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城的母亲,每月寄六十块钱去,同时写信总在告给身体保重以外顺便问问有不有那种相合的女子可以订婚,母亲年纪渐老,自然对于这些事也更见其关心。大热天,三年来的母亲还是同样的不失林下风度。因儿子的原故,多知了许多时事,然而一切外形,属于美德的没有一种失去。且因一种方便,两个工人得到主人的帮助,都接亲了。母亲把这类事告给儿子时,儿子来信说这样作很对。
儿子也来过信,说是母亲不妨到北平看看,把菜园交给工人,是一样的。虽说菜园的事也不一定放不下手,但不知如何,这老年人总不曾打量过北行的事。
当这母亲接到了儿子的一封信,说本学期热天可以回家来住一月时,欢喜极了。来信还只是四月,从四月起作母亲的就在家中为儿子准备一切。凡是这老年人想到可以使儿子愉快的事皆计划到了。一到了七月,就成天盼望远行人的归来。又派人往较远的XX市去接他,又花了不少钱为他添办了一些东西,如迎新娘子那么期待儿子的归来。
如期儿子回来了,更出于意外惊喜的,是同时还有一个媳妇回来。这事情直到进了家门母亲才知道,一面还在心中作小小埋怨,一面把“新客”让到自己的住房中去,作母亲的似乎人年青了十岁。
见到脸目略显憔悴的儿子,把新媳妇指点给两个工人夫妇,说“这是我们的朋友”时,母亲欢喜得话说不出。
儿子回家的消息不久就传遍了本城,美丽的媳妇也不久就为本城人全知道了。因为是从北京方面回来的,虽然绅士们的过从仍然缺少,但渐渐有绅士们的儿子到玉家菜园中的事了。还有本地教育局,在一次集会中,也把这家从北平回来的男子与媳妇请去开会了。还有那种对未来有所倾心的年青人,从别的事情上知道了玉家儿子的姓名,因为一种倾慕,特邀集了三五同好来奉访的事了。
从母亲方面看来,儿子的外表还完全如未出门以前,儿子已慢慢是个把生活插到社会中去的人了。许多事皆仿佛天真烂漫,凡是一切往日的好处完全还保留在身上,所有新获得的知识,却融入了生活里,找不出所谓痕迹。媳妇则除了像是过分美丽不适宜于做媳妇值得忧心以外,简直没有疵点可寻。
时间仍然是热天,在门外溪边小立,听水听蝉,或在瓜棚豆畦间谈话,看天上晚霞,五年前母子两人过的日子如今多了一人。这一家仍然仿佛与一地方人是两种世界,生活中多与本城人发生一点关系,不过是徒增注意及这一家情形的人谈论到时一点企羡而已。
因为媳妇特别爱菊花,今年回家,拟定看过菊花,方过北平,所以作母亲的特别令工人留出一块地种菊花,各处寻觅佳种,督工人整理菊秧,母子们自己也动动手。已近八月的一天,吃过了饭,母子们皆在园中看菊苗,儿子穿一件短衣,把袖子卷到肘弯以上,用手代铲,两手全是泥。
母亲见一对年青人,在菊圃边料理菊花,便作着一种无害于事极其合理的祖母的幻梦。
一面同母亲说北平栽培菊花的,如何使用他种蒿草干本接枝,开花如斗的事情,一面便同蹲在面前美丽到任何时见及皆不免出惊的夫人用目光作无言的爱抚。忽然县里有人来说,有点事情,请两个年青人去谈一谈。来人连洗手的暇裕也没有留给主人,把一对年青人就“请”去了。从此一去,便不再回家了。
做母亲的当时纵稍稍吃惊,也仍然没有想到此后事情。
第二天,作母亲的已病倒在床,原来儿子同媳妇,已与三个因其他原故而得着同样灾难的青年人,陈尸到教场的一隅了。
第三天,由一些粗手脚汉子为把那五个尸身一起抬到郊外荒地,抛在业已在早一天掘就因夜雨积有泥水的大坑里,胡乱加上一点土,略不回顾的扛了绳杠到衙门去领赏,尽其慢慢腐烂去了。
做母亲的为这种意外不幸晕去数次,却并没有死去。儿子虽如此死了,办理善后,罚款,具结,她还有许多事得做。三天后大街上贴了告示,才使她同本城人同时知道儿子是XX党,仿佛还亏得衙门中人因为想到要白菜吃,才没有把菜园充公。这样打量着而苦笑的老年人,不应当就死去,还得经营菜园才行,她于是仍然卖菜,活下来了。
