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庄春秋(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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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李泡归乡(2)

张翠花的过去不是疯,但是,实话说,她多少有些野。在她身上的那种所谓野,就是喜欢凑热闹,好去赶庙会,好去看唱戏,好去人多的地方趋红火。村里的长辈们对她有偏见,都好议论,说,这女子野得没有边,不好管,不像是个安分守己、能过好日子的人。自从张翠花和李泡成婚后,她把自己这个本不是什么错的喜好也丢啦。她管住自己不乱跑,也管住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可心人别再花心。

这年的冬境天,闲暇无事,姑父到李泡赁的房子中闲坐,一进门,见李泡抱着一本砖头厚似的书正看得入了迷。那是本《水浒》。

姑父坐下后好奇地问李泡:“孩子,我知道你没念过几天书,这种砖头似的书,老天爷,那上面的字你认识?”

李泡笑一笑,自夸自诩地卖弄着答:“您老小看您侄儿喽。我在河北五年多,别的本领不敢吹,我成了个文化人却是事实。不但认识书上面的字,书里说的事情我都能全部讲出来。”

姑父拿过书瞅了瞅,只认识书封面上的一个“水”字。他,已经六十开外的年纪,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十分惭愧。他托着书拍打着,有些拿捏,如同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忸怩着问:“孩子,要是这样的话,你别净一个人看。你能不能给我们村上的人都讲讲,也让大家伙都长长见识,是一件好事情哩。”

李泡说书的兴头被姑父鼓动起来了:“能行。不知道你能不能组织起人来听。”

姑父愤愤不平:“今儿下午村里要开贫雇会,咱村的富家指标没有完成,完成个屁!都一样的庄户人,一样的背朝老天面朝地,一样的黄土地里觅吃食,受死罪。稍微宽裕些的家,也就多耕了几亩地,就能成富农啦?上边要是来人我就叫大家伙应个景,装装开会的样子。要不来,你给大伙说书解个闷,反正冬境天也没有个什么当紧的事情。”

姑父是这个村的贫协主席,贫雇农归他管。

李泡兴味浓浓:“姑父,这本书叫《水浒》。书上说的是山东水泊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扯起大旗造大宋王朝反的故事。我给大家先讲讲前十四回,您看怎么样?”

“行,太好了。我这就去召集人。”

姑父兴冲冲地出去不大一会儿工夫,姑父家已经陆陆续续地挤了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

连着十来个下午和黑夜,来听书的人越来越多。

有一天李泡的书刚讲完,人们恋恋不舍地正准备往外走,突然,有一个老汉大声地开腔道:“大家伙都先慢走,听我说个事情。”老汉等人声静下来之后,抹一把嘴,继续大声说:“咱们不能总在主席家听书,给人家总找麻烦也不好。

我看这样,人家孩说书,咱们干脆全村从东到西一户一户地轮,每户轮一天,不说别的,总得管上人家孩好好吃喝上一天。咱听古今,不能让人家孩什么也不得,得有个肚儿圆。大家说好不好?”

人群齐声喊:“好!”

老汉又说:“那就这么定下啦。明天下晌和夜晚先到我家说书,我家住最东头嘛,大家伙没意见吧?”

“没意见——”人群又高声喊。

李泡说书中间的口气,势气,大气,豪气,亮气,朗气,震慑了听书的人,使听书的人都进入到了亢奋的状态;李泡说书的妙趣横生、嘴中的满口珠玑感染了听书的人;李泡说书的选材跌宕起伏,曲曲弯弯的故事情节打动了听书的人。

虽说事先定下了说书的场次,但是不行,村里抢着、夺着让李泡到自己家里当书场,谁抢到人算谁的。好饭、好菜和好酒事先准备着,等候着,把李泡的人抢夺到家里就好好地侍候着。

这一天,李泡被一户男人常年在外做小本生意的女人抢到了手。这个女人早两天打发人要叫回男当家,死鬼男人摇着拨浪鼓做着针头线脑、糖蛋和柿饼的买卖,谁也不知道他摇到了何方何地。李泡的人已经抢到手,带着一个四岁女娃的内当家只能自己张罗饭菜,好好地招待着李泡。

