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庄春秋(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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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李泡被掳(1)

严冬降临,寒凝大地,酷冷非常。

这一年的冬天,太行山上非同往年,凄厉的西北风一直在嘶喊着和吼叫着。

西北风以其摧枯拉朽之势,把所有路上的和地里的以及山上的和村子里的树叶席卷一空;西北风以其空前的肆虐之威,把太行山上所有村庄四周的旮旮旯旯到处都整得落叶凋零和光秃秃的;西北风以其老饕一样的随心所欲之态,把太行山上本来就乌云密布、总也不见太阳的长空搅得更加灰蒙蒙的,把人的心搅扰得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加上冬旱,几个月总不见一片雪花的大冬天,李沟河路上的浮土虚盖有一尺多厚,大风刮过,扬起的浮土把一道沟整得天昏地暗,如同一巷废弃的煤窑洞。在这个寒冷的漫长冬天里,李沟河人们的日子是十分不好过的。

在狂风的包围中,在尘土飞扬的携裹中,在寒冷非常的肆虐中,李沟河上下一片寂静,好像每一个小小的村子里都陷入到了痛苦无奈的沉思中。柏村的老柏树上有几只寒鸦,好像也跟人一样有什么烦心的事情,隔一会儿凄凉地叫两声,更给这个沉寂的小山村增添了几分悲凉,几丝寒冷,几多茫然……在柏村四周的山山野野上、沟沟岔岔里,没有了往日人们你来我往忙忙乱乱干活的身影;在李沟河上下的山上,没有了往年冬季里松柏树木们顶着寒风、盖着白雪却仍然婀娜多姿和傲岸,也没有了花花草草们预示着来年更加繁花似锦的前兆;在每个村子里,没有了鸡鸣狗叫中的喧哗和热闹,也没有了孩子们你追我赶着玩耍的生气勃勃。有的是杨柳秋槐和灌木丛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摇动,有的是缩肩哆嗦着的一个个可怜的人儿,有的是牛羊们凄惨的对天嘶叫声。然而,满山的苍松翠柏们仍然在与大自然抗争,在与强加给它们的险恶环境在做着不屈不挠的搏斗,它们的绿叶依然蓊郁和青葱,它们的枝条密密匝匝依然挺拔,它们的树干昂首长空依然激扬。这些表象都是充满着生气和活力的象征,孕育和期盼着人世间再出现新的生机……

在寒风里,在尘土飞扬中,柏村中有不少人在出牛圈。

牛圈是房子倒塌后废弃的屋圪圈。在夏收后秋收前、地里的活不多的时候,也是青蒿旺盛,荆秧繁茂的好时节。人们在河沟里、山坡上割好青蒿和荆秧,挑回或者扛回村里,再用铡刀铡碎后,一层层地在屋圪圈里摊平压实,再一层层地敷上土。堆有六七尺高,沤上四五个月,就成了来年种庄稼的好基肥。这种搞基肥的办法有个名字——圊粪。圊粪的屋圪圈在柏村有三四个。一入冬,圊肥的屋圪圈里也成了围圈牛、羊们的好地方。饲养员、牧羊人把玉茭、高粱秆秆撒在围圈在屋圪圈里牛、牛们的身上,牛、羊们吃干净干叶子,把剩下的高粱、玉米光秆秆踩踏平,屎尿在上面,隔几天再敷上一层土,一层层屎尿一层层敷土,圊粪的效力又增加了不少。那时候,在李沟河一道沟里各个生产小队种地的肥料,除了牛、羊圈里和茅坑里的粪,主要用的就是这种沤成的圊粪。

冬冻后,地里没有什么当紧的活,主要的活是往地里送圊粪,就是用几千年不变样的原始牛车往地里拉。这种圊肥在地里堆成一车一车的小堆堆,小堆堆横、竖距离一耙宽。冬冻后、开春前后的好几个月,人不闲着要一直干这种活。

