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七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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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王燕的爸爸叫王显贵,“文革”中单就为了这个名字挨了好一通批判。王燕曾偷偷和他商量换个名字,还列了一大堆名字供他选,什么王向东、王卫东、王志红、王忠东等等,王显贵就是不听。他有自己的理由:“显”是从老祖宗那里排下来的辈分,“显”有什么不好?

王燕得到爸爸的应诺,当晚就请郑风华等吃饭,还特意派了他坐的红旗轿车,让秘书跟着王燕去接。但有言在先,并不是给王燕摆阔,说明不纯是闲聊设宴,这次请还有点“公务”的味道,当然要自己破费。王燕妈妈特意从政府招待所请来大师傅给做菜,不管什么“公务”不“公务”,王燕倒觉得爸爸、妈妈很给她面子。那黑油油的红旗轿车往郝家门口一停,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居民区,都猜不透郝家姑爷子不知怎么攀上了市里的大领导了。郝立亭更是从心底往外乐,一个劲儿地在齐名娅面前卖乖:“怎么样?这宝押对了吧?”齐名娅更是卖乖:“你不就是说句话,出了两瓶酒嘛?干实事的不还是我!”

郑风华、郝倩丽和郝美丽都只是偶尔从这市领导公宅门前路过,只见过这个别墅的外观,知道老百姓都叫它“小洋楼”,并不知道里面“洋”成什么样子。

王燕推开门把受请的人让进屋,郝家姊妹最新鲜的感觉就是门槛下有块方方正正的红地毯。他们都跟着王燕学,脱了鞋换上拖鞋。墙旮旯里有副枣红色的衣架,脱了棉衣要挂在上面,而自己家是脱了衣服随便往炕上一扔,或者挂进镶在墙上的一块木板上的钉子上。这使郝倩丽姐俩真实地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等级,感到了什么是尊贵。在郝美丽的眼里,王燕也不那么刺眼了,而成了高贵的化身;郝倩丽和她的感觉差不多,只是更觉得地位差距的巨大。郑风华却不然,他在农场当新闻干事的时候,因重点稿件曾去过人民日报社,去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参加过省里召开的新闻工作会议,在会上受过奖励,省委书记还给他颁过奖状呢!金碧辉煌的场面见得多了,有一种不以为然的感觉。

王显贵笑哈哈地站在门里迎接,郑风华瞧着他那略鼓的肚子,心里产生了一种好奇的想法:这个肚子里不知装着什么,有什么样的水平?

“这就是郑风华同学,这就是郝家二位姊妹老师了。”王燕刚要介绍,王显贵很有亲和力地和郑风华握手,又和郝倩丽和郝美丽握手,笑呵呵地说,“还用介绍嘛,肯定猜不错。欢迎,欢迎呀,欢迎你们来我家做客。打上周就张罗,今天才算抽出空儿来。”

王显贵的太太在他身后补充说:“可不是吗,都快请坐。”

“谢谢,谢谢。”郑风华一边换穿拖鞋一边说,“王市长一家对我们太客气了。”

郑风华和郝倩丽姊妹俩先被让到客厅的招待席上,市长夫人去张罗餐桌了,王燕陪着吃水果、喝茶水,王显贵自然是直奔话题,问些镜泊湖师范学院的事情。郑风华还是让郝美丽显现她大学老师的身份,有些能说的话都让她去答对。尽管是小姨子,她毕竟还是大学老师的身份,这样一来,话题自然就引到关于邀请王显贵去师院讲诗歌创作一事上。

“我才什么学历呀,到大学课堂上去讲课,又是给七七级讲,那可是赶鸭子上架。”王显贵很谦虚,“其实呢,不少同志都叫我诗人,我实在不敢当。诗人?屈原是诗人,李白、杜甫是诗人,毛泽东是诗人。我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说白了就是个爱好。要说在文学圈子里呢,不用谦虚,也不是虚伪,我就是个业余水平,是末流。我当这个官儿,还写点诗,你们可别以为我是沽名钓誉,话还得说回来,就是个爱好。”

郑风华一直盯着他说话,甚至不眨眼睛,他顿时觉得这个市长在自己面前高大了不少。因为小兴安岭农场是全国知青工作先进典型,还是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来过很多人参观学习,也不乏作家、诗人,也有不少高官。这些人不在少数,都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样,让老百姓那么难以接近,似乎让人感到他们写出的不是文字或诗句,而是从嘴里吐出了象牙。这位市长说的那些,真看不出是虚伪,让人感觉到很实在。