秋天来时菊花开遍了一地。
主人对花无语,无可记述。
玉家菜园或者终有一天会改作玉家花园,因为园中菊花多而且好,有地方绅士和新贵强借作宴客的地方了。
骤然憔悴如七十岁的女主人,每天坐在园里空坪中喂鸡,一面回想一些无用处的旧事。
玉家菜园从此简直成了玉家花园。内战不兴,天下太平,到秋天来地方有势力的绅士在园中宴客,吃的是园中所出产的素菜,喝着好酒,同赏菊花。因为赏菊,大家在兴头中必赋诗,有祝主人有功国家,多福多寿,比之于古人某某典雅切题的好诗,有把本园主人写作卖菜媪对于旧事加以感叹的好诗,好诗皆题壁,或镌石,预备嵌墙中作纪念。名士伟人,相聚一堂,人人尽欢而散,扶醉归去,各人回到家中一定还有机会作与五柳先生猜拳照杯的梦。
玉家菜园改称玉家花园,是主人在儿子死去三年后的事。这妇人沉默寂寞的活了三年,到儿子生日那一天,天落大雪,想这样活下去日子已够了,春天同秋天不用再来了,忽然用一根丝绦套在颈子上,便缢死了。
本篇发表于1929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10号。署名沈从文。
①“京八寸”,指流行于北京的一种长约八寸的旱烟袋管。
新与旧
(光绪……年)
日头黄浓浓晒满了教场坪,坪里有人跑马。演武厅前面还有许多身穿各色号衣的人,在练习十八般武艺。到霜降时节,道尹必循例验操,整顿部伍,执行升降赏罚,因此直属辰沅永靖兵备道①各部队都加紧练习,准备过考。演武厅前马札子上坐得是千总同教官,一面喝茶,一面点名。每个兵士俱有机会选取合手行头,单个儿或配对子舞一回刀枪。驰马尽马匹入跑道后,纵辔奔驰,真个是来去如风,人在马上显本事,便用长矛杀球,或回身射箭。看本领如何,博取采声和嘲笑。
战兵杨金标,名分直属苗防屯务处②第二队。这战兵在马上杀了一阵球,又到演武厅来找对手玩“双刀破牌”。执刀的虽来势显得异常威猛,他却拿着两个牛皮盾牌,在地下滚来滚去,真像刀扎不着,水泼不进,相打到十分热闹时,忽然一个红褂子传令兵赶来,站在滴水檐前传话:
“杨金标,杨金标,衙门里有公事,午时三刻过西门外听候使唤!”
战兵听到使唤,故意卖个关子,向地下一跌,算是被对手砍倒了,赶忙抛下盾牌过去回话。传令兵走后,这战兵到马门边歇憩,大家一窝蜂拥过去,皆知道今天中午有案件要办,到时就得过西门外去砍一个人的头。原来这人一面在教场坪营房里混事,一面在城里大衙门当差,不止马上平地有好本领,还是一个当地最优秀的刽子手。
吃过饭后,这战兵身穿双盘云青号褂,包一块绉丝帕头,带了他那把尺来长的鬼头刀,便过西门外等候差事。到晌午时,城中一连响了三个小猪仔炮③,不多久,一队人马就拥来了一个被吓得痴痴呆呆的汉子,面西跪在大坪中央,听候发落。这战兵把鬼头刀藏在手拐子后,走过席棚公案边去向监斩官打了个千,请示旨意。得到许可,走近罪犯身后,稍稍估量,手拐子向犯人后颈窝一擦,发出个木然的钝声,那汉子头便落地了。军民人等齐声喝彩;(对于这独传拐子刀法喝彩!)这战兵还有事作,不顾一切,低下头直向城隍庙跑去。
到了城隍庙,菩萨面前磕了三个头,赶忙躲藏到神前香案下去,不作一声,等候下文。
过一会儿,县太爷带领差役鸣锣开道前来进香。上完香,一个跑风的探子,忙匆匆的从外边跑来,跪下回事:“禀告太爷,城外某处有一平民被杀,尸首异处,流血一地,凶手去向不明。”
县太爷虽明明白白在稍前一时,还亲手抹朱勒了一个斩条,这时节照习惯却俨然吃了一惊,装成毫不知情的神气,把惊堂木一拍,“青天白日之下,有这等事?”
