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新与旧·长河(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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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与旧(3)

年青人回了头:“什长,那两个黑白脸男子,是跑江湖的,是不是?”

“你走路吧。”

“我听他们说话,这路上倒像极其熟习。”路是走的,话也仍然要说。“他们说什么地方剿过,杀了四百人,恐怕就是先前走过的那村子。那样大村落,不见一个人,不见狗,不见鸡,真是怪事。为什么杀那样多人?是四百,要许多时间才杀得完。还有小孩子,娘子,老太婆。老太婆也杀。他们说……”说着,忘了看面前的路,脚趾踢在石尖上,一个踉跄差点作了狗抢屎。

就蹲到地上揉脚。脚已出了血,扯路旁的青草嚼烂了傅上,便笑了,又傅上路旁的干土。什长迈步向前了。

“什长,慢一点。还是我打先走吧。遵照大路打先锋,不会错。”

什长有点不忍,就停着。“不许说话。好好上路!”

“嗻。”

“不许——”

“嗻。”

三人笑着,前进了。另一伙伴为年青人背了包袱,受伤的走空路。走空路,肩上轻松,在太阳下微跛的脚步,仍然走得捷速而有力。

出了山壁。回头一望已不见来处。

“什长,人多走路热闹一点。可以不疲倦。”

“你走路吧。”

“我说走路的事!一个人我是不敢走这长路的。我猜你也未必一定敢走。不怕匪,不怕老虎,来一个鬼,穿白衣白裤,有一丈高,天又快夜,这怎么办?我们过路那些破庙地方都有棺材,这些东西一到夜,不会起来找人吃吗?便说有刀,哗的把刀抽出,訇的跳过来,就唦的砍去,但是鬼对你迷迷笑,这怎么办?你喊,谁答应你?你哭,鬼也不怕。你除非会念咒,或是剑仙。什长,你说到底有剑仙没有?花蝴蝶采花,能够一纵身跳上屋顶,不闻声音。我听说北京城房子瓦上跑马也行,那是什么房子。北京有宫殿,有太监是割了……”

一面说,一面又走错了路,应当沿山下去,却走到山上小路去了。在后面的什长不做声,尽年青人走,却在指路碑上等着。

“什长,我家里有一把关刀。一百六十斤重,是铁打的。周仓扛过,那黑大哥真有劲(他因为不曾听到后面的脚步声音,回了头)。什长,怎么?走不动了!赶路!”

“赶路吧,你自己赶上去。我们要下山了。”两个人笑着先走了。

“嗨,走错了吗?(他一口气冲到岔路上,见到了路碑。)什长,大哥,等等。我错了。妖精迷了我的路,好家伙。三步,两步,一,二,三,四,(追及了。)我在中间走。不说话。可以赌咒。”

暂时,这小子当真就是不说了。

过了一会。经过了一处烧坏了的大房子,在一堵还未完全倒坍的高墙下边,有一个干瘪瘪的老年妇人搭了个小小草棚,在草棚前卖绿荫荫的酸李子。

“买。”年青人停了,想从板带里掏钱。

“不能,吃生李子肚子会痛。你吃水太多了。”

“……”

“走!”

走了。回头还望望那老妇人舍不得那李子。又说话了。

“这叫什么村?”

什长不答理,人在前面,吹着哨子,模仿喇叭的行军曲。

“……”庆庆不作声了,默默的如在操场时被领头带着散步走进的情形,且默默的数“一二”“一二”。

行过十里中不曾遇到一个人。

行过廿里中无一个村落。行过廿五里太阳快要向一个荒凉小山后下沉时候,三人进了一个小小的青石堆砌的砦堡。看见一匹马,马上还有鞍辔。到站了。应当休息了。庆庆欢喜了。

“什长,到了,找好地方喔。有臭虫是不行的。太脏是不行的。你瞧这里不错。是县分咧。有知事告示。不知道衙门在那里?什长,这里来吧,倒好,挂得有牌。进去吧。(他自己也进那屋子了。)老板,有住处没有?三个人。一个大木床行了。要干净一点。”

出来的是一个中年人。蓝竹布长衫,旧得很,仿佛像卖卦人身分,和气的声音说:“是乡亲!就住到这里!请坐!”