中饭后的下午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李泡的书说得酣畅淋漓,听的人过足了书瘾,都迫不及待地到家里拨拉几口晚饭,匆匆往书场赶,听晚上的书。

晚上等人来得差不多了,李泡酒足饭饱地开讲了。这天黑夜正说到王婆唆使西门庆勾引潘金莲让西用巧方秘法使潘入彀最后西如愿以偿地与潘勾搭成奸的那一回书。李泡的绘言绘语、绘声绘色,李泡的嬉笑怒骂,李泡的抬胳膊动腿,李泡的纵横捭阖,李泡的诙谐幽默,生生地打动得听书的人如醉如痴,听书的人都沉浸在身心愉悦的故事中。这家的女主人全身成了红炭没了自己,丢了魂。

她就坐在李泡说书对面两尺远的条凳上,两眼巴巴地瞅着李泡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

夜已经很深了,书也告一段落。

书场上静悄悄的。突然,听书的人从故事中醒过神来,闹哄起来,中心议题就一个,还是说书的场次问题。

“不行,不能总这么抢来夺去的很没有意思,咱们抓阄,抓阄最公道,咱们用抓阄的办法排出说书场次的先后顺序,让人家李老叔到各家说书。”有一个小伙子高声喊。

人群应和着:“就这么办——”

李泡的姑父只好让人准备了些纸蛋蛋,等各户派代表抓完阄排出了书场的先后顺序,李泡向往屋外走散的人们一一揖别。这当儿,这家的女主人还愣愣地坐在条凳上犯迷糊,浑然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把自己不知忘到了哪,把自己的家也早忘到了脑门后的不知什么地方啦……

“弟妹,你快一点收拾收拾,关好门,我也该走了。”李泡向女主人告别。

女主人的身上一激灵,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她红着脸,干巴利落、直杵杵地说:“你,你不能走!”

“咋?”李泡的身子吓得一哆嗦,发开了愣。

“俺要你……”

女主人说着话,毫无意识地忘记了自己是谁,扑上来一下子搂住了李泡的身子,踮起脚跟在李泡肉嘟嘟的圆盘脸上狂吻起来……

“啊——”李泡吃惊的样子活像一只吓傻了的兔子,回过味儿来后,又用死劲要推开她:“你莫非疯了不成,真是的……”

女主人铁死地箍住李泡,李泡怎么也扒拉不开她那紧抱自己的两条胳膊,大冬天,把李泡急得出了满头大汗……

“男人不在家才有几天,你犯的是哪门子贱哩?嗯?死不要脸的东西。我还不知道你会是这么一号人……”

院子里传来张翠花的怒斥声。

女主人听到从院子里传到屋子里的骂声后,她如同五雷轰顶,颓然地松开箍着李泡的两条胳膊,软瘫在了屋地上。

李泡趁势紧赶几步出了屋门。张翠花还要骂人,李泡用手堵住她的嘴,悄声呵斥:“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悄悄的,别惹什么是非,咱赶紧走人……”

李泡的姑父也没有走远,就在大门外等着李泡和女主人告别后一起回家。

屋里的情境和话语他看见的、听到的一清二楚。李泡和张翠花跟上来后,他气不打一处出,恶声恶气地小声嘟囔:“你们俩看一看,这叫个什么事情嘛,丢人现眼!这女人没听说是个偷嘴的猫啊?真是奇了怪了……”

“这以前,我和这个女人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囫囵话,翠花,这个情况你也是清楚的。我……”李泡犯蒙地说不下去。

张翠花趁李泡的话顿住的当儿紧跟一句:“你说书说得太打动人心啦,惹得她……”

“这村你们俩不能再待了,赶紧地抱着庭庭回你们柏村吧。唾沫星子能淹死个人,惯嚼舌头根的货们找个把把就想添油加醋地瞎咧咧。咱不找这个腥气闻。”

姑父在前面走得急,话也说得冲。

庭庭是前年李泡和张翠花生的男孩。

李泡气鼓鼓地连续问:“姑父,翠花,我来你们村已经有好几年,丧风败俗的事情你们见我做过吗?你俩信我会跟她有什么事情吗?”

