆中有一位老者结结巴巴地说,说得狠声狠气。在暗地里,老者的脸涨得紫红紫红,在场的人虽说看不清,却都能感觉得出。老者是蛾儿的老汉,柳村那位做事刻板、说话木讷口吃的老实人,名字叫李德旺。

李净在嘻嘻哈哈:“德旺大叔,事情可不能说是陈年烂谷子。透过现象看本质,通过这件事情可以证明李泡从来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李净的话,德旺老汉没听完已扬长而去。老汉的身板硬朗,走着的路上带起一阵阵浮土,浮土扬起一长溜。

见自己的老汉走了,蛾儿捣着小脚,在尘土飞扬中紧紧地跟了上去。

“开批判会时,我计划让德旺婶控诉李泡旧社会欺男霸女的龌龊事。看来有问题,还得赶快抓紧做工作。”

李净没有十分把握地跟身边的人说。

李泡被绑在羊圈顶棚大梁快要折了的一根羊屋地中间的松木顶柱上。一个上了些岁数的老人,跑了一天的路,又被人折腾了将近一个多时辰,早已支撑不住,再怎么绑,随他们去了。李泡浑身软塌塌的早已没有了四两劲,他被人强灌着喝下一马勺玉茭面酸菜稀糊糊后,他的身子刚被人在柱子上绑住,不大一会儿工夫,他就早已靠着柱子、耷拉着大脑袋呼呼地大睡过去。

已是深冬腊月,羊圈外的西北风呼呼地吼喊。估摸着是鸡叫头遍时,李泡醒了,是被冻醒的。要不是羊们围卧在李泡的身边,这个大长夜他是非被冻死不可,绝对不会有第二种结局。李泡想抚摸一下羊儿们,手被捆绑着不能动。

晚上肚子里被强灌的一大马勺玉茭面酸菜稀糊糊惹得李泡内急得不行,小便处火烧火燎。李泡强忍住不让尿流出来,想等天亮。可是不行,毕竟年龄不饶人,阳气弱,终于还是没能憋住,尿沥沥啦啦流了一裤裆。李泡狼狈不堪,李泡老泪横流,李泡不管不顾了,李泡放声地痛哭起来。

李泡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哭一阵……

在腌臜的羊屋里,在四周臭气四溢的包裹中,在外面吼喊的大风下,李泡想到自己这辈子造过的孽就痛心疾首,后悔得止不住地只想哭。李泡边哭边念叨:

“我都是跟上从小没有人管束学上的坏毛病毁了我自己啊,毁了我这个人啊……”

李泡想到他这辈子曾经真心实意为人世间办过的好事,就自怜自安地宽慰自己。

李泡反反复复地唠叨:“……毛主席,共产党,您们是中国的大救星,您们也是我的大恩人啊!无论到甚时候,我也是爱您们的啊。您们给中国赢来了一个好时候,我也跟着受教育,不知不觉地就把年轻时的坏毛病改干净了。我跟张翠花结婚后就没有再做恶事或丑事,还对得起人。本来想能好好地活个后半辈子,看眼下的情形是活不成了。人世间真要像小日本在中国那时候的样子大乱起来吗?这么样地做,对共产党的江山会有什么好处呢?我李泡不是坏人呀,怎么能一搞运动就要往我的身上不依不饶地泼脏水呢?这实在是让我想不通啊……”

李泡唠叨着,痛苦地又大哭起来,哭得泪水滂沱,哭得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哭得忘了自己正在难中,哭得忘了自己到底是个谁。

一只小绵羊闻见李泡裤裆的臊味走过来舔了一会儿就卧在了李泡的裤裆间,李泡的裤裆被小绵羊慢慢地暖干了。李泡长流着泪水,嘴里继续唠叨着和感叹着:“连畜生也知道我现在是个好人,可怜我,帮我的忙。人怎么就这么恶,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呢?一有个风吹草动我就是枪把子,怎么不容人能到这么个程度呢?李土成的这个儿子,在新社会也没有学成个好的,与他爹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阴险、恶毒,一遇风吹草动就兴风作浪,把阴狠的招总要用绝。今儿晚我落到了他的手里,我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难道时局要变了?我不敢这么想,却又不能不这么想啊……”

