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那么匆促,那么乱,老战兵简直以为是在梦里。正觉得人在梦里他一切也就含含糊糊,不能加以追问,便当真跑到西门外去。到了那儿一看,没有公案,没有席棚,看热闹的人一个也没有。除了几只狗在敞坪里相咬以外,只有个染坊中人,挑了一担白布,在干牛屎堆旁歇憩。一切全不像就要杀人的情形。看看天,天上白日朗朗,一只喜鹊正曳着长尾喳喳喳喳从头上飞过去。
老战兵想:“这年代还杀人吗?真是做梦吗?”
敞坪过去一点有条小小溪流,几个小学生正在水中拾石头捉虾子玩,各把书包搁在干牛粪堆上。老战兵一看,全是北门里小学校的学生,走过去同他们说话:
“小先生,小先生,还不赶快走,这里要杀人了!”
几个小孩子一齐抬起头来笑着:
“什么,要杀谁?谁告诉你的?”
老战兵心想:“真是做梦吗?”看看那染坊晒布的正想把白布在坪中摊开,老战兵又去同他说话:
“染匠师傅,你把布拿开,不要在这里晒布,这里就要杀人!”
染匠师傅同小学生一样,毫不在意,且同样笑笑的问道:
“杀什么人?你怎么知道?”
老战兵心想,“当真是梦么?今天杀谁,我怎么知道?当真是梦我见谁就杀谁。”
正预备回城里去看看,还不到城门边,只听得有喇叭吹冲锋号。当真要杀人了。队伍已出城,一转弯就快到了。老战兵迷迷糊糊赶忙向坪子中央跑去。一会子队伍到了地,匆促而沉默的散开成一大圈,各人皆举起枪来向外作预备放姿势,果然有两个年纪轻轻的人被绑着跪在坪子里。并且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脸色白僵僵的,一瞥之下这两个人脸孔都似乎很熟习,匆遽间想不起这两人如此面善的理由。一个骑马的官员,手持令箭在圈子外土阜下监斩。老战兵还以为是梦,迷迷糊糊走过去向监斩官请示。另外一个兵士,却拖他的手:“老家伙,一刀一个,赶快赶快!”
他便走到人犯身边去,擦擦两下,两颗头颅都落了地。见了喷出的血,他觉得这梦快要完结了,一种习惯的力量使他记起三十年前的老规矩,头也不回,拔脚就跑。跑到城隍庙,正有一群妇女在那里敬神,庙祝哗哗的摇着签筒。老战兵不管如何,一冲进来趴在地下就只是磕头,且向神桌下钻去。庙里人见着那么一个人,手执一把血淋淋的大刀,以为不是谋杀犯也就是杀老婆的疯子,吓得要命忙跑到大街上去喊叫街坊。
一会儿,从法场上追来的人也赶到了,同大街上的闲人七嘴八舌说,皆知道他是守北门城的老头子,皆知道他杀了人,且同时断定他已发了疯。原来城隍庙的老庙祝早已死了,本城人年长的也早已死尽了,谁也不注意到这个老规矩,谁也不知道当地有这个老规矩了。
人既然已发疯,手中又拿了那么一把凶刀,谁进庙里去说不定谁就得挨那么一刀,于是大家把庙门即刻倒扣起来,想办法准备捕捉疯子。
老战兵躲在神桌下,只听得外面人声杂乱,究竟是什么原因完全弄不明白。等了许久,不见县知事到来,心里极乱,又不知走出去好还是不走出去好。
再过一会儿,听到庙门外有人拉枪机柄,子弹上了红槽。又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妇人声音说:“进去不得,进去不得,他有一把刀!”接着就是那个副官声音:“不要怕,不要怕,我们有枪!一见这疯子,尽管开枪打死他!”
老战兵心中又急又乱,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迷迷糊糊的想:“这真是个怕人的梦!”
接着就有人开了庙门,在门前大声喝着,却不进来。且依旧搬动枪机,俨然即刻就要开枪的神气。许多熟人的声音也听得很分明,其中还有一个皮匠说话。
又听那副官说:“进去!打死这疯子!”
