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强手忙脚乱地到处按着,他有时候就像是在挠痒痒。徐小芬在细心地观察他们。有好几次王少丽都抓住了他的手,强行要把他的手按到自己的胸上去,却被王小强挣脱了。徐小芬想这个女人真是肮脏啊,她为什么一定要毒害小强呢?王少丽又一次抓住他的手,这回按上了,按着了她的乳房。王小强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停留了一会儿,才拿开。
小强,我问问你吧,王少丽说,你在这儿学徒,一个月多少钱啊?
学徒嘛,都一样,没钱,管吃管住。
你还是给我做干儿子吧,王少丽说,我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零用。
三千块?这么多啊。
你要是喜欢按摩,还可以继续在这做学徒,但是要住到我家里去。
嘿嘿,高医生这时干咳了几声,听着就像是在冷笑。肖医生说,大姐,她一直管这些女人叫大姐,玩玩闹闹可以,但是来真的却不行。
有什么呢?王少丽抢着说,我是看这孩子可怜,想做他干妈帮帮他,有什么不好?
我们这是靠手艺吃饭,将来小强有了手艺,不愁一碗饭吃。
也不矛盾啊,我又不要他跟我一生。干儿子嘛,无非也就是一个名分,大不了有些事让他照顾一下我。
不说了吧,肖医生冷冷地说,我们这可不卖身。
不卖身?嗬嗬!卖艺不卖身,这是你说的吗?王少丽简直像是在尖叫,我说过要买小强吗?
大姐,不说这事了吧。肖医生说小强的事我做主,他不给人做干儿子。
王少丽一定是非常气愤,她在继续纠缠,你们还好意思跟我说不卖身?那么小玉呢?你们在小强之前带的学徒小玉总还记得吧?她也不卖吗?哈哈哈,王少丽歇斯底里地大笑着,你们不能否认她在卖吧?她可是卖烂了,居然卖到了深圳,要不了多久,她还会卖到香港去。
不许你说她,高医生突然咆哮着,他还攥紧了拳头。王少丽抬起头来,她看到了暴怒的高医生,好像随时准备冲过来痛击她。她从床上爬起来,跳到地上。躺了这么一会,并没有减轻她的痛苦。而她痛苦的缘由,却也无人知晓。王少丽站在地上看着王小强,王小强比她高,她需要仰着头。徐小芬发现她的眼神既缠绵又绝望。她猛地一下抱住王小强的脖子,并狠命咬住了他的嘴唇。这事是一下子发生的,徐小芬在亲眼目睹,而高医生和肖医生都不知道。王小强僵住了,他感觉到自己就要死去。
但是王少丽松开了他,她用手指着屋子里的其他人。她说,装吧,都给我装吧,你们这些人再怎么装,谁没有一摊子破事呢?说着一扭头,冲出了门外。
外面还在下雨,王少丽是从雨水中跑进来的,又回到雨水中去了。按摩床上,在她躺过的地方,有一幅清晰的人体水印。
徐小芬在收拾这张床,她把床单揭下来。走过他身边,她说,小强,你差点被人弄走了喽。
王小强咧开嘴,他那张嘴好像不是自己咧开的,而是被人撕成了那样,他几乎要哭出来。他说,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徐小芬没好气地说,又没人怪你。
你们在说什么?两个盲人同时问道。
王少丽提到的小玉,只在这儿做过短期,前后加起来,大约也就一年多一点吧。肖医生曾把按摩店比作营盘,像军营一样,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总有一些人来做学徒,然后又离开。
他们后来有的自己单独开店,有的去了别的按摩店,还有的去了外地。小玉是肖医生老家的一个女孩,远亲,她管肖医生叫姑婆。可能是营养不好的缘故,小玉很瘦弱。和其他学徒不同,小玉是健全人。她的眼眶很大,配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好像随时都处在惊恐之中。
关于她的事,肖医生和吴旺梅谈过。两人谈过多次,或是经常谈起。这女孩很贫困,来拜师带给医生的礼物是一布袋红薯。那时候按摩店的生意也很萧条,没有徐小芬,也没有王小强。两个盲人带一个女孩。高医生好像总是很愤怒,他动不动就发脾气。让他恼火的是从前的一些弟子,他们在城里开了好些个按摩店,对他构成了恶性竞争。很多信息源源不断地传到他的耳朵中来,他原来的顾客和那些本属于他的潜在顾客在纷纷流失。新店子,大多数是他先前的弟子所开,一般都会有更豪华和新潮的装潢。配置更舒适的按摩床,还会有一些时尚的音乐,他们明显是在有意向娱乐行业转变。
这很可耻!高医生认为,盲人按摩有它自己的传统。他拒绝对自己的按摩店进行重新装修,那不可能,他说随便他们怎么弄,我是不会变的。他们带走了高医生的很多顾客,因此高医生痛恨他们。他们虽然还打着盲人的招牌,但聘请的按摩师好多都不是盲人。
为此,高医生还专门找过民政局,他申诉说残疾人的饭碗被健全人抢走了,结果并没有下文。在不景气的日子里,他和肖医生一起回忆往事。过去县城里只有他们一家,他们从省城里学成归来。那是些悠闲古朴的岁月,来找他们按摩的也都是些相对老派的人物,话也总能说到一块。那些岁月已无声无息地从他们的指缝中流失了。
手不停地按着,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顾客说着话,屋子里暗得很,吴旺梅插嘴说,你怎么知道暗得很?