即刻差派员役,城厢各处搜索,且限令出差人员,得即刻把人犯捉来。又令人排好公案,预备人犯来时在神前审讯。那作刽子手的战兵,估计太爷已坐好堂,赶忙从神桌下爬出,跪在太爷面前请罪。禀告履历籍贯,声明西门城外那人是他杀的,有一把杀人血刀呈案作证。
县太爷把惊堂木一拍,装模作样的打起官腔来问案。刽子手一面对杀人事加以种种分辩,一面就叩头请求太爷开恩。到结果,太爷于是连拍惊堂木,喝叫差役“与我重责这无知乡愚四十红棍!”差役把刽子手揪住按在冷冰冰四方砖地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那么打了八下,面对太爷禀告棍责已毕。一名衙役把个小包封递给县太爷,县太爷又将它向刽子手身边掼去。刽子手捞着了赏号,一面叩头谢恩,一面口上不住颂扬“青天大人禄位高升”。等到一切应有手续当着城隍爷爷面前办理清楚后,县太爷便打道回衙去了。
一场悲剧必需如此安排,正合符了“官场即是戏场”的俗话,也有理由。法律同宗教仪式联合,即产生一个戏剧场面,且可达到那种与戏剧相同的快乐目的。原因是边疆僻地的统治,本由人神合作,必在合作情形下方能统治下去。即如这样一件事情,当地市民同刽子手,就把它看得十分慎重,尤其是那四十下杀威棍,对于一个刽子手似乎更有意义。统治者必使市民得一印象,即是官家服务的刽子手,杀人时也有罪过,对死者负了点责任。然而这罪过却由神作证,用棍责可以禳除。这件事既已成为习惯,自然会好好的保存下来,直到社会一切组织崩溃改革时为止。
刽子手砍下一个人头,便可得三钱二分银子。领下赏号的战兵,回转营上时必打酒买肉邀请队中兄弟同吃同喝,且与众人讨论刀法,讨论一个人挨那一刀前后的种种,并摹拟先前一时与县正堂在城隍庙里打官话的腔调取乐。
——战兵杨金标,你岂不闻王子犯法:应与庶民同罪?一个战兵,胆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持刀杀人!
——青天大人容禀……
——鬼神在上,为我好好招来!
——青天大人容禀……
于是喊一声打,众人便揪成一团,用筷头乱打乱砍起来。
战兵年纪正二十四岁,尚是个光身汉子,体魄健康,生活自由自在,手面子又好,一切皆来得干得,对于未来的日子,便怀了种种光荣的幻想。“万丈高楼从地起”,同队人也觉得这家伙将来不可小觑。
(民国……年)
时代有了变化,前清时当地著名的刽子手,一口气用拐子刀团团转砍六个人头不连皮带肉,所造成的奇迹不会再有了。时代一变化,“朝廷”改称“政府”,这个小地方毙人时常是十个八个,因此一来,任你怎么英雄好汉,切胡瓜也没那么好本领干得下。被排的全用枪毙代替斩首,于是杨金标变成了一个把守北门城上闩下锁的老土兵。他的光荣时代已经过去,全城人在寒暑交替中,把这个人同这个人的事业早完全忘掉了。
他年纪已六十岁,独身住在城门边一个小屋里。墙板上还挂了两具盾牌,一付虎头双钩,一枝广式土枪,一对护手刀;全套帮助他对于他那个时代那分事业倾心的宝贝。另外还有两根钓竿,一个鱼叉,一个鱼捞兜,专为钓鱼用的。一个葫芦,常常有半葫芦烧酒。至于那把杀人宝刀,却挂在枕头前壁上。(三十年前每当衙门里要杀人时,那把刀先一天就会来个预兆。一入了民国,这刀子既无用处,预兆也没有了。)这把宝刀直到如今一拉出鞘时,还寒光逼人,好像尚不甘心自弃的样子。刀口上尚留下许多半圆形血痕,刮磨不去。老战兵日里无事,就拿了它到城上去,坐在炮台头那尊废铜炮身上,一面晒太阳取暖,一面摸挲它,赏玩它。
