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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都进了城,打工去了。现在都在讲重新洗牌,那么,能不能将男女关系也重新洗一下呢?每一个男人或女人都是一张牌,放在一起重新搓洗。可是,谁能这样?因为夫妻分离,一些人将会过得很悲惨。比如刘发松,他有四十来岁了。四十来岁对一个男人来说完全是多事之秋的年龄。这且不说,也无法说清楚。
和别人一样,刘发松的妻子在东莞,他两个女儿也在广东。她们在正月初六一同离开烟灯村。刘发松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那天正好是他小女儿的生日。临行前,王桂芬给小女儿煮了两只荷包蛋。当时,刘发松也想出去,可是他母亲身体有病。李翠芳七十多岁了,她病病歪歪,很多人都认为她很危险,随时会倒下去,她可能活不过今年。而他们家的另一个老人,刘发松的父亲也刚好死在去年。父亲的死亡,让刘发松知道老人的故去实在无迹可循。所以,现在必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照看母亲。
刘发松希望留下来的人,是他妻子王桂芬,他的理由是女人更细心一些。但王桂芬死活不同意,她认为,她的月薪比刘发松要高两百块钱。而且,她也是母亲,在广东她可以监护到两个女儿。这个时候,危险的不仅仅是老人,两个女儿也同样处在危险当中,那是别样的危险,她不能让她们出事。王桂芬所说的危险,刘发松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从烟灯村出去的女孩子,至少已经有李玉兰和陶秀芝做了妓女,还有没有别人现在很难说。她们在城市里昼伏夜出,操持皮肉生涯。刘发松一想到她们就觉得恶心,她们依靠自己的肚子挣钱。过度使用化妆品,不规则的饮食和睡眠,接客。像贼一样不停地更换租住地和淫乱场所。将近年关,她们和大多数打工者一样回到烟灯村。当她们在村里行走,所有的人都对她们侧目而视。目光和唾液,在她们身上打下特殊的烙印。李玉兰还学会了吸烟,她吸烟的样子一看就是个老手。陶秀芝不吸,但人们传说她吃摇头丸。经常性地摇晃脑袋,恐怕是一个证据。两个人从不隐讳她们所做过的事,不自觉间就会流露出淫荡的眼风。村里的男人,因此对她们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性幻想。花上一点小钱,或者最好不花钱和她们睡上一觉会怎样呢?刘发松也这样想过,可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变成那样。谁愿意自己的女儿成为妓女啊?
王桂芬去守着两个女儿当然是对的,她的这一番话说服了刘发松。刘发松虽不乐意,却也就这么着留了下来。
但是,李翠芳并没有去世。她的身上有多种疾病,只是这些病痛暂时还不会要她的命。有时,刘发松会觉得他的母亲可能有些阴险,也许李翠芳身上的疾病并不像她所表现的那样严重。换句话说,她颤颤巍巍地叫唤和抱怨未免略显夸张。刘发松除了做地里的农活,就是在外面玩,他其实很少理睬李翠芳。这和他以前对待年幼的孩子近乎一样,总不搭理,饭菜弄好了给她们随便吃上一口。这是刘发松的习惯,他不擅长在家人面前表露情感。而李翠芳对此好像很满意,有儿子守在身边她已经很知足了。李翠芳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如果刘发松仔细去听的话,他会发现那是一些零碎的回忆。一个老女人会经常回忆往事,可是她的儿子刘发松没有耐心。他不倾听,就算李翠芳在他耳边嘀咕,他也听不进一个字。这同样是一种习惯,在乡村,年迈者的唠叨形同虚无。