在屋圪圈里,人们把刨粪的活干得既费劲也窝工,速度慢得很,说是磨洋工不太恰当,但是,人们的精气神不足也是明显的事实,活干得有一下没一下,很不像一回事情。

东方老人已经八十好几的人了,越老身子骨却越硬朗,虽已不能再干重活,却对村上的大事小情一直在操着心。老人杵着他那根酸枣棍,站在屋圪圈的棱墙边上观望着,告诫干活的人都卖些力气。老人说,活不是给别人干,你们要是不好好干活,地里如果没了收成,饿死的还是你们自己。老人还抱怨干活的人,你们头天夜里就该熏好火,粪冻了熏一熏就好刨,干生活干得越来越没有规矩,太不像话。老人还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你们确确实实越来越不像个干活的样子了,早几年要这样,看我怎么样地去收拾你们。老人的话说得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柏村人没有不怵老人的,没人敢把老人的话当耳旁风,他们都摆开架势卖着力气开始认真对待手中的活。

东方老人一边絮叨,一边吩咐赶着牛车从地里送粪回来的庭庭:“庭庭,你务必告诉你爹一声,让他把李贵叫上,你也喊上小队干部,今儿黑夜都到我家,我有话跟你们说。”

庭庭高声答应:“爷爷,我知道了,外边的风刮得尖里呼哨的,土灰尽往眼里钻,弄得我们都睁不开眼,也能冻死个人。您老家去吧,小心给冻着。”庭庭回答完老人的话,低下头又嘟囔一句,“爷爷呀,你知不知道您都快九十的人了,还总操闲心干什么嘛?”

东方老人吩咐完,慢腾腾地扭转身子,枣木棍敲得地面吧吧响,蹒蹒跚跚地回去了。

一位七十出头的老汉、也就是李金的那位本家堂叔,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抡高镢头刨了几下粪,停住手劝诫庭庭:“庭庭,你嘟囔的话我听见了。你可不能那么说,你屁大点懂个甚?老人一辈子为村里操着心,没有一次操得不是正经地方。跟上他,咱村的风气就是好。要没有他,有些事还真拿捏不准,准出差池。”

庭庭憨憨地笑笑,红着脸说:“爷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怕老爷爷弄不好有个什么闪失。如果他老人家出个什么事情的话,我们这些做小小晚辈们的罪过那可就大了去啦。”

老汉又劝诫:“庭庭,我跟你说,越年纪大,越是个宝。我这个老哥经的事多,虑什么事分寸掌握得准。你们这茬年轻人还真得跟他多讨教,多学习哩。”

庭庭心服口服:“您老的话我记下了。”

老汉没再不多说什么,又往手心唾一口,抡镢刨开了粪。

几十年来,柏村人都有个习惯:谁家若有个什么大事小情,都要去跟东方老人讨说法,再由李泡或李贵去跑腿,事情总能有个圆满的结果。在柏村,再有多么大的事情,只要经过老人的手,就没有摆不平的。

那年冬天搞“四清”。到李沟河大队搞“四清”的人中有位以农代干的合同制干部(为搞“四清”,从农村临时抽调的农民,月薪一律二十五元),也就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农民。他在每家每户蹭饭吃还在行,别的什么事情懂得的确实不是太多,这不是在贬低他,是实际的情况。可是,他却担任着李沟河“四清”工作组的组长。

小青年农代干没几天,工作上的经验差是肯定的。有一次,他跟李贵满怀怨气、愤愤不平地说:“李支书,你根正苗红,在你的身上我们不计划有所动作。

可是,你们大队的会计整不成个‘四不清’干部,这就太有点说不过去。要这么着做,我也没法向上面交差呀。”

李贵把小青年的话传给了东方老人,老人听了很生气。老人跟李贵恼火地说:“搞运动把人硬往坏人堆里推,还凑什么人数,真是天下怪事。大队会计怎么啦,就非要整成个‘四不清’?我了解你泡叔,非把他弄成个‘四不清’行不通。你让那个小种来找我。”

小种不识天高地厚,自己个欢欢地来找东方老人来了。

东方老人一看见小种,气就不打一处来,兜头怒喝道:“小种,你给我过来,你离我近一点,我耳朵不好使。”

小种很听话,顺从地走到东方老人坐着的椅子旁边,直杵杵地站住,云里雾里地望着老人的脸。

“孩子,你是一个刚学会不尿裤裆的小孩家,什么事情也没有经过,能懂得什么?一个小孩家不太懂得多少事情不为错,可你要假装着会搞‘四清,那就奇了怪了。搞‘四清’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让搞的,你就去好好地搞,我不拦绊。

可你要凑什么‘四不清’的人数,你干脆把我老汉算上去顶数吧。这么样做你也就不再作难啦,你也就好去交差啦。可是,你要没根没据地攀扯别人,你个小种就去做梦吧,你在我老汉这里就首先过不去这道坎。”

小种被东方老人的气势吓傻了,只知道哭,哪还有对答上老人的词。小种抹着泪水灰溜溜地走了,却又不死心,直接去公社找“四清”工作队的队长作汇报。队长颐指气使着大包大揽地安慰他:“小同志,你别沉不住气,你哭什么呢?