李泡脑子里的脑浆水在翻江倒海,他不住嘴地问苍天:“文化大革命这一劫看来一目了然,我想躲也躲不过去了。‘西风东渐,北雁南飞’。眼下的革命是一场大灾难啊!连边宜轩那样赤心赤胆为国为民操劳的老好人都被整得死去活来的,更别说我。我又算老几呢?金哥啊,我跟你说过,我要再有个什么闪失是非死没二路,看来要应验了。金哥啊,我在妮身上做过的事太说不得嘴,太丢人败兴咯。一想起这件事情我自己有好几回恨不得一头撞死算啦。可那时自己的年龄还很小,自己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却舍不得死,觍着脸活,一直活到了今天。那天我要是没有喝酒,就不会在妮的身上犯自己的臭毛病,那该有多好呀!现在,说什么也迟了。想想自己干下的这种腌臜事情,真够不要脸,真够不是人,真够猪狗不如啊!妮要是不嫁给金哥,说不好有东方老伯从中说合,自己能和她过成一家人,那该多好啊!自己从小心里就装有妮,只不过自己去了河北,好事没有办成。从河北回来后,人家已经嫁一夫扎一主,自己再有念想也不该总想啊!这一想就出了塌天的大事情,自己真该死,自己真对不起妮啊!那一天,自己的心里确实有很不痛快的事,一不痛快就想喝酒。可是,一个大半上午,一个人闷在家中喝个哪门子酒哦,这一喝酒就坏了醋。自己的身上有个贱毛病,喝多了好到处瞎跑,一跑,身不由己地就跑到了妮耧地的山上。

到山上后,自己鬼迷心窍,脑子里自己给自己做不了主,就……那天,怎么刚好口袋里就装了在河北买的蒙汗药了呢?那蒙汗药可是自己准备着好对付坏人的啊!但是,却用到了自己心爱的人身上,我真该死啊!眼目前,虽说自己在走麦城,但是,再怎么着,自己也确实不能原谅自己,自己犯下的罪过天地不容!就单凭这一件事情,人世间也不应该饶恕我!金哥啊,你的确实是个容得下天地的真男子。妮虽说已经不是了你的女人,又嫁了人,但终归她是你挚爱过的前妻,我伤害得你也不轻哩。你见我改了旧毛病能不记怪我,可人心谁能都是你?东方大伯啊,您为我操了一辈子的心,看来我再没有机会孝敬您老人家啦。人的肚里吃进的是五谷杂粮,形成了五花八门的人世界,从古到今,公道看人的又能有几个?柏村人怎么就能不听邪不信邪呢?听见敲锣就爬杆那是猴子们的把戏,人怎么也能这么样去做呢?文化大革命,你是在整什么?我确实是一点都想不明白啊!”想远了,李泡又把思路转回来,没完没了地继续说:

“柳村自古以来村风不正,在李沟河的五个村子中,这个村什么没出息的事情也出过。贵孩本来能有个好前程,跟上这个村也算倒霉败兴得没法说,被柳村牵绊得不轻哩。土改那阵我在此村险些丢了命,这一次,我又被逮住到了这个村更加没个好哦!唉——我这是自投罗网啊。噢——不对,不能这样想。人嘛,谁没个三亲六故,我再怎么也不能忘了自己舅母的养育大恩啊。老人家的生日我怎能不去呢?这一去惹出大麻烦了,但是,我就是当下去死也不后悔!舅母啊,您老人家可别因为我想不开再有一个什么三长两短啊,那样的话,侄儿的罪过可就大了去啦。侄儿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自认倒霉,死不足惜,可不能再搭上您老人家的命啊!但愿我高寿的舅母她老人家能平安无事就好咯。今儿黑夜,东方老伯、贵侄儿和庭庭母子俩肯定都在为我悬着心,我不能让这些我最爱的人因为我成天不得安生。奈何桥上无老小,活多大是个够。我要寻个彻底了结的办法,迄今为止,在我的身上,丢人不能还有个第二回哟。再说,我也不能再给柏村人的心里再添上堵哦。唉——怎么个了结法呢?动都动不了哩。”