每天,刘发松并不总能按时做好饭菜。这与王桂芬和李翠芳年轻时都有很大区别。他在家里的话,偶尔会做上三顿或两顿。三顿非常少,一般是两顿。而如果他不在家,这种时候也有,比如他去镇里或别的村里玩。这样的日子他只能一天做上一顿饭,甚至两天才能做一顿。而且刘发松还会做得很马虎,因为他不会做饭,对这些事也不上心。对此李翠芳表现得很坚强,她从来没有责怪过儿子。就像是某种耐旱植物,李翠芳也特别能耐得住饥饿。刘发松就不明白,他不在家的时候,他的老母亲是怎样度过的?只要他一回来,李翠芳就会欢快地围着他蹒跚,并且唠叨起来。她那样子就像是欣喜,抑或悲痛。母亲,李翠芳越来越像是刘发松饲养的宠物。这么说并非不敬,尽管刘发松自己一点也不尽心,李翠芳仍然把他当成了离不开的主子。她的日子已不多了,绕着刘发松蹒跚和诉说,更像是一种无意识。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翠芳几乎是幸福的。生活的质量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她成功地把刘发松留在身边了。但是刘发松不行。现在已经是深秋了,快到冬天,从王桂芬正月初六离开算起,刘发松差不多熬过了快一年。他没有女人。这么说不对,他有过,只是又失去了,她去了东莞。或者只是临时性地失去,等过年时她还会再回来。
十多个月的时间,刘发松过得很糟糕。空闲时,他通过找人打牌或是吹牛来消磨时光。他做到了。可是睡到半夜里独自醒来,他还是会浑身火烧火燎地难受。为此,他诅咒过自己下贱和肮脏。在镇里的茶馆打牌时,一个坐过十多年牢的“老油条”说过,如果你难受,不妨用冷水淋你的下身。这一招很灵,管保有用。刘发松记得“老油条”的模样,他有着异常狡黠和邪恶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你所有的事。茶馆里集中了很多乡下来的独身男人,他们一边打牌一边谈论女人。当听说刘发松的女人也去了广东时,“老油条”假装开玩笑似的给他支招。刘发松试过,半夜里,他从水缸舀出一瓢冷水,哗一下泼在那上面。冷水真的有用,可管不了多久,过后的灼热更为难受。
再到茶馆去,“老油条”好像总在打量刘发松。你是不是真试过?试什么啊?
刘发松故意装糊涂,但他的脸上却红一块白一块的。
哈哈,“老油条”大笑起来,你也太老实了吧?我说的,那可是坐牢时用过的老办法,现在谁还用?你傻啊!花上一百块钱你哪儿找不到女人?
他说的肯定是找妓女,刘发松一下子就想到了李玉兰和陶秀芝。镇里当然没有,也可能有,估计都在暗地里,你也摸不着门路。要去就去县城,“老油条”说。他吸着绿色烟嘴的香烟,那种香烟的价格高得离谱。
不过,你别去宾馆,那里价高,不是你玩的地方。你可以到城北或城西去,火车站或汽车站附近,那里有一些廉价的小旅馆。你就去那里吧,里面有一些很便宜的货色,你花不了多少钱。你打上一场牌,不也会输掉几十或上百块钱吗?就这个价格,那种地方正是为你们这种人开的。
刘发松后来回想起来,“老油条”简直像是在劝诱。他就是在劝诱。而他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听说他在各个乡镇之间到处跑。各个乡镇。刘发松相信,他去的一定都是茶馆。还有,他说的那些话,刘发松也都能逐字逐句地说出来。叼着绿色烟嘴的香烟,对着乡下如饥似渴的男人游说城北或城西地带。
2
大概还有一两个月,王桂芬就可以回来了。刘发松曾设想,等女人回来,他会不让她吃饭,也不让她睡觉,而是狠狠地折腾她几天几夜,把一年没用过的劲全用在她身上。这么想没什么不对,他都快熬到头了。可是事情在这时候突然分岔了,有了其他的可能性。他决定去一趟县城。老油条说得没错,那花不了多少钱。特别是要去一趟县城,现在也很容易。从乡镇到县城,有各种车辆在跑客运。就算是到了深夜,你也能去那里,或是从那里回来。
刘发松带了三百块钱,他认为这已经够多了。他准备去县城里嫖娼,事实上这也正是他手上现有的积蓄。家里的钱基本上都在王桂芬手上,她绞尽脑汁地为存折设下了繁琐而奇怪的密码。刘发松对此一无所知,他不知自己家里到底有多少钱。不会很多,但应该有个数字。他只知道那些钱附着有魔咒似的密码,王桂芬曾警告过他,就算你偷去了家里的存折,你也取不出一分钱。密码,让刘发松头痛,却也因此有轻微的安全感。就像是用铁链子锁着一条狗,存折上的密码就是铁链子。不过,他也怀疑,如果王桂芬不小心忘记了密码,或者哪怕是弄错了其中的一个数字,那些钱还会是他们家里的吗?他不敢想,毕竟那是他们打工的血汗钱。所以,他总在叮嘱王桂芬,就像学生背书一样,你要经常在心里背诵密码。而王桂芬对他的叮嘱充满鄙夷,一个大男人,你牵挂那种事?
