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是真的。高医生肯定不知情,那么小玉呢?她要么是闭着眼睛,要么是看到了肖医生的到来却故意不做声,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呢?他们全都跪下了,跪在地上,是肖医生让他们跪的。她还要小玉扇高医生的耳光,她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摧毁高医生的尊严。男人一旦丧失尊严,肯定会俯首帖耳。小玉不肯,她更严厉地命令她,同时她还恐吓这个乡下来的女孩。她说,你要不扇,我会把你的父母双亲全都叫来,告诉他们你的丑事。乡下女孩大都孝顺,怎么能忍受这个?她果真扇了高医生的耳光。
此时,肖医生威严地站立一旁,她在监督。而小玉看着高医生的身体,她忽然发现丑陋无比,他的身上已出现多处皱纹,而男人的一些特征更是不堪入目。最终小玉离开了。先是听说她进了某一个发廊,同样是按摩,但她所做的已经是另一回事了。不久便又去了深圳。
小玉走后,肖医生没有再为难高医生,她不说什么。这么做,其实是肖医生想让他更为自责和内疚。她的目的达到了,高医生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肖医生充分扮演了一个受害者的角色。她跟吴旺梅说,婚姻就是这么脆弱和可笑,她跟高医生那可真是患难夫妻。他们是残疾人,永远都在黑暗中,能够有一份事业走到这一步其实很不容易。她没有想过高医生会背叛她,但是当机会出现了,高医生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淫乱。这就是事实,她要让高医生一生都感觉到愧疚。
那段时间里,高医生就像龟孙子一样活着。他白天在店里小心翼翼地干活,晚上回到家里,还要主动给肖医生做很多事情。比如给她洗脚,高医生蹲在地上,细心地为肖医生搓洗每一个脚趾头。洗着洗着,肖医生有时会突然起脚踢翻水盆,盆里的脏水泼溅到高医生的脸和身上。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每一次都是高医生默默地收拾残局。他做过亏心事,就必须忍受。
但肖医生不会让外面的人知道,她小心地捂着,只会让这些事在家里上演。她要高医生给她洗头,洗澡,而且她还对水温特别挑剔,稍有不如意,就大发脾气。夫妻,如果你抓住了他的把柄,他一样会对你低三下四。这一阶段一直持续到高云松离世,丧子之痛是这个家庭面临的又一次重大变故。
悲痛使高医生变得非常消沉。他不再理睬肖医生,也不说话,好像成心要变成一个哑巴。突降的灾难似乎免除了高医生犯下的罪孽,他可以不再受罚。那样的一段生活结束了,作为施虐者,肖医生也同样要面对儿子遭遇车祸这一事实。儿子,他死了。高医生很难复原,他以前把所有的东西都寄托在高云松身上,但高云松却先他而去。
尽管高医生还活着,他身上却已没有多少活“气”。他一定是在暗自让自己慢慢死去。好像就是这样,他整天不声不响,吃饭和上厕所也都悄无声息。
最先恢复过来的是肖医生,女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要更为坚强一些。她主动和高医生和好,劝告他要好好活下去。
她还提到了高云松的遗腹子女儿点点,点点眼下和她的母亲李秀芸生活在一起。可她是我们的孙女,我们有责任抚养她。抚养她?哼!高医生冷笑着,她的父亲死了,母亲还没死呢,轮不到我们。
看得出来,他还在恨李秀芸,始终都不肯原谅她。是啊,她真是一个丧门星,把她娶回高家实是家门不幸。而且,生下点点是李秀芸自己的主张。高云松死的时候,李秀芸离预产期还有几天。高医生曾让人传话,要她引产。李秀芸大哭一场,声称现在引产无异于让她亲手杀死一个幼小的生命。那是高云松的骨血,她要对死者负责,生下女儿,让高云松的血脉得以在这世上延续。她没想到高医生他们会这样冷酷,想想都叫人寒心。高云松尸骨未寒,他们竟想亲手扼杀自己的孙女儿。
是否生下后来的点点,双方都有各自的想法。高医生是想一了百了,既然儿子已死,不如引下孩子,从此和李秀芸不再有任何瓜葛。管她嫁人也罢,不嫁人也罢,高家再没有这个人了。李秀芸正好相反,生下孩子和不生孩子大不一样。有了孩子,就会是高家唯一的继承人。高医生和肖医生一生都在按摩,听说很积下了一些钱财。