王显贵说着,进书房拿出早已准备的三本诗集,分送给郑风华、郝倩丽和郝美丽。郑风华接过一看,书名叫《掘进集》,翻开扉页还写了一句话:郑风华同学指正。郝倩丽和郝美丽也在翻着。郑风华倒没觉得怎么的,姊妹俩倒有些受宠若惊了,要不是王燕左手给苹果,右手给糖,她们觉得自己受宠得已近乎于尴尬了。

郑风华翻开第一页,诗的题目叫《向远方》,题记写着“告别新建的矿井,是为了创造更新的煤矿”。

王显贵见郑风华看得十分认真,便开口问:“郑风华同学,怎么样?没有诗味儿吧?说说第一感觉。”

“有诗味儿,有诗味儿。”郑风华这么回答,而且在思考,说不说真实的第一感觉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了:“王市长,看到书名《掘进集》,第一感觉是书名的‘掘’字和‘进’字组合在一起给人以挺拔、豪迈、气势昂然的感觉,文眼就在‘掘’字上。首先感觉这本诗集是颂扬一种精神的,很棒。翻开书页一看,内文都是写煤矿生活的,因为矿工作业有‘掘进队’这个专业,书名产生的深邃意境和煤矿生产中的掘进队叠合在了一起。说实话,冲淡了一些第一感觉。当然,这里肯定是充满着艺术和生活的磨合,仍然是很有韵味的。诗人创造一个意境不容易,创造一个词儿也不容易。”

“好!”王显贵听着听着,站起来拍了一下郑风华的肩膀,“说实话,这本诗集是‘文革’前出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副市长,有些人把我的《掘进集》吹捧得离‘最高指示’不远了。‘文革’中呢,又说《掘进集》是株大毒草,坏得不能再坏了。哈哈哈……”他笑笑对姊妹俩说:“两位老师也谈一谈,怎么样?”

两人瞧着王显贵,怯生生的,几乎同时摇了摇头。

王燕说:“爸爸,不说就不说吧,妈妈把菜都上桌了。请客请客嘛,边吃边说吧。”

王显贵说了声“好”,站起来带步走进了餐厅。

饭菜出乎意料,倒是一顿很普通的家宴。啤酒过旬,王显贵又斟上酒说:“郑风华同学,还有你们两位老师,咱们见面说了那么多,还没切入我请你们来做客的主题。”

郑风华等每人都拿起啤酒瓶子自斟酒杯,注意地听着。

“郑风华同学,你们在学院罢课,不,按你们的说法是‘上访’的事情,一开始王燕就给我来过电话。后来,你们的院党委书记刘吉祥同志也给我来过两次电话。他是我的老朋友,和我交换过意见。那人很有水平,很爱护你们,处理得还是很好的……”王显贵把酒端起来又放下,他显然是想把“主题”一口气说完,“我要说的是,你们虽然有些工作经验,也很有才气,但毕竟还年轻,经历的事情不是很复杂,也不是很多。你们那所大学很典型,以后可能还会有些矛盾发生。要记住,凡是能和谐解决的就找领导商量解决,不要有过激行为,否则,很容易被坏人利用。”

郑风华听了这些话很受震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王燕打破了餐桌上的寂寞:“爸爸,我们如果没有这一行动,上头会这么重视吗?不可能的。”

“其实,刘吉祥书记说,你们学院搬迁的事情上边已经定了,你们只是起了个催化剂的作用。”王显贵说得很严肃,“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是你们所谓的‘上访’的成功,是你们这些学生领袖们的作用。你们想,十年‘文革’,国家几乎是百废待兴,一切都要有个过程的。我说的这些,你们要反思,要吸取经验教训。这些话本是刘书记应该好好和你们说的,说没说我不知道,我对王燕也是第一次这么说。总之,你们要认真思考,注意总结经验教训,对你们个人以后的成长进步都好。”他接着又补充说,“将来你们要是当领导就会慢慢领悟了,有些事情就是明明觉得对,也不能操之过急。”

郑风华觉得这位市长的谈话文采比刚才少了不少,但含义却很深,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王显贵见他们谁也不吱声,接着说了起来:“应该说,像郑风华同学这样的七七级学生,思维敏捷,才华初绽,遇事、处事都要有一个‘度’。‘度’字往往很难掌握,欠火了,达不到目的;过火了,容易出偏差。我们的一些事情往往是在过火上出问题。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一个单位,甚至是一个人,犯点错误、出点偏差是难免的,但要记住,千万不能犯那种不可改正的错误,千万不可出那种不可矫正的偏差。好了,我说得太多了,仅供你们参考。来,喝酒!”

