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芬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她目睹过很多男人来过她家里。长到十五岁,徐小芬决定放弃学业。本来她在学校里的成绩还算不错,顺利地读下去也许可以读上一个稍许不那么好的大学。这是老师们对她的基本评判,她自己也认可这一点。但她认为与其将来读上一所不那么好的大学却又找不到工作,还不如就学上一门现成的手艺。她来到按摩店,跟了肖医生。肖医生能收下她的原因,恰是这小姑娘这么小就能自个儿拿主意。这很不容易啊,肖医生说。
对于女儿的决定,母亲想不通,她悲悲切切地哭闹了一个星期。徐小芬跟肖医生说,你别管她,让她闹去吧,她闹不了多久。徐小芬这话说对啦。一星期后母亲就安静了。徐小芬就守在按摩店里,晚上也不回家,大约两三个月才会回去一次。她表现得很决绝,有意想要和母亲弄得生疏。很可能这并不是徐小芬单方面的愿望,母亲那边大概也想这样吧?既然女儿想要独立,她又何必要拦着呢?尽管还在一座城里,母女俩却像是越来越远。奇怪的是女儿离开后,母亲的容貌却在毫无指望地衰败下去。她不再是一个美丽的寡妇,而更接近她自己的真相:一个行将老去的妇人。与此形成默契的是,她从此变得刻薄。也可能不是变得刻薄,而是她本来就很刻薄,只是以前被遮掩着。母亲后来根本不理徐小芬,而且懒得去找上一个哪怕说得过去的借口。
和早期的母亲比起来,徐小芬长得并不好看。她有残疾,尤其是她还肥胖。她不太相信会有男人看上自己,这是她内心里的自我告诫。
按摩店所处的位置很是繁华,城里的楚剧院就坐落在它的不远处。楚剧早已被人冷落,剧院只在过年的时候才会排演一些老剧目,以满足城里的老人和那些特地从乡下进城来看戏的农民。而在平时,剧院的门面全都被租出去做了商业门店,卖服装和精品饰物挂件。剧场则用来招徕外地的演出团体,赚些场租费。
有一次,来了个残疾人演出团。他们打算在这儿演出三天。唱流行歌曲的男声独唱没有双臂,一个失去了手的男人。周宇峰除了没有手,作为男人他相貌堂堂,声音嘹亮。他好像是腰有问题,腰肌劳损。周宇峰连着来按了三次。三天后,残疾人艺术团离开这里,周宇峰却留了下来。艺术团团长苦苦相劝,他只差没有给周宇峰下跪。但周宇峰心意已决。团长没办法,甚至想到要给徐小芬一笔钱。徐小芬不要钱,她说走或留都要看宇峰的意思。团长脸色十分阴郁,只得悻悻地离去。
店里聚了很多人,他们都看到了这一幕。周宇峰扬着脸,站在电视机下面。此时电视里正有一名歌星在引吭高歌,听上去就像是周宇峰在激情演唱。我们走吧,徐小芬轻声说。
她牵着周宇峰的衣角,一起来到街面上。
这件事在当时的确轰动了整个县城。他们租住了一间平房,徐小芬是想嫁给他的,并渴望一场体面的婚礼。但周宇峰不同意领取结婚证,他对那样一纸证书充满了蔑视。并恣意嘲笑男女间这种被配发的“契约”。你想想看,只要我们两人好,谁能管得着?周宇峰的话被徐小芬全盘接受。
他们住在一起,徐小芬暂时离开了按摩店。她在街边摆了个小摊,专卖烤鸭。现在她要养活两个人,周宇峰是个唱歌的,他什么也不会做。这期间,徐小芬的母亲来看过他们一次。她不说话,只是冲着徐小芬不住地摇头。徐小芬看见了她母亲头上的白发,她突然没来由地想哭上一场。
肖医生坚持认为徐小芬是个苦命的孩子,她怎么会看上周宇峰呢?他是搞艺术的。就算没有手,也是搞艺术的。她当时就问过徐小芬,搞艺术的能信得过吗?
徐小芬说周宇峰不一样。女人就是这样,往往不是被别人蒙蔽,而是被自己。
他们一起过了几年?吴旺梅问道。
三年多吧,肖医生说,或许四年?