坐下了。什长一条,庆庆同那伴当一条,是大白木板凳,很新很粗的还有松香气味。主人进去取烟取茶。烟来时,客不吸烟,就自己用着。

“尊姓是?”什长问主人。

“张。字问渔。湖南省桃源县人。”

“喔,真是乡亲!我们通是湖南人。好极了。今天真好。”

“真不容易。三生有幸。几位是从云南来了。”

“是的。是走十来天了。”

“请教是……”

“贱姓侯……”

“好极了,今天。”主人搓着两只瘦手,口上的咬着的烟管冒着烟子,又出去找人去了。

不到一刻三人在洗脚了。一个脚盆里,五只泥腿在滚热水中烫着。庆庆另一只脚不敢落水,主人见到了,忙问。知道受了伤,就即刻取伤药来。异乡的骨肉,原应关心到如自己的亲人。

从谈话中才知道主人是县公署科长,县长也就是住在这小店中。每天到一个旧庙中审点案,判断一些小生意人的争持,晚上就回到小店中住处来吃饭睡觉,上床以前读读《庄子》,无事时则过各处小乡绅家中去喝点酒,作县长的五日一场才有新鲜猪肉吃。县长无处可去无事可作时,就下点棋或种种瓜菜。本县城内共计一百卅二户,大小人口三百四十四人,还将县长本身算在这一个数目里面。

“有军队没有?”问主人有不有军队,因为自己是兵的原故。

“有警备队。一共二十个。有十枝枪。”主人说时也笑了。

“地方清静不清静?”

“这里倒好。太荒凉,容不下大股匪。土匪是不能挨饿的,养得起兵的地方也停得住匪。不过有时也有人在路上被抢。最近不久还听说——”

县长回来了,一个穷秀才样子,穿了件旧的浅蓝竹布长衫,罩上半新的黑色羽纱之类小袖马褂,鼻小眼明,样子和蔼,与来客拱手作礼,古意盎然。

科长作东,县长作陪,三个在异乡异县跋涉远道的人,吃了一顿意想不到的晚饭,夜间,上了床,另一室中县长《秋水篇》的朗吟,把庆庆等三人送到梦境里去了。

庆庆梦中下了溪里洗澡,泅水的有县长同几个纸客在内。此外还有猴子,小鱼,也能泅水打汆子。

第二天一亮,几个人起身整备行李时,他们从主人处知道一件严重的事情。昨天较晚南来的行路人,投县报告了一个消息:有几个纸客被抢了。还死了两个人。死了的是个军官,因为有钱,有刀,不服抄掠,便被杀死了。地点是瓮谷的灵官庙前桥头上,出山猴子地方。县长准备去验尸,各处找轿夫找警备队。

三个人皆呆了。

当天仍然上了路,他们的家乡离那里还有二十天!

本篇发表于1930年12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12号。署名沈从文。

①此句原文如此。经作者校订的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改为:“在路上,能遇到灾难以外还可以遇到陌生的小小人群。”

②沙头,指长沙人。

菜园

玉家菜园出白菜,因为种子特别,本地任何种菜人所种的都没有那种大卷心。这原因从姓上可以明白,姓玉本是旗人,菜是当年从北京带来的菜。北京白菜素来著名的。

辛亥革命以前,来城候补的是玉太爷,单名讳琛。当年来这小城时带了家眷也带了白菜种子。大致当时种来也只是为自己吃。谁知太爷一死,不久革命军推翻了清室,清宗室平时在国内势力一时失尽,顿呈衰败景象。各处地方皆有流落的旗人,贫穷窘迫,无以为生。玉家却在无意中得白菜救了一家人的灾难。玉家卖菜,从此玉家菜园成为人人皆知的的地方了。

主人玉太太,年纪有五十岁,年青时节应是美人,所以到老来还可以从余剩风姿想见一二。这太太有一个儿子是白脸长身的好少年。年纪二十一,在家中读过书,认字知礼,还有世家风范。虽本地新兴绅士阶级,因切齿过去旗人的行为,极看不起旗人,如今又是卖菜佣儿子,很少同这家少主人来往。但这人家的儿子,总仍然有与平常菜贩儿子两样处。虽在当地得不到人亲近,却依然受人相当尊敬。