郑风华等都跟着端起酒杯,他从内心里觉得这位同学的爸爸,如果说文采略逊风骚,那么他的领导艺术、做官做事的哲理可谓经典,应该和所尊敬的刘吉祥并驾齐驱,或者说比刘吉祥更高一筹。对于他这么大官儿来说,这是难能可贵的。于是,他有些肃然起敬了。在王市长面前,他,包括插不上话的姊妹俩更像小学生了。人都说,中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官员如云。腆着肚子靠权力施威的不算能耐,也不叫人佩服,而让郑风华佩服的领导并不多,逝去的中文系书记文化是一个,刘吉祥算一个,王市长又是一个。

王显贵频频举杯,不时示筷让大家吃菜,王燕不时活跃气氛,一桌人很快就融成了一片,只有市长夫人总在后面忙乎着,就是不出台。郝倩丽想下厨帮忙,王燕阻拦说:“你是客人,去了也摸不着头绪。”

气氛越来越融洽,王显贵转了话题说:“你们大概不知道王燕为什么报考师范院校,”然后自问自答地说,“从取消高考到恢复高考这期间,我们这个有着五千年文化遗产的民族损失最大的是教育。这比经济、比多少人的身心损害都要惨重,这个道理我就不说了。我已经是年过五十的人了,而你们的日子还长,我让女儿报考师范院校,是因为那里是培养教师的地方。国家兴旺,教育先行。我是想让女儿和你们这些人承担起应承担的任务,为教育兴旺做些事情……”

郑风华越来越觉得这位市长可亲可敬,正听得起劲儿,忽然电话铃响,接着说什么地方的煤矿出了瓦斯爆炸事故。刚听到门口轿车的喇叭声,王市长连个招呼都没有打,竟穿着拖鞋,拎着棉衣走了。王燕和夫人喊他,他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出门就拉开车门上了车……

王显贵一走,王燕张罗着继续吃,王燕妈妈上了桌,一再解释。郑风华问瓦斯爆炸的情况,王燕说:“不清楚。咱们着急也没用,咱们接着吃喝。”不管王燕怎么引话,不但挑不起气氛,倒觉得尴尬了,宴会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郑风华三人也道谢回家了。

郝母和儿子、儿媳一直在门口等着,见郑风华和两个姑娘下了公共汽车,迎回家就问在市长家做客怎么样?市长是什么意思?郝美丽在王显贵家话语不多,回到家里话可就多了,她一句话概括:“这宴席吃得好!”至于怎么个好法,觉得说多了太费口舌。再说,和他们讲也没什么意思,便一言以蔽之:“市长没什么意思,主要就是觉得风华是他女儿的同学,我是学校的老师,就是随便吃点儿饭,融洽融洽关系。”

郝立亭说:“一定要好好融洽,和王燕交朋友……”

一家人正说着,随着一阵自行车铃声,邮差送来一个邮包,还有一封电报。那邮包不用看,定是黄夫子从上海寄来的凤凰牌过滤嘴香烟和奶糖,郑风华急忙接过加急电报,一看,是以农场的名义发来的,电文是:“郑风华,农场子弟校高三毕业班老师断档,望牺牲寒假时间救救临考无奈的孩子,二十五日前到场为好。”

“哟,二十五日前?”郑风华看看日历,“明天就是二十五号呀,我今天晚上就得动身!”

郝倩丽一把夺过电报:“干什么去呀?”她看了一遍,郝美丽、郝立亭、齐名娅都拿过去看了一遍,他们瞧着郑风华,郝妈妈问:“风华,刚回来要到哪儿去呀?”

“妈,”郑风华解释说,“像倩丽这样的老师一返城,我一上大学,农场子弟校高中班的孩子们参加高考的课程没完,复习也没人管,让我们回去突击帮帮忙。农场告急了!”

“不能去,我的工作还告急呢?”郝倩丽说,“农场子弟校高中班五百多名学生,你们去几个人顶个屁用?再说,你也不是当老师的!”

郑风华说:“怎么我一个呢,黄夫子他们都会回去。我没当老师,可是我辅导学生写作文总没问题吧,高考中作文分数在语文卷子里占四十分呢。”

“不能去,我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郝倩丽紧盯着郑风华,像是下命令一样,“你走了,我的工作怎么办?难道你就瞧着你老婆扫大街、撮垃圾?”