大家各自心照不宣。按理说,让高医生把家产全都留给点点他是愿意的,毕竟点点也还是高家的人。问题是他对李秀芸不放心。李秀芸这么年轻,听说又生得漂亮妖冶,像她这样的女子要守是守不住的,她早晚要找男人。一旦她找了男人,高家的财产事实上就会到了他们手上。这也是高医生所忧虑的原因。但李秀芸还是坚持生下了孩子,她给这个健康的女婴取名叫点点。李秀芸现在住在娘家。刚满月,她就抱着点点来到按摩店。她说这是点点,让爷爷奶奶摸一下,摸一下就会知道点点有多漂亮。这么说着,她先抱给高医生,又抱给肖医生。他们一一接过去,真的都细细地摸了一遍,从脸蛋到头发再到四肢,全都摸过了。看得出来,两人都有些哽咽。一瞬间,在点点面前,以前所有的隔阂和过节好像全都消失了。但这只是突然爆发的短暂的情意,不过是假象而已,矛盾在以后还会继续存在。
把高医生从消沉中解救出来,需要一个过程,肖医生花了差不多有将近十个月的时间。她认定,只有我才能救他。高云松已经不在了,不能再搭进一个高医生,那也太不值了。
肖医生了解男人,一个男人很容易就会给毁掉。他们对生命往往会有一种很奇怪的姿态。所谓生死与共,恰是男人们乐意去实践的事情。高云松事件,使高医生既仇恨同时又极力想要亲近死亡。所以,肖医生要开导他。她必须留住自己的丈夫。当儿子不在了,丈夫成了她仅有的亲人,她只能抓住他。肖医生开导他的方式是尽可能不再提高云松,这在她确实很难做到。她内心的悲痛并不比高医生弱,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同样知道的是,外人根本无法拯救高医生,她只能这样做。不提高云松,是要努力地去淡忘。
然后再公开和他谈论小玉的事情。很显然,谈小玉是在回味他的风流韵事。一个男人,一个眼睛瞎了的老男人,在他的晚年还能有一段风流韵事,这本身就很不简单,很值得骄傲。这不是假的,他的妻子能够证明,因为曾经被她捉住过。现在再由他的妻子来和他谈这件事,他会怎么想?当然,如果要回过头来看,就会发现肖医生是要反复并从不同的角度来利用这件事。这件事可以利用!以前是要让他悔罪。这会儿又不同,这会儿肯定是要恢复他的勇气。作为男人,得给他找活下去的理由。这里,自然还要涉及到宽恕。面对灾祸,没有什么罪责不可以被原谅。
吴旺梅同意这一点,她又提到了自己的丈夫,提到他卧病在床。那真是一种怪病,她说,让随便哪个男人得上那种怪病都不应该。看见他缩成一团,我就想哭,就想把他像小孩一样抱在怀里。这世上有多少种怪病啊。
肖医生停下手,她看着吴旺梅,或者就像看着她。这么说,你不恨他?哪怕他以前老往墙上撞你的头。
不恨。吴旺梅说。
可是我恨他!肖医生坚定地说,我恨高医生背叛了我,我这双手,肖医生把自己这双手举到看不见的眼前,就曾抓住过他们的身体。但那都已经过去了,肖医生就是这样跟高医生说的。她握住高医生的手,说你怕什么呢?我们都是老人了,说说无妨的。没事的时候,一天的生意做完了,回到家里,肖医生总会引导他。
起初高医生还有些迟疑,但经不住她反复地提到这个女人。高医生就会说,他说得很细。夫妻两人能够心平气和地谈论一个离去的通奸者,这说明了什么呢?肖医生在他面前表现得很大气,她没有丝毫吃醋的意思,也不指责半句。高医生回忆她在此之前的所作所为,简直判若两人。现在他们就像是陷在一片废墟里。她在搀扶这个男人。她询问那些事的细节。女人对自己的男人怎样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充满了好奇和遐想,肖医生也不例外。高医生一开始总是尽量地回避,他只说那些不重要的事。比如他说小玉是一个贪图小便宜的女人。
那当然,这种女人嘛,坏就坏在钱上面。
她要我给她买些小东西,那都是些花不了几个小钱的玩艺儿。
你买了?
是啊,我给钱她自己买。再后来一步一步地加码,她会要求买一些更为贵重些的物品。
我知道了,像什么化妆品,香水和衣服这些东西,都是你给买的。
肖医生微笑着,高医生虽然看不见她的笑容,但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微笑。你怎么知道?
我闻到了香气,那些经常从其他女人身上飘出的香粉气,突然有一天从小玉身上也飘出来了。我就在猜想,是谁给她买的呢?
我,是她要我买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买给她呢?是不是你试探过了?因为她没有反抗,你的胆子就大了?然后等到她跟你要钱,你就知道能上了,是吧?