玉家菜园园地的照料,另雇得有人。主人设计每到秋深便令长工把园中挖窖,冬天来雪后白菜全入窖,从此一年四季城中人皆有大白菜吃。菜园廿亩地方除了白菜也还种了不少其他菜蔬,善于经营的主人,使本城人一年任何时节都可得到极好的蔬菜。也便因此,收入数目不小。十年来,因祸得福,渐渐成为小康之家了。

仿佛因为种族不同很少同人往来的玉家母子,由旁人看来,除知道这人卖菜有钱以外,其余一概茫然。

夏天薄暮,这个富于林下风度的中年妇人,穿件白色细麻布旧式衣服,拿把宫扇,朴素不华的在菜园外小溪边站立纳凉。侍立在身边的是穿白绸短衣袴的年青男子。两人常常沉默着半天不说话,听柳上晚蝉拖长了声音飞去,或者听溪水声音。溪水绕菜园折向东去,水清见底,常有小虾小鱼,鱼小到除了看玩就无用处。那时节,鱼大致也在休息了。

动风,晚风中混有素馨兰花香,茉莉花香。菜园中原有不少花木的,在微风中掠鬓,向天空柳枝空处数点初现的星,做母亲的想着古人的诗歌。想不起谁曾写下形容晚天如落霞孤鹜一类好诗句,又总觉得有人写过这样恰如其境的好诗,便笑着问那个男子,是不是能在这样情境中想出两句好诗。

“这景象,古今相同。对它得到一种彻悟,一种启示,应当写出几句好诗的。”

“这话好像古人说过了,记不起这个人。”

“我也这样想。是谢灵运,是王……不能记得,我真上年纪了。”

“母亲你试作七绝一首,我和。”

“那么,想想吧。”

做母亲的于是当真就想下去,低吟了半天,总像是没有文字能解释当前这一种境界。所谓超于言语,正如佛法,心印默契,不可言传,所以笑了。她说:

“这不行。”

稍过,又问:

“少琛,你呢?”

男子笑着说,这天气是连说话也觉得可惜的天气,做诗等于糟蹋好风光。听到这样话的母亲莞尔而笑,过了桥,影子消失在白围墙后不见了。

不过在这样晚凉天气下,母子两人走到菜园去,看工人作瓜架子,督促舀水,谈论到秋来的菜种,萝卜的市价,也是很平常的事。他们有时还到园中去看菜秧,亲自动手挖泥舀水。一切不造作处,较之斗方诗人在瓜棚下坐一点钟便拟赋五言八韵田家乐,虚伪真实,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计。

冬天时,玉家白菜上了市,全城人皆吃玉家白菜。在吃白菜时节,有想到这卖菜人家居情形的,赞美了白菜总同时也就赞美了这人家母子。一切人所知有限,但所知的一点点便仿佛使人极其倾心。这城中也如别的城市一样,城中所住蠢人比聪明人多十来倍,所以竟有那种人,说出非常简陋的话,说是每一株白菜,皆经主人的手抚手摸,所以才能够如此肥茁,这原因是有根有柢的。从这样呆气的话语中,也仍然可以看出城中人如何闪耀着一种对于这家人生活优美的企羡。

做母亲的还善于把白菜制各样干菜,根叶心皆可以用不同方法制作成各种不同味道。少年人则对于这一类知识,远不及其对于笔记小说知识丰富。但他一天所做的事,经营菜园的时间却比看书写字时间多。年青人,心地洁白如鸽子毛,需要工作,需要游戏,所以菜园不是使他厌倦的地方。他不能同人锱铢必较的算账,不过单是这缺点,也就使这人变成更可爱的人了。

他不因为认识了字就不作工,也不因为有了钱就增加骄傲。对于本地人凡有过从的,不拘是小贩他也能用平等相待。他应当属于知识阶级,却并不觉得在作人意义上,自己有特别尊重读书人必要。他自己对人诚实,他所要求于人的也是诚实。他把诚实这一件事看做人生美德,这种品性同趣味却全出之于母亲的陶冶。

日子到了应当使这年青人定婚的时候了,这男子尚无媳妇。本城的风气,已到了大部分皆男女自相悦爱才结婚,然而来到玉家菜园的仍有不少老媒人。这些媒人完全因为一种职业的善心成天各处走动,只愿意事情成就,自己从中得一点点钱财谢礼。因太想成全他人,说谎自然也就成为才艺之一种,眼见用了各样谎话都等于白费以后,这些媒人方死了心,不再上玉家菜园。