“工作的事情我伸不上手,”郑风华态度很平和地解释,“你要的东西我这不让黄夫子邮来了嘛……”

郝妈妈不满郝倩丽:“倩丽,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有事儿不能好好商量?再说了,风华上大学,人家农场给拿着工资。不就是这么个把月嘛,你工作的事情有你嫂子呢!”

“就是呀,”齐名娅也说,“倩丽,工作的事情我来帮你跑,让风华去吧。”

郝倩丽听不进劝:“嫂子,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一旦你这边的关系不行,我想让他找找王燕,让他爸爸说句话……”

“不行!”郑风华一口否定,“刚在人家市长家吃顿饭,就去找人家安排工作,怎么说得出口。”

“是,我看也是。”郝美丽终于忍不住了,“姐,这一招儿慢慢来,眼下使不得。”

郝立亭说:“倩丽,大家说的有道理,就支持风华去吧,农场高三学生的家长和孩子们说不定都急成什么样子了。妈说得对,风华上大学农场还给开着工资呢。”

“也不是光给他郑风华一个人开工资。再说,这是国家的政策。”郝倩丽仍然不进盐酱,“你们合起伙儿来反对我,为农场着想,为郑风华着想,怎么不为我着想呀?”

“想了,将来会好的!”郑风华仍然心平气和,“倩丽,妈和大哥都说了,别说给我开工资,就是不开,吃了那里十年饭,喝了那里十年水,韩场长两口子又对我们那么好,怎么也得有份感情呀!”

“好,你对那里有感情,就是对我没感情。我算看透你了,包括你们家!”郝倩丽有些歇斯底里了,“郑风华,别以为你上大学就了不起了!你走,你走了就别再回来!”她说着破门而出,很快不见人影儿了。

“倩丽——倩——丽——”郝母追到门口喊,“你这个混账东西,往哪儿去?给我回来!”

郑风华急忙撵出去,把郝倩丽拽住说:“回家,有话慢慢说,你不怕人家笑话呀……”

邻居推门的,还有些过路人,都在注视着这正撕扯的小两口。郑风华轻轻拽着郝倩丽的衣服,怕把衣服撕坏了,冷不防被郝倩丽推了一个仰八叉,等他起来时郝倩丽已经跑远了。

郝妈妈等都赶了过来,对郑风华说:“这个驴性霸道的玩意儿,你不要和她一样。”

郝美丽、郝立亭、齐名娅几乎都一个腔调:“这简直太不像话了,都是惯的。”

郝母说:“她去不了哪儿,等寻思过味儿来就回来了。”

郑风华说:“妈,倩丽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过,农场还是要去的,不然,太说不过去了。”

郝母、郝立亭、齐名娅都同意郑风华这么做,他们边说着边往家里走。这时,后面传来了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邮差撵上来,下了自行车说:“刚送完,又有你家的三封电报。”

郝立亭接过来看了一眼说:“风华,都是你的。”

郑风华接过一看,第一封是班长王宝艺从北京发来的,电文是:“接到黄夫子电报,已动员全班去小兴安岭农场,小霞也同我前去。”另一封是宋奎祥从本省一个乡邮电所发来的,电文是:“我已出发。”另一封是张生江从大庆发来的,电文是:“响应班长号召,即去小兴安岭农场。”此时,他从内心里佩服班长王宝艺,放假前让同学们填了一份假期通讯联络地址,当真有大用场了。

“妈,”郝美丽接过电报一看说,“你看,姐夫全班都要去农场,他不去太没面子了。不然,这学生会主席怎么当呀!”

说话间已经进了屋,郝妈妈说:“风华,你收拾一下走吧,别和倩丽一样,我来教训她。对了,去告诉那边二位老人一声。”

郑风华说:“来不及了,正好有一趟去小兴安岭农场的火车,等倩丽回来想通了,让她去给那边二位老人送个信儿。”

郝立亭说:“我好长时间没见那边二老了,我去送信儿。还有瓶好酒,顺便和大叔喝一盅。”

郑风华说:“那我就走了。”

他出了门口,郝母又撵出去让他回来,塞给他十块钱,郑风华不要,硬被郝母塞进了兜里,好一阵撕夺。齐名娅在门口瞧着,小声和郝立亭嘀咕:“看着了没有,看出什么是偏向了没有?你去郑风华家不准拿好酒呀,听见了没有?”

郝立亭狠狠瞪她一眼:“小声点儿!头发长,见识短。”

郝立亭知道,而齐名娅没有发现,郝美丽就在他俩身后站着,那几句话,郝美丽当真听见了,一撇嘴进了屋。