老战兵急了,大声嚷着:“嗨嗨,城隍老爷,这是怎么的!这是这么的!”外边人正嚷闹着,似乎谁也不听见这些话。
门外兵士虽吵吵闹闹,谁都是性命一条,谁也不敢冒险当先闯进庙中去。
人丛中忽然不知谁个厉声喊道:“疯子,把刀丢出来,不然我们就开枪了!”
老战兵想:“这不成,这梦做下去实在怕人!”他不愿意在梦里被乱枪打死。他实在受不住了。接着那把刀果然啷的一声响抛到阶沿上去了。一个兵士冒着大险抢步而前,把刀捡起。其余人众见凶器已得,不足畏惧,齐向庙中一拥而进。
老战兵于是被人捉住,胡胡涂涂痛打了一顿,且被五花大绑起来吊在廊柱上。他看看远近围绕在身边像有好几百人,自己还是不明白做了些什么错事,为什么人家把他当疯子,且不知等会儿有什么结果。眼前一切已证明不是梦里,那么刚才杀人的事也应当是真事了。多年以来本地就不杀人,那么自己当真疯了吗?一切疑问在脑子里转着,终究弄不出个头绪。有个人闪不知从老战兵背后倾了一桶脏水,从头到脚都被脏水淋透。大家又哄然大笑起来。老战兵又惊又气,回头一看原来捉弄他的正是本城卖臭豆豉的王子,倒了水还正咧着嘴得意哩。老战兵十分愤怒,破口大骂:
“王五,你个狗肏的,今天你也来欺侮老祖宗!”
大家又哄然笑将起来。副官听他的说话,以为这疯子被水浇醒,已不再痰迷心窍了。方走近他身边,问他为什么杀了人就发疯跑到城隍庙里来,究竟见了什么鬼,闯了什么邪气。
“为什么?你不明白规矩?你们叫我办案,办了案我照规矩来自首,你们一群人追来,要枪毙我,差点儿我不被乱枪打死!你们做得好,做得好,把我当疯子!你们就是一群鬼。还有什么鬼?我问你……”
……
军部玩新花样,处决两个共产党,不用枪决,来一个非常手段,要守城门的老刽子手把两个人斩首示众。可是老战兵却不明白衙门为什么要他去杀那两个年青人。那一对被杀头的原来就是北门里小学校两个小学教员。
小学校接事的还不来。北门城管锁钥的职务就出了缺——老战兵死了。军部里于是流行着那个“最后一个刽子手”的笑话,无人不知,并且还依然传说那家伙是痰迷心窍白日见鬼吓死的。
本篇发表于1935年5月19日《独立评论》第15l期。署名沈从文。
①辰沅永靖兵备道,辰沅永靖指湖南西部的辰州、沅州、永顺、靖州四州府所辖地区。清政府为镇苗需要,在此设置兵备道,统领该地区的军政事务。道台衙门设在凤凰镇筸镇。
②苗防屯务处,清乾嘉苗民暴动后,清政府在凤凰、乾州、永绥等处屯田养勇以利镇压苗民。屯务处,即管理屯田事务的机构。
③猪仔炮,外形略似小猪头的铁炮,筑入火药,点燃后发出巨响。为明清间遗物。
烟斗
下午五点钟,王同志从被服厂出来到了大街上。
四点钟左右,稽查股办事室中,那个像是怜悯这大千世界,无时不用着一双忧愁眼睛看人的总稽查,正同他谈话。他站在那要人办事桌前面,心中三四五六不定,那个人,一面做些别的事,一面随意询问着这样那样,他就谨谨慎慎一一答应。有时无意中反质那个人一句,因为话语分量略重,常常使那汉子仿佛从梦中醒转身来,更忧愁的瞅着他,没有什么回答,就像是表示“已经够了,不许多言”的神气,他这样在稽查室中整整消磨了一点钟,到后一切已问清楚,那总稽查才说“王同志,我们事明天再谈,”他就出来了。
到了大街上,他仍然不忘记那些质问的话语。记起那总稽查的询问,同时那个人很可笑的极端忧郁的神态,也重现到他的回想上来。他把平时走路的习惯稍稍变更了,因为那询问意义,过细想来却并不如那汉子本身可笑。
平时他欢喜在一些洋货铺子前面站站,又很满意那些烟铺玻璃橱窗里陈列的深红色大小烟斗,以及灰色赭色的小牛皮烟荷包。他虽然不能够从这样东西上花个三块五块钱,却因为特别关心,那些东西的价值,每件都记得清楚明白。他站在橱窗外时,一面欣赏那些精致的烟具,一面就把那系在物品上面小小圆纸片,用铅笔写好的洋码弄得清清楚楚。间或有另外什么人也挨近窗边,对烟斗引起了同样趣味,却有想明白这东西价钱的神气——不消说,那时恰是系在货物上的小纸片有字一面覆着的时候,——他先看看这个人,看出不是本地的空头了,就像是为烟店花钱雇来职员那么热心亲切的来为另一人解释,第某号定价若干,某号烟斗又如何与某号烟丝袋相配。他毫不自私,恰恰把自己所欢喜的都指点给了别人。更不担心别人万一看中了意,把这烟斗买去。