“这么些年过来,你的为人我清楚。”张翠花不打含糊地答。

“你不是个花心的汉,我心里对你清清楚楚地记着一本账。”姑父断然地答。

李泡下了决心:“翠花,咱们回,回家乡。我们村虽然小,却从来没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前些年荒唐过,自从有了翠花,我什么也不缺了。乡亲,乡亲,回到家才有亲。”

再一次轮到在贫协主席、李泡的姑父家里说书了,这天晚上的书正好说到水泊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齐集聚义厅排座次那一回。李泡打住书后深情地说:“乡亲们,书,说到此为止。要过春节啦,我也该带着翠花和庭庭回家乡看看啦。”

李泡扫视一圈书场,因为十分动情,所以他热泪盈眶,感激的话语慑人心肺:

“乡亲们,你们这个村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我感谢乡亲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能不嫌弃我,把我收留了下来。在我热爱的这个村子里,我讨饶了大家伙这么些年,没有给大家伙做过多少事情,心里感到十分惭愧。你们对我的天大恩情,我会牢牢地记它一辈子。今天,趁全村人都在我姑父家里的机会,我向大家伙致以深深的感谢,我谢谢大家伙啦。”

李泡面向书场站好后,深深地躬下腰,三四次地重复着这个心怀感激情谊的恭敬礼。有一位村干部想挽留他,话说得很中肯:“李哥,你现在已经当着村里的会计,你走了,我们找不上你这样的好干家。哪里黄土不埋人,你还是不要走为好吧。”

李泡挠挠头,像一个很对不起人、做错了事情的大孩子一样腼腆地笑笑,不得不回绝他:“这位老弟,你的深情厚谊我领了。可是,我真的得回去啦,我对不起您老弟啦。会计账本我都带到了书场,当着大家伙的面,我把账目交代清楚,请村里另请高明吧。我也会推举个人接替我,给你们大家伙做个参考,我这么样做,大家伙说说行不行呢?”

账本从姑父手中传到了每一个村干部的手中,又传到了村民们的手中。灵秀娟丽的蝇头小楷清清爽爽,不涂不抹笔笔清,条条明。账本在人群里传,赢来的是一片赞叹声。村民们都舍不得李泡走,说着同样的话,既恳切也实在:

“怎么说走就要走呢,真是个精明的老好人哩。”

“他走了,村里往后不会再有人给大伙说书解闷啦。”

“……”

村民们说着挽留的话,眼睛却都瞅着张翠花。张翠花的头低低地垂着,没言没语地流着热泪,止不住感情的波澜……她抹着泪,像一只花蝴蝶似的飞出了书场……

姑父村的村长派了一辆马车送李泡一家回家乡。姑父受全村人的委托,他亲自送内侄儿一家三口回柏村。

姑父村是个有七十多户的村庄,全村人都涌在村口,由村干部们指挥着站在路的两边送李泡。村口的树上还花花绿绿地贴着送别的标语。李泡平生头一次享受到这么隆重的礼遇,感动得像伤风感冒了一般涕泗横流……

他走到欢送人群的顶头,扭转身向欢送的人群跪下了,把头磕在了地上……

李泡在回村的路上跟姑父和张翠花深情地说:“活个人难,活个好人更难,但活个好人真好。人啊,活到世上七灾八难不到头,可是,经过了磨难的人才会懂得,世界是好人的……”

李泡一家人的马车刚翻上柏村的土坡,正是中午吃饭的时辰。映入李泡一家人眼帘的首先是村口华盖似的那棵老柏村。在深冬的寒风里,老柏树仍然是那么苍劲,用它那浓重的枝叶庇护着小小村落的生灵。皲裂的树干,裸露的树根,象征着老柏树的年事已高。它身旁那些杨柳榆楸等小树丛因为有了它的庇佑,寒冬里也不失来年会更加蓬勃的气势。李泡从来都没有这么细心地观望过家乡的这棵老树,此时此刻,他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老柏树,他的心里无比激动,他百感交集,面对着老柏树,他不由自主地高喊起来:“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柏村人听到了马车声和李泡的叫喊声,都撂下饭碗往下村边的土坡赶。

小孩子们一边跑一边高声叫:

“都快来看呀,泡伯回来啦!”

“泡叔没有死,他回村啦!”

“哎呀,都快来看呀,他们一家人是坐着大马车回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