运动就是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受锻炼,在风雨中接受考验,得到提高,在阶级斗争中不断成长。你放心,通过今年冬天的火烧火烤,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四清’干部。一个老古董能怎么样?李沟河大队的‘四清’工作就不做了吗?我就不信一个老古董能顽固得翻了天。走,我跟你一起去找他。”

组长的心里有了主心骨,气势汹汹地领着队长来找东方老人。

他俩还没有走进村子里,在柏村边的土坡下,大老远就看见一位老者颤巍巍地站在柏村上村的村口石崖边。老人皓首银须,微风撩过,长须飘飘,好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组长介绍说:“队长,上村村口石崖边那位老人就是东方老人。”

队长在心里暗暗地称奇,一个小小的山沟沟里怎么竟然会有如此神奇之人呢?队长心里不住地自己问自己,十分后悔自己的冒失。

东方老人的身边还站着自己的老儿媳妇——海他娘。

组长领队长来到了东方老人的眼前。队长跟老人打招呼:“老人家,你老的身体可好?”

东方老人耳不聋,眼不花,脑子也确实好用,他早就知道今天还有好戏要让他自己接着往下唱,他还真估摸得不错。老人早早地就吃过了午饭,一直站在上村的石崖边等,要找他的人还让他真等上了。

“托你的福,我老汉的身体好得很。你是谁?”

东方老人对来人心知肚明,故意拖着长腔问。

组长年龄小,实实在在不懂得山高水低。已经快到了刀兵相接的时候,组长还不识眉高眼低,理直气壮地向老人作介绍:“他是我们在你们公社搞‘四清’

工作的工作队队长。”组长又嫌自己介绍得不大清楚,胆大妄为地又找补一句,“我们队长找你有重要的话要说,你老汉要小心着点。”

组长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却是小孩子家的话。东方老人懒得理组长,把锐利的目光扫在队长的身上,明知故问并且俏俏皮皮地反唇相讥:“噢——我明白了。你也是来李沟河整‘四不清’的吧?咳,那个也是搞‘四不清’的小种,你提醒得我老汉对,我老汉是得小心一点,要没我就不会早早地站在村边迎候你们俩咯。”

“老人家,不、不是——不……是。你老人家说的不对,我们是搞‘四清’

的干部……”队长说话有些不怎么利索,磕磕绊绊的。

“那你们去搞吧,我不拦绊。”

东方老人不等队长说完话,给媳妇使了一个眼色,转身就要走。

队长赶紧转弯向前,挡住了老人的去路,他毕恭毕敬地说:“老人家,你慢点走,我耽误一会儿您老的时间,您老等一会儿再回家吧,有个事情我想跟您老马上就当面说说。”

“我是一个山村老朽,你找我能说什么哩?”

东方老人年岁不饶人,有些躬肩。可是,老人的个子高,他面对小矮人‘四清’队长,确实有些居高临下的架势。

此时,队长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在路上的威风气势一扫而光。队长用手指一指组长,低声下气地说:“老人家,我要说的还是他前会儿和你说的那件事情。”

东方老人停稳脚步,把酸枣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之后,款款地说:“孙悟空打妖精,本来是对的,老唐僧却善恶不分,人家救他还不领情,动不动就念紧箍咒,他把孙悟空圈着硬是撂下挑子好几回。唐僧知道自己错了后,还懂得给孙悟空捋顺毛,他做得很对。可是,你们这些人连唐僧都不如。我为什么这么说哩?

因为你们这些人做事情不会真诚务实,所以社会主义的事情你们当然不会好好地去做。你们动不动就学唐僧圈治人,圈治人的事情做得倒在行,可就是不学唐僧,要学还不到家,眼下你们在李沟河做的这种事情我老汉确实想不通。今天,我要是说错了,我会学学老唐僧,请你们放心。”

队长听得一头雾水,含含糊糊地说:“老人家,您老的话我听得多少有些不太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