然而因为媒人的串掇,以及另一因缘,认识过玉家青年人,愿意作玉家媳妇私心窃许的,本城女人却很多很多。

二十二岁的生日,作母亲的为儿子备了一桌特别酒席,到晚来两人对坐饮酒。窗外就是菜园,时正十二月,大雪刚过,园中一白无际。已经摘下还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在园中,白雪盖满,正像大坟。还有尚未摘取的菜,如小雪人,成队成排站立雪中。母子二人喝了一些酒,谈论到今年大雪同菜蔬,萝卜白菜皆须大雪始能将味道转浓。把窗推开了。

窗开以后园中一切皆可望到。

天色将暮,园中静静地。雪已不落了,也没有风。上半日在菜畦觅食的黑老鸹,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母亲说:

“今年这雪真好!”

“今年刚十二月初,这雪不知还有多少次落呢。”

“这样雪落下人不冷,到这里算是希奇事。北京这样一点点雪可就太平常了。”

“北平听说完全不同了。”

“这地方近十年也变得好厉害!”

这样说话的母亲,想起二十年来在本地方住下的经过人事变迁,她于是喝了一口酒。

“你今天满二十二岁,太爷过世十八年,民国反正十五年,不单是天下变得不同,就是我们家中,也变得真可怕。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你爹若在世,就太好了。”

在儿子印象中只记得父亲是一个手持“京八寸”①人物。那时吸纸烟真有格,到如今,连做工的人也买美丽牌,不用火镰同烟杆了。这一段长长的日子中,母亲的辛苦从家中任何一事皆可知其一二。如今儿子也教养成人了,二十二岁,命好应有了孙子。听说“母亲也老了”这类话的少琛,不知如何,忽想起一件心事来了。他蓄了许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机会说出。他说他想过北京。

北京方面他有一个舅父,宣统未出宫以前,还在宫中做小管事,如今听说在旂章胡同开铺子,卖冰,卖西洋点心,生意不恶。

听说儿子要到北京去,作母亲的似乎稍稍吃了一惊。这惊讶是儿子料得到的,正因为不愿意使母亲惊讶,所以直到最近才说出来。然而她也挂念着那胞兄的。

“你去看看你三舅,还是做别的事?”

“我想读点书。”

“我们这人家还读什么书?世界天天变,我真怕。”

“那我们俩去!”

“这里放得下吗?”

“我去三个月又回来,也说不定。”

“要去,三年五年也去了。我不妨碍你。你希望走走就走走,只是书,不读,也不什么要紧。做人不一定要多少书本知识。像我们这种人,知识多,也是灾难!”

这妇人这样慨乎其言的说后,就要儿子喝一杯,问他预备过年再去还是到北京过年。

儿子说赶考,是今年走好,且乘路上清吉,也极难得。

虽然母亲同意远行,却认为事情不必那么匆忙,因此到后仍然决定正月十五以后,再离开母亲身边。把话说过,回到今天雪上了,母亲记起忘了的一桩事情,她要他送一坛酒给做工人,因为今天不是平常的日子。八个工人喝着酒时,都很快乐。

不久过年了。

过了年,随着不久就到了少琛动身日子了。信早已写给北京的舅父,于是坐了省河小轿,到XX市坐车,转武汉,再换火车,到了北京。

时间过了三年。

在这三年中,玉家菜园还是玉家菜园。但渐渐的,城中便知道玉家少主人在北京大学读书,极其出名的事了。其中经过自然一言难尽琐碎到不能记述。然而在本城,玉家还是出白菜。在家中一方面稍稍不同了的,是作儿子的常常寄报纸回来,寄书回来,作母亲的一面仍然管理菜园的事务,兼喂养一群白色母鸡,自己每天无事时,便抓玉米喂鸡,与鸡雏玩,一面读从北京所寄来的书报杂志。

地方一切新的变故甚多,革命,北伐。……于是死到野外无人收尸因而烂去了的英雄,全成了志士先烈。……于是地方的党部工会成立了。……于是马日事变年青人都杀死,工会解散党部换了人。……于是北京改成了北平。

地方改了北平,北方已平定,仿佛真命天子出世,天下快太平了,在北平地方的儿子,还是常常有信来,寄书报则稍稍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