没多久,他们生下了一个儿子。周宇峰尽管残疾,但身体强壮。按他的意思,还想再生一个。是徐小芬没答应。周宇峰不承担任何一点家务事,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他没有手。可是,假如他有手,也不会做。他站在屋子正中间,看着孩子哭,看着徐小芬做事。徐小芬抬起头来,恍然间,好像周宇峰不是没有手,而是正把手悠闲地插在裤兜里。那双手在裤兜里被隐没掉了,他那形象就像是个公子哥儿或浪荡子。
徐小芬认了,她不在乎这个。只要周宇峰在身边就够了,哪怕累死她也愿意。她还和周宇峰说过,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和他过一辈子。那段时间他们很穷,卖烤鸭赚不了几个钱,只够勉强糊口。如果徐小芬到按摩店去一下,她知道肖医生一定会帮她的。她不去。每天,人们都能看到她拄着拐杖,抱着孩子守在她的小摊边。
周宇峰的离去,是有先兆的。有大约两三个月的时间,他开始重新恢复练嗓子。他走到河边去,对着河水发声。在那之前,周宇峰已经有几年不唱了。好多人都知道周宇峰在河边练嗓子,他们把这事告诉了徐小芬。徐小芬主动给他增加营养,早上为他多煮一个鸡蛋。
徐小芬小心地问道,听说你在练嗓子,是不是想通了,愿意到哪个歌厅或是“星光乐队”去唱唱?
怎么可能?周宇峰勃然大怒,你想让我去歌厅卖唱,或是唱给死人听?
那么,怎么又想到了练嗓子呢?这句话徐小芬其实并没有问出口。她忧伤地望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面孔,现在流露出的是铁石心肠。徐小芬为自己仿佛一下子就窥到了他的内心而感到难过。
他们在白天见面的时候并不多,徐小芬忙于生计。只有吃饭或晚上睡觉时才能面对面。他们彼此的目光都有些躲闪。尤其是徐小芬,刻意看着对方,就像是在不怀好意地证实什么?反过来周宇峰也一样,如果他大方地直视徐小芬,则毫无疑问像是在隐瞒什么?而且都知道,因而更像是一种折磨。
周宇峰因为练歌有时会变得拿腔拿调,他不是故意的,所以自己也往往会为此一惊。徐小芬的身上呢,永远都有一股烤鸭味。一天夜里,周宇峰被压抑着的哭声惊醒了。徐小芬兀自咬着枕巾痛哭流涕,周宇峰也有些伤心。他是应该抚摸她的,但是他没有手,他只能用嘴去触碰她的头发。他不想问她为什么哭?他知道原因。而徐小芬则希望他能问一下,哪怕假装问问也好。可是周宇峰固执地沉默着,徐小芬哭得好没意思。
她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周宇峰说,还没定。
那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这种事我不能骗你。
如果一定要走,我希望你和我离婚。
离不了婚我们,你也清楚,我们没结婚。
没结婚也要离婚,我就要个名分:以后别人会说,她和周宇峰离婚了。
徐小芬对这事胡搅蛮缠,她想要个离婚的名分却最终也不可得。周宇峰是悄悄离开的,在徐小芬卖烤鸭时,周宇峰一个人收拾好东西走掉了。徐小芬不能原谅他不辞而别。
她后来反复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又不会拦着他。他的心一直没死,就想唱歌,这我知道。但是他没必要偷着走,他偷着走太伤我的心了。
周宇峰走后,孩子留给了徐小芬。她不是离异女人,带着的孩子只能算是私生子。一般人不会区分得这样清楚,是徐小芬自己说的。她告诉了她的母亲,然后她的母亲逢人便说。那当然是后面的事情了。
徐小芬不再卖烤鸭。肖医生知道后,店里恰好又正缺人手,就把她请回来了。徐小芬重操旧业,把儿子送给母亲照料。母亲的脸色很不好看,说我这一生算是让你给毁了,先是照料你,现在又要让我照料你的私生子。母亲的怨言主要是说给那些她所熟识的人,所以她接受徐小芬的儿子,更像是为了能展示手中的“证据”。私生子不过是母亲手中的证据,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徐小芬毁了她一生。如果徐小芬不是打小就残疾的孩子,以她当时的姿色,她会找不到一个好男人吗?没人知道她对自己的女儿居然会有这样深的积怨。要到她的晚年,才会把这些全都暴露出来。
她喜欢说这些事情。徐小芬不在乎,她已经习惯了母亲的饶舌。但是,好歹还是母亲在给她带孩子,母亲对孩子的照料比她更精心。
和徐小芬回到店里来要稍早一点,王小强就已经在店里了。那段时间,店里有一种暧昧和略显放荡的气氛。不是很严重,一种意味而已。主要是高医生,总在开一些充满暗示的玩笑。还有那些女人们,她们更像是要猥亵王小强。这符合当时县城里的整体风尚。很多人已堕落,另一些人在准备堕落。也不能说是堕落,无非是相对以前而言,男女关系更为多元。