这已经有点像是循循善诱了,而不是逼供讯。或者说像是老师在启发学生思考,而不是纪委对“双规”干部的查问。高医生试着讲了一些,肖医生很配合他,总是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他们说到了小玉的身体,身体上的毛发,以及做爱时的具体情景。她可真瘦啊,但是她身上有劲。乡下孩子嘛,到处都有一股蛮劲。他们谈到了性,以至于在他们之间性的话题贯穿了很长时间。这是他们的秘密。他们谈论老年男子和年轻女子做爱的具体问题。抛弃了羞耻心,也同时抛弃了罪恶感。没有这些东西的约束,就会真正沉浸在感官里。没有人能想到,这对夫妇,两个老人在夜深人寂之时津津乐道的,居然是性事。他们能谈到很小的事情里去。而性事的主角是高医生,另一个是小玉。高医生说了很多他做过的,也一定有一些会是杜撰。肖医生对此并不戳穿,得允许他有一些虚荣心。男人喜欢在性的方面夸耀自己。她咬我。因为她如果不在口里咬住什么东西,就会叫出声来。她忍不住,每一次都想叫。不能要她叫,得让她咬住。她咬得可真痛。每回她都咬在我肩上相同的地方,就这儿,高医生拉着肖医生的手往自个的肩头摸去。摸到了吗?好像有一圈凹槽,那就是她给咬出来的。没摸到啊,肖医生仔细地摸着。没摸到?那就是后来慢慢平了,我能摸到,我还能摸到齿印呢。
你不一样,肖医生说,你不光能摸,就算是想你也能想出来。
完全像是一种悖论,正是从谈论这些近似于丑陋的事情中,高医生恢复过来了。他也从此变成了一个粗俗不堪的男人。
这时候店里的生意又好起来了,正如肖医生以前曾预测过的那样,老顾客们还是信赖盲人。他们纷纷回到这里,还有那些经常在外面玩的女人们。顾客多了,店里又新添了徐小芬和王小强。实际上新添的只有王小强,徐小芬不是。她以前在这做过,出去做了些年,然后又回来了。
那些经常在外面玩的女人,把来这按摩当成是一种体面。高医生和她们开玩笑,他们的玩笑话里肯定隐藏着一些淫秽的信息,店里因此常常爆发出阵阵笑声。女人们观察着肖医生,看来和高医生如此调笑是被允许的,因此她们愈发放肆。先前的一些老顾客,他们都还记得高医生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高医生虽然是个盲人,身上却还有几分斯文和儒雅。肖医生呢,也像是个害羞的大姑娘。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惊讶地发现,肖医生在外表上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而高医生,他变得太多了,他随口就能说出粗话来。这成了高医生的一种新做派。他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会往粗俗的方向走。高医生的油滑,是他身上新出现的东西,就像一株老树上长出的新枝杈。这可以被看见,同样可以被看见的,还有他偶尔不自觉地发呆,突然之间他就会呆呆地站上好一会儿。也许他就那样站着入睡了。
徐小芬相信,这才是生活的残酷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生活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徐小芬深信这一点。
跟肖医生学按摩,徐小芬是当成医术来学习的。她十几岁就进来了,跟了高医生他们好多年。她进来时的年龄和后来王小强进来的年龄差不多。
徐小芬有一个忧愁的母亲。她在母亲总是抹眼泪和不停地叹息声中长大。母亲一直在为女儿担忧。她的身上有一种很忧郁的气质,她不相信自己会生出一个有残疾的女儿来。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一场病给落下了。这更使她内疚,好像女儿变成这样全是她的错。这种想法让她羞愧,她从来不敢或者不愿意和徐小芬对视。徐小芬从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她母亲的伎俩:和她在一起时,她母亲会假装欢乐和坚强,告诉她一些书本上的励志故事。但是一转过身去,母亲就会偷偷地抹泪。
一开始,徐小芬认为母亲一定是在为她黯淡的前途而暗自忧伤。但时间长了,随着年岁的增加,徐小芬猛然意识到,母亲这么做显然是故意让她看见的。她要让女儿知道,她在悄悄流泪。她故意把这种事做得偷偷摸摸,却又总是留有漏洞被徐小芬发现。
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很早就离异了。徐小芬从小总是被告知,父亲去世了。长大后才知道,那个男人还活得好好的。他在外地重又组建了另一个家庭,并且生了一个儿子。在徐小芬的印象中,他从来就没照顾过自己的前妻,甚至可能他从根本上就忘了自己还曾有过一个跛足女儿。从这个意义上看,母亲说他已经去世一点也不过分。
有意思的是,母亲美丽的容颜并没有在她的忧戚中遭到毁损。相反,因为有了那样一份忧郁,母亲显得更为楚楚动人。这种东西,是母亲寡居生活中的保鲜剂。因为美丽,母亲事实上从来就没缺过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