现在刘发松要去县城,他口袋里装着三百块钱。在镇上,刘发松遇到了村长孙得贵。他好像刚从派出所里出来。这儿是镇上最繁华的地段,派出所在一侧,另一侧有粮管所和电影院。中间一大块空地,有点像是广场的意思。简陋的客运站还要往前走,在公路边上。可是那些开往外地的客车大都会停在这儿,他们到广场来拉客。要搭车的人也不去车站,多半都在这儿等着。猛一看,这儿人来人往,还都挂着大包小包。
孙得贵脸色铁青,可能是他看到刘发松后把脸变成这样了。村长有这个本事,他好端端一张挺和气的脸,只要一见到烟灯村的人,立马就能变得铁青。
你去哪?不是又去打工吧?孙得贵问道。
不,不打工,刘发松说,我去县城,去城里玩。
村长很奇怪地瞅着刘发松,去城里玩,怎么和镇上的干部一样啊,没事去城里玩?
那些灰扑扑的中巴车,在他们身边横冲直撞。行,孙得贵说,那你上车吧。
刘发松总觉得村长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他心里发虚,想说,要不,我就不去了?却终归没说出来。有一个卖票的人在拉他,说是车马上就要开了。刘发松扭动着胳膊,就像在挣扎,或是要摆脱,嘴上却说着,就来。
孙得贵不管这些,说知道我开什么会吗?
刘发松望了望派出所,告诉你吧,村长说,开的是综治会。那么,综治也不懂?再告诉你吧:综合治理。刘发松又望了一眼派出所。不知怎么回事,村长的话让他突然间一阵阵发毛,身上还直起鸡皮疙瘩。我治理的对象就是你们这些人,末了孙得贵又补了这么一句。你们城里乡里到处跑,身上沾了很多毛病呢。
说完,村长背着手走开了。
刘发松坐的中巴车呼一下开上了公路。这儿,刘发松记起来了,在他小的时候,这儿就是广场。中间还竖着一块毛主席语录牌。文革期间,公社召开万人批斗大会,都在这里。人潮涌动,此起彼伏的口号声。晕厥、呕吐、诅咒和哭泣。那些人呢?他们都在哪里?还有声音,口号声呼啸着,像是具有摧毁一切的力量。那些声音也都消散了。后来广场成了粮管所收购粮食的地方。语录牌被拆除了。粮管所在这儿临时存放粮食,因水分太多被拒收的稻谷或麦子,还可以把这里作为晒场。但是粮管所也不景气了,有更多的粮油公司出现。
现在这里更像是熙熙攘攘的客运市场,每一辆车都在这里拉客。为争夺一个乘客,车的主人还会相互殴打。除了中巴车,还有一些牌照可疑的“黑车”,和一开起来就危机四伏的三轮车。它们也都在抢夺乘客。但是乘客都很冷漠,他们像是一些待价而沽的商品,总想把自己弄得更低廉一些。他们通常会对拉扯他们的人爱理不理,刘发松熟悉这些伎俩。这是一个混乱的地方,所以派出所才会建在这里。对于准备去城里嫖娼的刘发松来说,在这里碰到村长不是什么好事情。村长又刚从派出所出来。这事多少有点不吉利,或者晦气。刘发松从车窗望出去,广场上并没有因为这辆车已开走,人群便有所松动或稀少。不对,那里的人好像更稠密了。而村长,也早已不知去向。人,其实更容易被人群所吞没。
3
发现自己需要女人,是在王桂芬走了几个月之后。三个月,或四个月。刘发松以前没这种感觉,现在有了,没有女人会让你难受。村里也不是所有的年轻女人都走了,还有几个留在家里。
刘玉英就是一个。她和陈文广结婚两个月后,陈文广去了义乌。两人也是在外面打工时认识的。陈文广把妻子留在家里,是因为在他离家时,刘玉英疑似怀有身孕。他们的想法是,让刘玉英安心怀孕,等把孩子生下来,交给陈文广的父母抚养,然后再一起出去。乡下基本上都是这种家庭结构,两个或一个老人,带着一个或几个孩子,夫妻二人则都在外面。刘玉英肤色白净,身体微胖,这样的女人总是让人想入非非。
她单独一人住着新房子。新房子是陈文广的老人为他们结婚而新做的。本来打算做楼房,因为钱的原因,最终只做了一层。平房的样子,却是楼房的屋顶。上面铺着水泥平台,等有了钱后可以加层。而陈文广的父母却都还住在老宅子里。刘玉英不愿意和他们住在一起,她可以在新房里上厕所。老人们对此没有意见,他们在等着刘玉英为他们生下一个孙子。刘玉英的任务就是在家里怀孕,她真的怀上了,腹部微微凸起让她更有妇人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