王小强来自异地,还远未开化,几乎就是一个“雏儿”。他的脸红和拘谨,显得突兀而珍贵。很多妇人来这里按摩的目的就是要逗弄一下他,这在大家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她们谁都没有病,或者没有很严重的病。肖医生知道她们,也就是玩呗,她们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因为有这么一个男孩在,店里会额外多出一些有闲的妇人。她们刚从牌桌上下来,或是刚洗过面。而王小强是想认真学点东西的,这跟徐小芬当初的想法一模一样。妇人们的骚扰,有时对他会变成很大的负担。他羞怯,难堪,继而恼怒。肖医生的缄默,似乎更可以理解为对王小强调笑的鼓励。一波又一波,使得王小强有时会盼着地上能裂开一道缝。
这时,能出面拉他一把的往往会是徐小芬。徐小芬从心里瞧不起她们。干什么呀?太下流了。
而在表面上,尽管徐小芬不会直接地招惹或顶撞她们,却也会给她们难看的脸色。她还有一些别的办法。比如她会突然叫唤王小强,告诉他炉子上的水开了,要赶紧灌到暖水壶里去。
王小强便颠颠地往里跑。有几次他跑到里面去,却发现水并没有开。听着外面闹哄哄的笑声,王小强明白了徐小芬是在帮他,心里一下子就充满了感激。
这种小把戏过去用得比较多,后来购买了饮水机就没法再用了。但是徐小芬会吩咐他去干点另外的事,也不是大事,无非是支走他,临时和他正遭受的纠缠断开。
要不然就干脆抢白她们几句,比如像王少丽那种女人。在她看来,王少丽那种女人近乎于无耻。她不明白肖医生为什么不制止?王小强因此特别乐意被徐小芬支使。一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王小强的心里就乐开了花。他对这个女人渐渐有了母性依赖。
在这个店里,他们更像是建立了一种共谋关系。王小强认为徐小芬一直都在解救他,所以他经常会无助地看着她。
至于徐小芬,她并没有想得太多,所做的那些事不过是她的天性使然。她从没忘记过周宇峰,那个抛弃了她的男人。徐小芬这样想过:男人让女人永远记住的办法不是爱她,而是抛弃。她痛苦而清醒地从自己和母亲身上看到了这一点。她知道,母亲一生都不曾忘记过父亲。不同的是,她没有原谅父亲,而徐小芬根本就没有恨过周宇峰。这些事王小强无法理解,他还是个未发育好的孩子。
无事可做的时候,徐小芬迷过看电视剧,也迷过用纸牌给人算命。直到她学会了下跳棋,便基本固定在自己跟自己下跳棋上了。没有了那些女人们的纠缠,徐小芬也会欺负王小强。这差不多成了惯例。王小强说的每一句话,他那怪异的外地口音,和他拿着手机阅读短信的滑稽模样:因为眼睛残疾,他的视觉更像是嗅觉。都会成为徐小芬尽情嘲弄的对象。问题是王小强不觉得徐小芬在欺负他,无论她说什么,王小强的心里都会甜滋滋的。
在这种环境里,王小强长成了小伙子。很难说是在哪一天,女人们不再在他面前放肆。她们突然收敛起来了,似乎明白他也是个男人。他在沉默不语中蕴藏着某种不可知的力量。这相当可笑,以前说过的那些司空见惯的话,现在再搁在他身上会显得很不合适宜。一个男孩和一个男人的区别,也许只需要一个夜晚就能呈现。现在的王小强会用不动声色的微笑,去面对那些他曾惧怕过的女人。
可是,她们在哪里呢?她们当中的几位成了常客,还会经常光顾。另外一些,则是随后补充进来的。按摩店就是这样,总会有流动的顾客。像吴旺梅这样天天泡在这里的,不会太多。她有时间,而且她还有子女们供给她钱。再说她的身体需要按摩,她有老毛病,也该在晚年里享受享受。更重要的是她每天都需要和肖医生一起消磨一段时光,这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吴旺梅不知道的是这对肖医生也同样重要。两个老女人,她们互相诉说和倾听。
吴旺梅亲眼看到了王小强的变化。他和徐小芬的关系,就像是师姐和师弟。让吴旺梅惊讶不已的是,王小强后来发誓要娶徐小芬。她看不懂这其中的情感。所有的人都看不懂。徐小芬要比他大上好几岁,她还带着一个私生子儿子。王小强像是铁了心,一定要娶她!可是徐小芬还没有松口,她扬言说,我再也不结婚了。
对此,肖医生跟吴旺梅分析道,女人嘛,还不都是虚张声势。她认为徐小芬早晚会动心,王小强比周宇峰那可是强多了。肖医生说,等他们结婚时,场面上一定要好好地办一办。店里也太需要冲一冲喜气啦。除了这两个人,肖医生一直都很关心李秀芸的婚事。这个女人一天不嫁,在名义上都是高家的儿媳妇。肖医生让吴旺梅在外面多打听,而吴旺梅至今还没听到任何风声。我就不相信她真能熬得住?吴旺梅答道,熬不熬得住那是她的事,可她就是不愿嫁人。她这么耗着,肖医生说,肯定是惦记着高家的遗产,但是高医生一分钱也不会留给她。那么,吴旺梅说,李秀芸的孩子,那可是你们的孙女啊。孙女?肖医生喃喃着。她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吴旺梅知道她的面前只有墙壁,但她知道盲人的目光可以穿透它。我们只认高云松,这句悠悠的话语也像是刚从远处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