城楼上另外还驻扎了一排正规兵士,担负守城责任。全城兵士早已改成新式编制,老战兵却仍然用那个战兵名义,每到月底就过苗防屯务处去领取一两八钱银子,同一张老式粮食券,银子作价折钱,粮食券凭券换八斗四升毛谷子。他的职务是早晚开闭城门,亲自动手上闩下锁。
他会喝一杯酒,因此常到杨屠户案桌边去谈谈,吃猪脊髓川汤下酒。到沙回回屠案边走一趟,带一个羊头或一付羊肚子回家。他懂得点药性,因此什么人生疱生疮,托他找药他必很高兴出城去为人采药。他会钓鱼,也常常一个人出城到碾坝上长潭边去钓鱼,把鱼钓回来焖好,就端钵头到城楼上守城兵士伙里吃喝,大吼几声五魁八马。
大六月三伏天,一切地方热得同蒸笼一样,他却躺在城楼上透风处打鼾。兵士们打拳练“国术”,弄得他心痒手痒时,便也拿了那个古董盾牌,一个人在城上演“夺槊”“砍拐子马”等等老玩意儿。
城下是一条长河,每天有无数妇人从城中背了竹笼出城洗衣,各蹲在河岸边,扬起木杵捣衣。或高卷裤管,露出个白白的脚肚子,站在流水中冲洗棉纱。河上游一点有一列过河的跳石,横亘河中,同条蜈蚣一样,凡从苗乡来作买卖的,下乡催租上城算命的,割马草的,贩鱼秧的,跑差的,收粪的,连牵不断从跳石上通过,终日不息。对河一片菜园,全是苗人的产业,绿油油的菜圃,分成若干整齐的方块,非常美观。菜园尽头就是一段山冈,树木郁郁苍苍。有两条大路,一条翻山走去,一条沿河上行,皆进逼苗乡。
城脚边有个小小空地,是当地卖柴卖草交易处,因此有牛杂碎摊子,有粑粑江米酒摊子。并且还有几个打铁的架棚砌炉作生意,打造各式镰刀,砍柴刀,以及黄鳝尾小刀,与卖柴卖草人作生意。
老战兵若不往长潭钓鱼,不过杨屠户处喝酒,就坐在城头铜炮上看人来往。或把脸掉向城里,可望见一个小学校的操坪同课堂。那学校为一对青年夫妇主持,或上堂,或在操坪里玩,城头上全望得清清楚楚。小学生好像很欢喜他们的先生,先生也很欢喜学生。那个女先生间或把他们带上城头来玩,见到老战兵盾牌,女的就请老战兵舞盾牌给学生看。(学生对于那个用牛皮作成绘有老虎眉眼的盾牌,充满惊奇与欢喜,这些小学生知道了这个盾牌后,上学下学一个个悄悄的跑到老战兵家里来看盾牌,也是常有的事。)有时小学生在坪子里踢球,老战兵若在城上,必大声呐喊给输家“打气”。
有一天,又是一个霜降节前,老战兵大清早起来,看看天气很好,许多人家都依照当地习惯大扫除,老战兵也来一个全家大扫除,卷起两只衣袖,头上包了块花布帕子,把所有家业搬出屋外,下河去提了好些水来将家中板壁一一洗刷。工作得正好时,守城排长忽然走来,要他拿了那把短刀赶快上衙门里去,衙门里人找他有要紧事。
他到了衙署,一个挂红带子的值日副官,问了他几句话后,要他拉出刀来看了一下,就吩咐他赶快到西门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