肖医生笑着说,我听得见光线,我们在付家巷的老店子就是这样,它在门面街的内侧,光线当然会暗一些。哪怕是夏天,从外面走进来,也会有一些凉意。那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肖医生说,她怀念那时候的顾客。
还有高医生,他们都还年轻,在开按摩店的同时,他们就住到一起了。和别的残疾人比起来,他们算是幸运的。他们有手艺,能养活自己,还能有一些积蓄。高医生特别体贴自己的女人,肖医生因此很知足。但高医生是个性欲很旺盛的男人,这在年轻时可以算是一个优点,那么年纪大了呢?作为自己的丈夫,她不想过多地去说他这方面的坏话。她所能做的,就是先不动声色地让他出事,然后再来整治他。
你不能让男人胡作非为,她对吴旺梅说,更不能让他往墙上撞你的头。在生意最不好的时候,实际上是肖医生在安慰高医生。她说,让他们弄去吧,随他们怎么弄,那些信赖我们手艺的人最终还会再回来。
肖医生的预言后来被证明是对的,这座县城,要讲按摩,人们还是会来这里。而在当时,她的这一说法并不能马上就被看到。相反,店里老是没有人来,高医生显得郁闷和焦躁。他还老上火,嘴上起一个个的大水泡。肖医生劝他,不如趁空闲早一点教会小玉。
从说话的声音看,小玉应该很胆怯。据后来见过的人描述,小玉因为瘦,四肢便显得长。腿和手,都长长的,有些像木棍。她肤色有些深,是那种小麦色。在裸露的手臂和腿上,能看到浓密的汗毛。她是个多毛发的女人。高医生教她,告诉她身体的各个穴位,按摩时需要拿捏的要领。之后是他在小玉身上示范,示范完了,再让她在高医生身上按。他们彼此按摩对方,肖医生说,一开始还能听到高医生在唠叨,一段时间后,他们便不再说话。他们在下面按,在肖医生的眼皮子底下。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移到阁楼上面去了。高医生说,小玉很有长进,按得很好啊。他对肖医生说,我们上去按,如果有顾客来,你一喊我就下来。肖医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允许他们上去?他们上去的理由是什么呢?但他们还是上去了。肖医生回忆说,我当时能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的脸色,我肯定是在冷笑,我的脸上有一层寒意。那么,高医生呢?他的脸上一定是眉飞色舞。他和女弟子之间毫无疑问有了某种事,肖医生能听到细微的声响。小玉有了变化,她在化妆。当她走进按摩店,肖医生能闻到一股扑鼻的香粉气息。她把眼圈画黑,嘴唇涂得血红,往脸上搽很厚的粉,试图变得白净一些。化妆就要化妆品,肖医生想,这些钱大概是高医生给她的吧?可笑的是,高医生也在变,他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让高云松陪着他去买了三套衣服。
高云松曾当面质问过他,说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热衷于打扮?你到底要穿给谁看?
高医生说,我的财产全都是你的,现在我穿几套衣服过分了吗?
高云松只能闭嘴。外面一直都有传言,说两个瞎子给独生子留下了足够多的钱。他们的一生快要过去,还要钱干什么?可是那时候没有人知道高云松会死在他们前头,他还将留下一个遗腹子女儿。
穿着新衣服的高医生喜气洋洋,他们一定做过好多次了,所以高医生变得特别胆大。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防备肖医生,而是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因为高医生有良好的听觉,小玉又有一双机灵的眼睛,肖医生根本不可能接近他们。只要她向那边移动,他们很快就能做好准备。她只能无望地看着某一个方向,那是她所能认定的犯罪现场。
但是有一天,店里依然没有人,他们又上去了。那天,外面街面上正在翻修马路。机器的噪声灌满人的耳朵,响个不停。如果长期处在那种噪声里,一定可以让人发疯。肖医生悄悄爬上楼梯,她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即使她不小心发出了某些声音,也一定被外面的噪声吞没了。她站在阁楼地板上,能听到按摩床细微的吱嘎声。这样弱小的声音在下面是听不见的,但和她想象中的情景差不多。她扑上前去,一手按住一个身体。两具裸体,一上一下。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盲人居然会这样捉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