从这些小事上,就可以看出这汉子的为人可爱处。但今天他却不再注意烟斗烟袋了。虽然从那铺子前面过身,见有人正在那里欣赏烟斗,也不把脚步稍停,来为人解释价钱作义务顾问了。
想起了稽查处受盘问的事情,他的心情起了小小变动。
他只想回转家里去,似乎一到了家,向那小小住房中唯一的一张旧木太师椅上一坐,面对单色总理遗像,和壁上挂的石印五彩汉寿亭侯关云长像,以及站立在汉寿亭侯身后露出一个满脸野草似的胡子大睁圆眼的周仓憨样子,在这个相熟的环境中,心一定,凡事就有了解决希望了。
一回想起稽查室的一席话,他心被搅乱了。他为人心平气和,不敢惹是生非,为什么那稽查长把他喊去,问他“属于何党”这件事?为什么还盘问在“工厂办事以外还做些什么事”的话?为什么同时还用着那全然绝望的眼睛,像非常悲悯的瞅着自己?经稽查长一问,他一面自然得诚诚实实的把自己属于办事以外的许多行为都告给那要人,他因为那稽查长似乎不需要知道从他工厂回家中路上那一段情形,所以他生活上一切几几乎都说尽了,却不曾把留恋到烟铺外面的一件事提起。他隐昧了这样一件小小秘密,那稽查长自然全不注意。问题不是这件事。他心乱的却是正当那人问他属于何党何派时,他记起了三天前所抄写的一件公文,知道开除了一个同志,这办事人开除的详细理由虽不明白,但那考语上面股长却加了一行“XX是XX分子”。他知道近来总经理和副理事长属的党系,总以为这人被开除原因,完全是股长批的结果。因为派别不同,被服厂虽属国有,然而小组织的势力近日在任何事业任何机关中,都明目张胆的活动,既然与厂长系统不同,随时就有被开除的危险。因此一来,他就有点软弱,仿佛非赶忙回到住处,想不出保护自己的办法。
他在厂中每月拿薪津四十四元。每日的职务是低着头流汗抄写册表公文,除了例假平时不能一日过九点钟到厂。劳作与报酬之不相称,正如其他地方其他机关的下级办事人一样,有时看来,真为这些人的忍耐服从种种美德惊讶。因为生活的羁绊,一月只能拿这样一点点钱,所住的地方又是生活程度最高的地方。照例这些人虽有不少在另一时也受过很好的教育,或对党务尽过力,有过相当的训练,但革命成功的今日,他们却只有一天一天愚蠢下来,将反抗的思想转入到拥护何人即可以生活的打算上,度着一种很可悲的岁月了。在这样情形下的他,平庸无能显着旧时代衙门中公务人员的性格,无事时但把值不到十块钱的烟斗作为一种幸福的企求,稍有风声,又为职业动摇感到一种不遑宁处的惶恐,也是很自然的了。
回到了家里,他没有事作,等候包饭处送饭来,就把一册《古诗选》取出来读一读。左太冲《咏史》,阮步兵《述怀》,信手翻去,信口来读,希望从古人诗句中得到一点安慰,忘记公文程式。正咿咿哦哦读时,那赤膊赤脚肮脏到极点的小子,从楼梯口出现,站在他房外轻轻的叩着门喊,“先生先生饭来了!”正读着《前出塞诗》的他,仍然用读诗的声音说:“小孩,饭拿进来!”肮脏小子推门进到再不能容第三个来人的小亭子间,连汤带水把两个仿佛从十里外拿来的冰冷的下饭菜,放在预先铺了一张《申报》纸的方桌上去,病猫似的走了,他就开始吃饭。饭一吃过,收了碗放到门外梯边,等那孩子来取。这时候,二房东已经把电灯总开关开放,他开了灯,在灯下便一面用那还是两年前到汉口花六毛钱买来的烟斗,吸着乌丝杂拌烟,一面幻想起什么时候换一个好烟斗一类事情。
他的日子过得并不与其余下级办事人两样,说起来也就并不可以引起他人注意和自己注意的理由。不过今天实在不同了一点,他自己不能不注意到自己这些情形来了。
他觉得心上画圈儿老不安宁,吃过了饭,看书无意思,吸烟也似乎无意思。
问题是:假如明天到厂就有了知会,停了职,此后怎么办?