李泡用头死磕松木顶柱,晃晃的,羊圈屋棚在吱吱呀呀地响,晃晃悠悠的,再用劲非塌不可。李泡脑子里一闪,如果把柱子顶走了,羊屋棚真要塌下来,一圈羊能剩得下几个呢?自己是个快要死的人啦,不好再做缺德的事情。这办法不行,我得另外想一个完结自己的办法。

李泡的脑子里和眼前又出现了张翠花、庭庭和获嘉的亲生儿子李忠还有吉丽的倩影。李泡使劲摇了几下头,想把他们从自己的脑子里和眼前赶开。可是,李泡越这么做,他家庭里这些人的样子在他的脑子里和眼前越清晰,怎么赶也赶不走。

张翠花跟上自己没有享过几天福,净受了些八竿子打不住的气,我对不起她哩。人家远迁几百里地跟自己回了村,没有过上几天消停的日子。庭庭也大了,已经到了成婚的年龄,自己看来是看不见孩子娶妻生子的好时候啦,想操心也操不成咯。村里人是不会撇开孩子不管的,东方大伯正张罗着给庭庭说媳妇,我把心放宽吧,不用记挂到阴曹地府去。但愿我孩找个像他娘一样的好媳妇,让他娘也能享上几天福,我就是死也甘心啦。李忠这孩子明理、明事,会做人。

他妈吉丽调教得好啊!我也想着要去河南看看吉丽,翠花也一直催促着自己去,我就是抹不开面子,没有去成哦。吉丽哦,你可真是个百分之百的好女人哟,不光知书识理也贤惠善良,可你一辈子遭到的苦、受过的难和挨到的耻辱,我想也能想得到。这辈子咱俩不能再见面咯,下辈子再做打算吧。

李泡在羊圈里想一会儿,哭一阵,自问自答地说半天。堵得严严实实的羊圈里黑洞洞的,天亮不亮李泡也不知道。李泡就奇了怪了,眼下的公鸡怎么都不会打鸣了呢?村子里的狗怎么也都不会叫唤了呢?

……

突然,羊圈的门从外面被推开,打开羊圈门的是柳村那位放羊的老汉,也就是蛾儿老实厚道的老汉李德旺。老汉一跨过门槛,失惊郎当地就往捆李泡的顶柱跟前走,一边走,一边不住嘴地喊:“李泡老弟,李泡兄弟,你还好吧?你没事吧?你……”

李泡也想说话,可整整一个大长夜,他的喉管里被羊粪沫堵得满满的,一下子发不出什么声音。等把羊们都轰出了羊圈,德旺老汉慌慌地抢到李泡身边,弯下腰伸手背探向李泡的鼻孔。李泡点了点头。德旺老汉惊奇得很,他高兴地说:

“泡兄弟,你不简单哩,你还真行,紧紧捆绑着熬过了大长一黑夜,换个人谁又能支架得住?眼看你都快六十的人啦,天不收你哩。你……”

德旺老汉开始解紧绑李泡的细麻绳,突然,羊圈门口传来一连串振聋发聩的断喝声和责问声:“你,你本来在你们那个村是一个漏划富农分子,想躲麻烦才招赘到了我们村,你要操哪门子好心?嗯?你竟然敢私自给坏人解绳子,你是不是想要救他?嗯?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不想要命啦?嗯?昨黑夜要不是我事先安排着人站岗,有人放哨,说不好你还真敢从中捣乱。你是个什么东西,阶级异己分子!你麻利给我滚得远远的,放你的臭羊去。你要再敢多管闲事,把你也抓起来和李泡一块儿斗!蛾儿家虽说是贫农,但是,你把我惹急了我也就不再管那么多,把你那个做了一辈子破鞋的老婆拉出去和李泡一块儿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