想了半天,没有得到解决。墙上的总理不做声,汉寿亭侯也不做声,周仓虽然平素莽憨著名,这时节对他却完全没有帮助。仿佛诸事已定,无可挽回。
一切真好像无可挽救,才作退一步想。他身边还积得有六十五块大洋钱,是每月三块两块那么积下的。因为这钱,他隐约在自己将来生活上看出了一点光明。他可以拿这个钱到北平去。他想:那里是旧都,不比这势利地方。……他还想,那里或者党也如地方一样,旧的好处总还保留了一些。到了那里,找得一个两个熟人,同去区部报到,或者可以希望得到一点比这里反而较有希望的工作。这时既不以为自己的希望是愚蠢的希望,就对于停职的事稍稍宽了心。
……总理很光荣的死了,而且很热闹的埋了,没有死的为了XX而活,为了XX而……这样糊糊涂涂的想下去,便睡着了。
第二天,因为睡眠极好,身心已健康了些,昨天事仿佛忘记了,仍然按时到厂中去,坐在自己原有位置上,等候科长把应办公事发下来,便动手作事。纸预备好了,墨磨好了,还无事可作,就用吸墨纸包了铜笔帽擦着,三个铜笔帽都闪着夺目的银光。
一个办公室中的同事全来到了,只有科长还不来。
他想起了昨天的事,询问近身一张桌上周同志:
“周同志,昨天稽查长叫你过去问话没有?”
周同志不懂这句话的意义,答非所问。他说他不曾作错什么事,不会过稽查股去。
“你听说我们这里什么风声没有?我好像听说改组……”
“这事情可不明白。你呢?”
他想了一下,抿口莞尔而笑。
笑过后又复茫然如有所失,因为他仿佛已经被停了职,今天是最后到这里来的一天了。他忽然向那同事说:
“我要走了。”
“要高升么?”
“那不是。恐怕非走不可。因为我是个XX。你知道的。和老总不同系,我们老总是XXX。古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相为谋,那就只有各自挟卵走路。”
“你到什么地方去?”
“远了,我想过北平,因为余叔岩杨小楼……”
“一定要去么,那我来饯行,明天还是后天到福兴居吃馆子,自己定个日子吧。”
“不忙。不一定!”
“还不批准么?”
“我不是告假。”
“但不听说要换什么人,你不要神经过敏。”
“昨天有人把我叫到稽查处去。问了半天。”
因为照习惯,没有什么问题的人,是不会叫到那地方取供问话的。所以听到他被问了许多,周同志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才开始注意他那要过北平的话中意义。
周同志用着一个下级办事员照例对于党对于一切所能发生的小小牢骚,发挥着那种很可怜的无用议论,什么“应当彻底改组呀”,“应当拥护某同志回国呀”,“应当打倒某某恶化势力呀”,完全一些空话。这样说着,一面像是安慰了王同事,一面自己胸中也就廓然一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